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作者:杜宝彦

▲杜宝彦,1941年秋天,烽烟滚滚的战乱年代,生于山西省夏县胡张乡朱村一个贫苦的农民家庭,初中毕业后在当地小学任教。1960年考取山西大学中文系。历任中学教师、县委理论教员、县委党校副校长,县政府办公室副主任,公社主任、书记,夏县县委常委、宣传部长,运城地委宣传部副部长,运城日报社社长。中国作家协会山西分会会员。先后发表小说、散文、诗歌、报告文学百余篇。曾出版长篇小说《山泉淙淙》、《龙河滚滚》,中篇小说集《他的妻子和她的丈夫》,报告文学集《状元弄潮》(与尉崇泽合作),纪实文学《风雨过后是彩虹》(与王琳皓合作),编写的三集电视剧《希望》荣获华北第五届“舞龙”优秀电视剧奖。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晋南有一个早订婚、早结婚的风俗。十五六岁的男女青年大部分都订了婚。那年,我已经二十岁了,还没说下媳妇。我虽不着急,可父母却急得团团转。给我提亲的人不少,但人家一打听我家里很穷,就都打了退堂鼓。有一位媒人给我提亲,一个老者数落媒人:“你就没打听打听,他家的穷根已扎到了东海,把人家女子嫁给他家,比推进东海还可怕。”就这样,提亲的人不少,告吹的也不少,就是因为家里太穷。
1959年秋天,有一位媒人给我介绍一位女子,双方见面后都没有意见。可没有多久,又有人在背后使坏,说我家里一贫如洗,嫁到这样的家庭一辈子都翻不了身。这位女子的哥哥和我在高小念书时是同班同学。她向她哥哥打听我的情况,她哥如实告诉她,说我家里确实很穷,但我脑子聪明,学习成绩优秀,在班里是前三名学生。听了她哥的话,她不嫌我家穷,就和我订了婚。这位女子就是我的结发妻子安爱晶。
和她在一次交谈时,我说,给我提亲人不少,都嫌我家穷,你怎么不嫌我家穷。她说:“好男不靠父母分产业;好女不靠娘家陪嫁妆。穷不怕,只要脑子好,肯干,就可以由穷变富。”听着她的话,我打心眼里喜欢她,我沉浸在幸福之中。
订婚的第二年,我考入了山西大学中文系。我的一位同学对我说:“你们晋南人有早婚的风俗,你结婚了没有?”我说:“订了婚,是一个农村女子,还没结婚。”他说:“那就好,你大学毕业了,文化差异大,没有共同语言,将来大学毕业,如果分到外地,夫妻两地长期分居,想离婚可就难了。”他语重心长地劝告我早点解除婚约,我动心了,当天黑夜就给她写了封退婚信。当我把这封信投进校门外的邮筒后,晚上怎么也睡不着。我独自一人,在大学校园里走来走去,忐忑不安。我想,这个女子,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不嫌我穷的女子,她收到我的信,如同我在她善良的心上捅了一刀,将给她带来极大的伤害。我甚至觉得,我上了大学,文化提高了,道德水准却低了。我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人,是一个灵魂自私卑鄙的小人。
信发出的第三天,家里来电报,说父亲病了,叫我立即回家。
我知道,是我那封信惹了祸。
我回到家里,父亲没病,是那女子收到信后,叫介绍人把我们订婚时几件不值钱的东西全退了回来,并说她文化低,怕以后受人歧视,同意解除婚约。
我立即到她家。她什么也没说,只是伤心地抽泣不止,泪水滂沱。我一句话都说不出口,不由潸然泪下。
父母怕夜长梦多,节外生枝,决定在粮食极端困难的情况下,给我们办婚礼。
我和她去公社领结婚证。公社的郭秘书是我村人,他负责办理结婚证。可能他知道我写信退婚的事,他特别负责认真,严肃地问她,人家是大学生,怕不怕嫌你文化低,结婚后又离婚?她说不出口,只是呆呆地看着我。
郭秘书望着我,好像一个法官审视着我:“你是大学生,她是农民,你要好好考虑考虑,既然和她结婚,就要实心实意过日子,就要过好日子。”
我望着郭秘书严肃的脸色,认真地说:“我想好了,她是个善良的好人,我们要相亲相爱,白头到老,我会永不变心。"
郭秘书给我们办好了结婚证,又好像警告我似的说:“记住你的承诺,说话算数,不要半道上又当陈世美!”
