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砖 砚
作者:王一舸
配乐:冰儿 朗诵:罗兰
这里说的“砖砚”,是我自己下的一个定义。指的是:不是石头,按照类似的烧砖的方法,做出来的那些砚。我这里的定义范畴,包括了如“陶砚”“澄泥砚”这些砚台。
我从小有一个概念,是父亲给我灌输的。就是砖砚类的砚台用起来不好使,因为墨色“黑不下来”。我一直把这句话深记。直到我有了那些砖砚,然后绕了一圈,到现在又印证了父亲说的那句话。我平生的第一个“砖砚”类的砚,就是小飞伯伯带我在潘家园淘到的小虾头红澄泥砚了。
如果没记错的话,那个炎热的夏日。地摊区忽冒出好几处卖砚台的所在。就澄泥砚有两三摊,四五个。但是,我能记得的,就是整个我们那天看到的,只有这个是老的。事实证明,它也是好用的。
那个小砚中间凹下去,有很好的使用痕迹。虽小,掂到手里分量足,手感瓷实,四周起了淡淡的竹节刻。回家试来,下发都好。这也是我接触过的砖砚里唯一下发能符合我标准的砚台。现在,它静静地待在我的案头。我却舍不得用它。

有一天,我们去过潘家园,小飞伯伯建议可以到爱家古玩城一看。当时,小飞伯伯就曾和我说,各个古玩城,一般都不太景气,就是潘家园这儿的古玩城一直好。那两年还是经济一片大好,收藏正兴的时候。现在看来,各处古玩城败落,店面都空,更能验证他说的了。同时,由于经济形势好,别的古玩城虽然不如那里火,但是也都有一些东西,价格还卖的要比潘家园的古玩城更实在。所以,我们就去到更南边的爱家古玩城了。
在那里,我们在里面踅进一家有砚台卖的店面。里面的主人,是一个四五十岁中年人,有意思的是他的扮相。现在虽然是二十一世纪了,他还是一副八十年代北京城市流氓的打扮。这种打扮和气质,大家可以参考历史照片。如果还没有感性认识,请参考日本黑社会电影中那些“大叔”,比如北野武的片子,“热血高校”里某学生的家长和他的“组成员”。
他穿着放荡不羁的彩色丝绸宽松版花衬衫,长腿修身西服裤,脚蹬白色尖头镂花布洛克鞋。他留着粗长的猫王鬓,上面是摩丝了一定塑型的猫王头。鞋拔子脸,一边嘴里斜叼一根有过滤烟嘴儿的“万宝路”,一边接着电话以京骂骂娘。他看我们进来,向他简单点头致意,他几乎都没理,还在那儿一个劲儿地骂呢。当时听得一耳朵的内容,好像是那边朝他要钱的事情。
我们就兀自转悠。他家装修确实不错。东西摆放不多,疏朗雅致。当时的情况是,的确古玩城里有许多品味不凡,环境优雅,堪称中式审美布置和浪漫理想样板儿间的店家,一进去更常有好茶点招待,让人舒心。
现在,那些曾经的所在,大都不是移主就是关了。有时路过,进到曾经热闹的古玩城里,却看到那些玻璃窗后面狼藉的墙板,板然无一物的桌子,空荡灰暗的空间,尘土在无光中慢慢滋长……这不能让人没有“黍离之悲”。
当时的情景,如在眼前。他打完电话,气哼哼的来了一声儿“臭娘们儿,就会要钱!”然后看着我们,把酽茶喝了一口,也没给我们让。这时候,我们的眼睛落到玻璃柜里一个胖胖的砚台上。这个砚台通体灰黑色,砚堂微凹,像个小柜子一样,中空。有着精美的雕花。“这砚台怎么样?怎么卖。”小飞伯伯问。
那边随便甩了一个挺高的价格。“旁边的怎么卖?”在那个砚台旁边,还有一方跟它兄弟一样的砚台,只不过朴素很多,没有什么装饰。
“这个啊,便宜。”他说着,报了一个和第一方比起来便宜得多的价格。
“太贵了,这个也就XX钱,怎么这么贵了。”
“老爷子,现在什么都贵啊!”店主夸张地伸着胳膊,说道:“您看,这个店租还涨了。现在什么都贵,就人民币不值钱啊!您刚才也听了,老娘们儿也要钱……”
“那也不是这个价啊。”小飞伯伯幽怨地说道。
“您说的是好几年前的价了。以前那些破珠子多少钱啊,现在您看看!我这是真玩儿的有文化点儿的东西,是文房,可也叫不上价啊!”他也埋怨。
“你说的也是,现在什么都乱叫价。都是乱的……”
“老爷子,您是不是以前就是在潘家园那儿玩儿的,我看您也眼熟。”他盯着小飞伯伯来了一句。
“你是不是收这些东西也挺早的?”
“不是挺早的,卖不了这么便宜啊。当初还是个土坡儿的时候,我就在那儿。对了,您是不是搞美术工作的?”
