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水东流,日里夜里永不停息。
杏花巷,便是匍匐于资水北岸的一条小巷。在安化境内。
何其幽深!杏花巷,转了-一个弯,又转了一个弯。如一首小令或元曲。古典味,很浓很浓。巷首那栋用青条石砌筑成的古宅,如醒目的标题,使其小巷,也显得很有些份量。这份量,无论如何也来自古宅所圈住的花园、假山、莲池……来自花园、假山、莲池内所有过的叹息,有过的怨恨无期……
那些日子,当然已随资水汤汤远去。
如今,那许多穿牛仔裤的男子和女子,怎样怎样地一路闲逛,一路吹着口哨,一路跳起迪斯科来。杏花巷,是不再觉得忸怩了。杏花巷的老者们,也并不觉得大惊抑或小怪的。就连古宅门前那对石狮夕也徒然间慈善了眉目,怔怔地欣赏好久好久。谁知它俩的心中,是否就没有萌生过某种不能超凡脱俗的邪念?
今日杏花巷,风风流流。
这风风流流的杏花巷,有一位男子。就是那位很小时大家都喂过茶饭、喂过油粑与糯米饭团的没有了父亲母亲的男子。前几年他离开杏花巷,到省城去,据说是去那里一家大国营酒厂学酿酒专业哩。去时,杏花巷全巷的男女老少都来送行。晃晃,两年多过去,却不再给曾卖了不少家产供他学习的那位女子的家里写信了。那女子,天天地低着头淌眼泪;那女子的父母,天天地阴着脸叹气;终于,小巷里的人就陡然发起怒来,拳头举成一片森林,都说要联名写信控告那男子。但是那位淌完了眼泪的弱女子,却挨家挨户的恳求,把整个杏花巷都走遍了。恳求千万别为难那男子,并且,硬说是她自己要与那男子断了联系的。杏花巷人全都流下了眼泪。
今日杏花巷,人情味依旧很浓很浓。
后来不久,那女子竟然奇迹般地收到了来自省城的一封很厚的信,还收到了一大撂书籍。
带着歉意,含着羞愧,那女子便迅速地把信展开……杏花巷,也是偷偷地看过信了的,里面有两句打了着重点的诗很有意思。
酿酒学成何处去,杏花巷内是我家。小巷里就真有酒香浮动,好醇,好悠长……
那酒香,自那女子家中所浮出。摘三枝两枝花,插在发髻上,那女子,且日里夜里,读那男子寄来的书籍;还慎重其事地级了一面酒旗,上书着端端正正五个大字:酒家杏花村。
是清明雨,细细且斜斜。长长且亮亮的日子里,杏花巷陡然间叩响了急急如鼓点的足音;那足音,熟悉又陌生,激动了杏花巷里所有的人家。只有那女子却反而显得极是悠闲;悠闲地轻轻哼着一支歌儿,在红砖楼房前那一面任微风轻抚的牙边酒旗下……
原来是那位去省城学习酿酒的男子回来了。
杏花巷沸腾起来了,不知是谁,还点燃了一挂千鞭,噼噼啪啪的响声传出好远好远。杏花巷的酒香,也一样地传出好远好远……
清明雨,仍然在下,下了千年;杏花,也开了千年;只有杏花酒家却才开业不久;不过,来日方长。这酒家里的杏花酒,会年复一年醇下去的,且越酿也就越有名气。
杏花巷,沐在清清明明的春雨中呢!
依江巷
资水粼粼地远去……
然而紧傍着资水的依江巷,却是无法去远的。弯弯窄窄匍匐在江南崖壁下的一线平整处, 年复一年,且把吊脚楼倒影浸在清清水中,任其爱幻想的小鱼,忘情地在脚柱和廊檐的空隙间游写自由体诗句;任其尖尖硬硬的小小螺丝,软软地爬过凭栏看粼粼清波的女子温热的胸脯,那女子自然就会让那触痒,一直痒到心头,痒到离开依江巷作别处人家妻子后的明天,痒到,一提起依江巷……
只是依江巷依偎进资水数百个年头,却未曾将其消瘦的身子濯洗干净,倒是愈濯洗愈添了岁月的尘垢。巷子里家家板壁上,被涂上的粉白方框,自有运动三五年更换一次内容;且还有一留老长老长头发的癫子,别了灿灿像章满胸脯,拖一双半截鞋板,或上或下说出好多肮脏言语来,被风窃听。
不过依江巷依旧不失其体面。这体面尤其在六月。
其时,依江巷就总有女子们爱飘散着湿漉漉的长发,牵系人目光;且也就总有汉子们爱赤着水淋淋的上身,作一种黑红健美的炫耀。那单调悠长的浆声,圆润白嫩的手和光洁的洗衣石,挨挨挤挤的吊脚楼的倒影,就揉动得愈发稠密。也就有青苔从江水边缘缓缓向上弥漫,淹没了脚柱,淹没了廊檐,淹没了屋顶,就连板壁上粉白的方框里的朱红汉字,也被青苔作了短暂的覆盖。
六月,依江巷湿湿润润。