我斩钉截铁地说:“说话算数,我时刻记着我这一庄严的承诺。”
她消瘦而美丽的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容,大大的眼睛里涌出晶莹的泪花。
父母择吉日良辰,于1961年农历八月十六给我们办了婚礼。
由于家里极度困难,既缺钱又缺粮。结婚那天,她家的客人到我家,每人只吃一个一两重的小馍,就再也不上馍了。无奈之下,她的客人只好又回到她家吃饭。我很愧疚,可她说:“别说些见外话,嫌穷就不嫁给你。” 我从内心里感激她。
1964年夏天,我大学毕业了,被分配到太行山中一所中学教学,我开始挣工资了。父母为我含辛茹苦,二弟为我辍学,在农业社挣工分,早早担起家庭重担,我要对得起父母,不能娶了媳妇忘了娘。我领下的工资,除了每月的伙食费,剩下的钱全部寄给父母亲。我从内心里对得起父母和兄弟,对得起良心。我的妻子很理解我,从没给我要过钱。我和她都穿着她纺花织布缝做的土布衣服。我从内心里敬佩她。
农村实行了土地到户的生产责任制,我们兄弟几个也分家了。妻子在家带着两个孩子,还要耕种责任田。一次,我从长治的太行中学回来,走到村口时,看到一个身材苗条消瘦的女子,挑着两个大茅桶,蹒蹒跚跚往岭上走,好像是我的妻子。我急步走到她跟前,果然是我的妻子。她满头大汗,气喘吁吁。我急忙从她肩上接过担子,两大桶茅粪,沉甸甸的。我这个年轻力壮的男子汉,肩膀也压得生痛,身单力薄的她,怎能吃消。晚上,我看着消瘦疲惫的妻子,难以入睡。我下决心要从长治太行中学回来,回到离我家五里的胡张中学,在学校一边上课,一边掏闲补空回家为妻子种地。
我回到太行中学,得到一个好消息,我班一个学生的舅舅在晋南地委政工组担任分管人事的副组长。王组长对我很关心。他说:“杜老师,现在有一个好机会,你们晋南分为临汾和运城两个专区,你到运城地委组织部报道,那里正需要你这样的年轻干部,这是个难得机会。”
我说:“王组长,我不当干部,我要回我县的胡张中学当教师。”他望着我,既感到奇怪,又感到惋惜。
回到夏县县委政工组报道后,有人推荐我到县委宣传部当理论教员,后来领导又跟我谈话,叫我到公社当主任。每次调动,每次谈话,我都要提出去胡张中学当教员的要求。对于我这个要求,领导感到不可思议,不可理喻。他们哪能理解我不求名,不求利,不求官,不考虑个人前途,一心只为帮老婆种地的决心。这是爱的痴情,这是爱的力量。
去胡张中学当教员的小小请求,始终没有实现。但在县委机关和公社工作,使我更近一步为妻子分担繁重的家务。我经常利用星期天或节假日回到家里尽力干活。拉车送粪,犁地耕地,种棉种麦,夏管秋收,总算是粮丰仓满,丰衣足食,实现了我的承诺:对善良的妻子不弃不离,要把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其乐融融。
后来,经过申请,政府给我家批了一块宅基地。我和妻子一人拉一辆平车,起早摸黑,拉土填基地。基地填好了,我俩又一人拉一辆平车到离我家十里的一个村拉砖。
空车去时,为了减轻她的劳累,我让她坐在我的车上,一手拉着她的空车。回来时,两个平车都装上新砖。上坡时,我拉她推。平路时,一个人拉一车砖。家里穷,活儿重,我们没有其他夫妻的浪漫,但却有着并驾齐驱的奋进,更享受着创业的甘甜和快乐。