他这么一说,还真就显出来自个儿的记性好了。
“是啊。你那时候应该挺年轻的吧。”小飞伯伯应道。
“是,我一直就这样儿。好认啊。当初我是年轻……”
“您现在也挺年轻的。”我也奉承一句。
“那是,我好打扮……老爷子,看您都是老人儿,我也不瞎说了。在这儿放的,都是原来攒的一些。由于是原来的,我不会胡要。我也有点儿钱,也有房子这儿。这也就是一个好(四声)。要是他们丫哪天又涨租子,或者哪天风头儿不对了,我就回家了。也饿不死,要真碰着饿死我的时候,我也没辙不是……”
“那是。”
“您要是真喜欢,我还能便宜。”他看出我们有点意思,就指的那俩砚台说话。小飞伯伯小声问我一句,你觉得呢。
“我觉得还行啊。”
“那咱再问问。”
于是,他就问着这俩。最后,又截了一段价,我收获了那个朴素的陶砚。其实那个砚台真的很沉。在言语中,似乎总是以另一个更精美的砚台为主来说话。但是,我明白。小飞伯伯感兴趣的是那方朴素的砚台。
“这都是山西的吧。”
“您看,除了山西,哪还用这个啊。”他半笑着说。
“这空的,是冬天冷,怕笔墨冻了写不了字儿,放柴火干草什么的加热用的,古代人用功啊。”小飞伯伯说道。
“老爷子,不瞒您说。我这些年还有点儿东西呢。以前我砚台多着呢,现在少了。不过有的我过过手的,我看上拍呢。我这儿留下的,您瞅瞅,有没有一眼的。”他说着,从柜子里拿出一个琉璃彩的大砚台来。整个砚台粗放大气,通体是蓝琉璃为主的,旁边和四角有琉璃团花和小兽,有点像唐三彩那种。
这个就很贵了。他一边给我们沏新的茶,一边和我们殷勤的聊天。聊天的主要内容就是怀旧,感慨以前的东西多便宜。当时是什么价格……这一切都在我决定要那个砖砚之后。但是,要说起来以前的掌故的情状,他的叙述本领真是小说级的。我们就把三个砚台都放在他的榻桌上,一边赏玩着,一边喝茶。不一会儿,古玩城要下班清场,他给我们送出老远。我们让他赶快回去,“不然你店谁看啊。”
“哎,都没什么人不是。再说,都要走了。我也该走了。其实回家也她妈没意思,可是不回去也费钱……”他说。
“你买他东西,他看你是买主儿。”小飞伯伯说:“不过他也是个老人儿了。原来就见过。那时候东西的确便宜。而且真的多,假的少。今天这个挺好啊。”
“可我觉得那个砖雕似的也不错啊。”
“傻孩子,那个是新的……”小飞伯伯笑道。
“这样啊……操……”
“这是明代的。清代也有这样儿的,不过这是比清代早的。还有,那个琉璃的真不错。”
“我听他说,大开门儿明朝琉璃作的……是吗。”
“那个没问题,就是要的太贵了。不过真好啊。”
“这真是……”我心里又有点不甘。
“嗨,这些东西都是一个缘分。你没得着,就说明你和它没缘分,这根本无所谓。”
“是,有这个就挺好了。”
“其实啊,什么都是一个缘分。人也一样,钱也一样。你得不着,就是没缘分而已。不用说什么别的,也不用难受。现在人都太傻,不明白这个道理啊……”小飞伯伯的“缘分论”,在这么多年之后,我才发现其中蕴含的深深的真理成分。不过,我很幸运很早就能通过他,查悉了一点这个世界的真相。相比之下,对那些汲汲奔奔的世间人,多了一份旁观和悯然。
说白了,这些东西,也都是缘分。而已,而已。但是,这些东西的缘分要比人的缘分来的相对简单直接,稳定真诚一些罢了。人是世界上最复杂和不稳定的了,有时候,和人结缘分,还不如当“历史的搬运工”呢。
小飞伯伯去世之后,清华出他的作品集,最后由小飞伯伯的哲嗣一凡和学校说,书名定名叫做“袖手无言”。这是一凡对小飞伯伯的至深入骨髓的理解而名的。小飞伯伯,对于这个世间,不愿意多说,多掺和。他明白,他会和我们唠叨。可是他的状态,就是“袖手无言”。他也把这四个字刻成了章。
他是这个世间的旁观者,带着戏谑和温暖表情的旁观者,把对这个世界的绝望留给自个儿,压在心底。每每我想起来“袖手无言”四字,心里总会有复杂而横斜的痛。我就会想起来他说的“缘分”。我开始是通过这些可能会和我有“缘分”的物件儿,被他说解,理解缘分的意思。以后,我会用更多的事情,更多的人生经历去理解,和印证着“缘分”这两个字。
毫无疑问,那两方砚台和我是有缘分的。就如以后我让他掌眼,在网上的某些汉和南北朝的砖砚一样。也有没有缘分的,就像四川那些雕刻了羽人和六博戏的,贵很多的古砖一样。
所以,我后悔买的许多东西。因为我只是在保存它们。我觉得,只有我使用了它们,我和它们建立的缘分才更确实。在我老的时候,在我将死的时候,它们还在我的身边的话,我抚摸着它们,才会有更多的记忆。
如果以这点而言,那两个砚台都算不上。因为,我远远用不着动用它们来研墨濡毫,它们现在在我的眼中,就是和小飞伯伯记忆的承载物,一种极其接近,又不敢触摸的,更不忍心割舍的,由这些物载着的生命痛苦和回忆。
那个“八十年代老流氓”以后我还曾见过他两回,他过目不忘的认人能力我极其佩服。传说中安德罗波夫有这种能耐。我们打招呼,寒暄。然后各自看各自的东西。我现在到爱家古玩城,那个“老流氓”估计退休了。他精明,下手早,东西好,人虫儿一个。可是,我想在百业凋零的现在,他退休也是我最好的想象。那样,这换易主人的店脸儿,还有旁边空荡的别的空间,就不那么没有人气,熟悉的人气的味道了。
2016.8.7
王一舸:北京诗人。

罗兰:从事多年语言艺术教育及研究,大型活动策划人,培养的学生在国际国内比赛中成绩优异,荣获语言类“国际优秀导师”奖。微信公众平台【罗兰之声】【夜听罗兰】创建人。荔枝罗兰之声FM1264639,触电新闻【罗韵兰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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