那一块连接一块的青石板路,要引人去看么子风景呢?在依江巷远远的尽头,有一扇圆拱双合门,一副系着红绸绢的门环好小巧;娉娉婷婷,有一个背影正向那门环走去哩!这时,你好像就有所触动,喃喃道:“这依江巷真深。”
待你回头看来路时,暮色倏忽间就很浓了。但你还是能隐隐看到有一座宝塔在前方远远地立着。是那种翘着一层又一层檐角的宝塔。你当然已看不清那塔上书写着的“镇江塔”三个金字,更不会晓得那是两江总督陶大人的手迹,只朦朦胧胧觉得那檐角如一群紫燕,翩翩、翩翩在天上人间;只觉得轻轻盈盈,是依江巷。
暮风轻拂,那檐角上的风铃在响呢,洒下声声紧、声声慢,于是,你就很自然地凝止了脚步,不再向前挪动,你担心轻轻一动,整个依江巷就会飞走,飞得不晓得去向……
夜宿马辔市
船舶马辔市,已是薄暮时分。
就是说我们组团来此高峡平湖考察旅游景点的头一个日子,到这马辔市,算是可以打一个句号了。我历来主张,工作时集中精力,严谨认真,休息时身心放松,无羁无绊,不想公事。晚饭后,无须告假,也用不着邀伴,独自循青石码头到湖边去品味一份宁静。月已东升,青青石级在月光的映照下熠熠地亮,愈走便愈生一种情趣。偌大的一个高峡平湖,没有波涛的喧响,也无船工的呐喊,波光粼粼中,惟一可见的是丝丝缕缕的雾霭,随夜风袅袅漂移,以及泊定于湖面几艘船只隐隐泄露出的流茧似的灯火。
借如水月色,回眸马辔市,轮廓清晰可见。左面山湾,是一个竹木集材场。成堆成山的竹木,全是由这马辔市骁勇强悍的男人们采伐而来,待到每年春讯到来之际,便一船一船送至离此地五十余里水路的柘溪大坝的坝脚下,尔后,做成木牌,顺汤汤资水,经桃江,过益阳甚至漂洞庭,送往湖北汉口,或江苏南京等大口岸去。右面圆圆的半壁山顶上,便全是当年大移民时强留此地的本地村民。住一色木结构矮屋,很别致,四蓬三间或五蓬四间,大小不一,却井然有序的样子。矮层的板壁,全是被上等桐油三番五次油过,灿若金装,在月色下放出熠熠光亮,辉煌得很。我们所寄宿的旅店,就刚好是在走完三十七级青石阶梯后的正中地段,没有悬挂红幌子,也没有标示雅致店名,却有酒香四溢招引客人呢。
月上中天,夜凉如水,怕是临近半夜了吧。忙转身,启动脚步,是该回旅店了。码头很静,脚步很响,马辔市,我会惊动你么?待进了旅店,方知仍有旅客并未入梦。南腔北调,声声入耳,全是粗野刻薄的语言。这些人,有常驻此地做木材生意的,有进县城去变卖了山货换了布匹或现代音响来此过路的……但是,他们的口音接近新化也好,接近叙浦也罢,却无论如何也属于这高峡平湖的的资水后裔。
“三更半夜了,两块嘴皮也不合一下,你家婆娘偷野汉子攒了钱么?哪根肠子这般快活!”
“关你个屁事?又冒在你房子里扯谈,你掏钱住旅店,我也是掏钱住旅店,犯得着你野崽子操咯份闲心?”
“欠爹我冒得闲话讲,晓得唱你娘改嫁的山子。”说罢,粗野的山歌随即唱响了:
对面山上罗哩,
姣姣乖呀罗哩罗,
拔一张根×毛罗哩,
扯过来呀罗哩罗,
……
这也是人生中一大境界吧,他们相骂一阵又对骂一阵,骂过,唱过,便复又相安无事。许是累了,疲倦了罢,渐渐地,各自的客房间就有了鼾声起伏。梦当然是有的,而且那梦会作得极是安稳,用不着担心有人利用手中权力施图报复,用不着害怕言行不轨而有碍晋级或评职称!
夜已经很深了,我却瞌睡全无。我曾申明过自己的主张,休息时便身心放松,无羁无绊,不想公事,然而此时此刻,我却为我们这一帮子自命不凡的文化人感到了遗憾。虽然,我们能为这高峡平湖中的种种自然景观摄入镜头,写成文字,但是,这资水后裔们独特的生存方式及粗野强悍而又纯朴善良的个性气质,我们能表现得出来么?

作者简介:廖静仁,一级作家,湖南省文史研究馆馆员,全国五一劳动奖章得主,全国第三届青创会、第八、第九届文代会代表。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当代》《十月》《中国作家》等。著有散文集《纤痕》《湖湘百家文库廖静仁卷》和长篇小说集《白驹》等十余部。有作品多次被《中华文学选刊》和《新华文摘》等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