读书贵在“通”
昔随先君习医,先君课之甚严,每日必诵医籍若干,若不能背诵,必责之。幸我记忆力较好,未曾受责。先君曾授读书之法,一曰“医书不厌千回读,熟读深思理自明”;一曰“用药如同将用兵,加减临时在变通”。前者乃“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之义也;后者即“法在心头,泥古则失”之旨也。一句话,父亲要求我多读书,但又不能读死书,要善于思考,知行合一;要学会变通,实事求是。但由于生性愚钝懒散,术业不精;然先君之教,没齿不忘,在以后几十年的读书教书乃至著书的实践中,充分证明先君读书之法,乃至理之言也。先君以如是教我,我以如是诲生,诸生皆曰“善”焉。

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些人如老夫不善读书者,有的懒散厌读,胸无点墨;有的读而不思,泥古不化;有的浅尝辄止,满足于一知半解;有的则自诩读尽天下书,却是华而不实。如此种种,不一而论。今不揣愚陋,略述二三:
一是读死书,不能学以致用。读书的目的在于应用,王阳明“知行合一”,就是强调实践的重要性。陆游说“纸上得来终觉浅,须知此事要躬行”,经验之谈也。大家熟知的赵括“纸上谈兵”就是读死书的典型。
战国时代,赵孝成王七年(前259),秦军与赵军在长平对阵,时赵奢已死,蔺相如病危,赵王派廉颇率兵攻打秦军,秦军几次打败赵军,赵军以坚守营垒不出战为策,任秦军屡次挑战,廉颇置之不理。秦患之,派间谍散布的谣言,说秦不惧廉颇而独患赵括,赵王信之,以赵括取代廉颇。蔺相如说:“王以名使括,若胶柱而鼓瑟耳。括徒能读其父书传,不知合变也。”赵王不听,结果赵国全军覆没。
古人云,尽信书则不如无书,确也。读尽天下书,未必能成功,理论一定要联系实际,具体情况具体分析,再根据客观实际,灵活运用所学知识,才是成功之道。“读书不寻思,如迅风飞鸟之过前,响绝影灭,亦不知圣贤所言为何事,要作何用”,信然。
二是死读书,不识圆通变化。读书之要,首重通达;所谓通达,就是“通晓,洞达”,读书要深刻领会,得其要旨,不可一叶障目,不见全牛;更不可隔靴搔痒,仅知皮毛。《后汉书·郑兴传》:“少学《公羊春秋》,晚善《左氏传》,遂积精深思,通达其旨,同学皆师之”。即此之谓也。
明人袁中道在《游居杮录》中,记载了一个“死读书”的糊涂虫。李贽居武昌评点《水浒传》,他让一个叫常志的小和尚在一旁帮他抄写。这个常志写得一手好字,常志替李贽抄写《水浒传》,每每听李贽称说梁山好汉是真豪杰,鲁智深才是真修行,嘲笑那些不吃狗肉的五台山长老是迂腐之徒。听得多了,他就把李贽的这些赞颂都当成“真学问”,居然运之于生活。他与同伴有了纠纷,就要放火烧屋;李贽闻之而劝责之,常志不服,反倒叹息说:“李老子(即李贽)不如五台山智真长老远矣!智真长老能容鲁智深,老子独不能容我乎?”仍旧时时效仿鲁智深的行径。李贽实在无法忍受,只好派人把他送离武昌。后来,这个常志北走长安,“流落不振以死”。鲁智深确是英雄好汉,但学鲁智深学成这个模样,的确有些可悲可笑。

三是读书死,没有理智判断。大凡读书,一定要跳出书外来读,不能深陷其中,无法自拔。明人张大复《梅花草堂笔谈》记载一名可怜的女孩:“娄江女子俞二娘,秀慧能文词,未有所适。酷嗜《牡丹亭》传奇,蝇头细字,批注其侧。幽思苦韵,有痛于本词者”“饱研丹砂,密圈旁注,往往自写所见,出人意表”。俞二娘深感自己不如意的命运也像杜丽娘一样,终日郁郁寡欢,最后“断肠而死”。临终前从手中滑落的,正是《牡丹亭》。汤显祖闻之,写下《哭娄江女子二首》以悼之:“画烛摇金阁,真珠泣绣窗。如何伤此曲,偏只在娄江。”“何自为情死,悲伤必有神。一时文字业,天下有心人”。
无独有偶,晚清邹弢在《三借庐笔谈》里也记述了两个读《红楼梦》的例子。一是某女:“某贾人女,明慧工诗,以酷嗜《红楼梦》致成瘵疾。当绵惙时,父母以是书贻祸,狠而投之火,女在床乃大哭曰:‘奈何烧杀我宝玉!’遂气噎而死。”一是某男:“苏州金姓某,喜读《红楼梦》,设林黛玉木主,日夕祭之。读至黛玉绝粒焚稿数回,则呜咽失声。中夜常为隐泣,遂得癫痫疾。一日,炷香凝跪,良久,遂拔炉中香,出门,家人问何之,曰往警幻天,见潇湘妃子耳”。

《牡丹亭》《红楼梦》,不朽之作也;读之令人忘神,亦常态也。但忘神不可岀神,失去理智的情感和判断;更不可走火入魔,最终身陷其中,无法自拔,实在令人叹惜。
总之,这书还是要读的,“书到用时方恨少,事非经过不知难”,诚不刊之论也。但不可读死书,死读书,更不可读书死,记住曾国藩所言,读书“第一要有志,第二要有识,第三要有恒。有志则断不甘为下流;有识则知学问无尽,不敢以一得自足,如河伯之观海,如井蛙之窥天,皆无识者也;有恒者则断无不成之事。此三者缺一不可。”

刘晓林,武汉大学文学院兼职教授、研究生导师,全国王维研究会理事,省古典文学学会、省屈原学会常务理事。
主要著述:巜中医文化与古典文学》《明清小说与中医文化》《医学•哲学•文学》《诗趣摭谈》《诗艺蕞谈》《闲人闲语》《芟苗集》等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