我俩把车拉上一个大坡,汗水湿透了衣衫。我俩在一棵柿子树荫下休息,互相擦着汗水,虽然辛苦,内心却充满快乐。经过千辛万苦,我们终于在新院基地上盖起了一排六间瓦房,开始了新的生活。
有心插柳柳不青,无意栽花花争艳。没有想到的事接踵而来。
我是一个贫寒的农家子弟,当一名中学老师,帮妻子种地,一月有几十元的工资,就心满意足了。我没想过当干部,工作却调到了县里,而且先后当了理论办公室主任,政府办公室副主任,公社主任和书记,压根没有想到竟然进了县委领导班子,当了县委宣传部长和县委常委。根据国家对知识分子优惠政策,妻子和我的孩子,都转成了非农业人口,妻子安排了工作,并住进了县委领导的家属院。更没想到的是,1989 年我的工作又调到了运城,当了地委宣传部副部长,妻子和孩子陆陆续续都到了运城。
社会是一个动态的社会,家庭是一个千变万化的家庭。神圣的爱情没有一个固定的模式,但我心里一直记着在我家贫如洗、受人冷眼歧视时,妻子义无反顾地选择了我。我也要义无反顾地兑现我的承诺,相亲相爱,相濡以沫。妻子和我文化上有些差异,但丝毫不影响我们和谐幸福的家庭生活。夫妻之间只要有真心,有真诚,有真爱,就有说不完的知心话,就有永无止境的包容和理解,就有无微不至的体谅和关怀,就不会有朝三暮四、心猿意马的想入非非,就不会有喜新厌旧、见异思迁的思想。闲暇时,我讲讲书上捡来的故事,她说说民间拾来的笑话,雅俗共赏,情趣盎然,家里时常传出欢声笑语。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福祸。就在我们对未来充满向往、无忧无虑享受晚年天伦之乐时,一场措不及防的灾难降临到我的家中。2002 年春天,妻子突然得了脑血栓。住院治疗一段时间后,她病情稍有好转,就出院了,但后遗症十分严重。她躺在床上,半边身子一点也不能动。儿女们守在床前喂吃喂喝,端屎端尿,精心伺候。但儿女们上班之后,重担就落到了我的身上。她躺在床上,因为半边身子不能动,右手和胳膊都抬不起来。我在床上支起钢架,钢架上装上滑轮,滑轮上装上尼龙绳,绳子两端又绑上塑料环,两手艰难地猛动塑料环,用右臂使劲拉动,带动她麻木、抬不起来的右手,经过反复拉动,她右胳膊抬起来了。我扶她慢慢下床,慢慢地走动。温柔软弱的妻子,忍受着钻心的疼痛,咬牙坚持锻炼。我肩上挎着一个折叠椅子,扶着她在门口球场反复锻炼。她累了就让她坐在椅子上,我一遍又一遍地给她揉胳膊揉腿,经过半年的努力,她丢掉拐杖可以独立行走了。八年了,她的身体越来越好。虽然走路还有点拐,但她却顽强下厨房做饭,对未来充满希望。
多灾多难的妻子,在 2010 年4月间,又得了不治之病。我和孩子带她到西安等地,到处给她看病。我没有勇气告诉她真实的病情。
这年冬天,天气出奇的寒冷,我的心比天气更冷。我仿佛觉得天塌地陷,大祸临头。我本想让饱受人间疾苦的妻子,愉快地享受晚年的天伦之乐,可是苍天无眼,病魔无情,在严寒的冬天她丢下我们撒手人寰。我的心痛得几乎要崩溃了。埋葬那一天,我不顾亲人们的劝阻,偷偷地驾车到墓地为她送行。我抱着她冰凉的棺板,泪水滂沱,泣不成声。
从墓地回来,我写了一首悼念她的诗,最后几句这样写道:
在惨烈的西风中,
我匆匆赶到墓地。
抱着你冰凉的棺板,
热泪沾襟。
我可爱的妻子啊,
今天,你我只是暂时的离别,
将来,我们一定会在天堂团聚。
(节选自杜宝彦2018年出版的综合文集《耕耘集》“散文篇”)
编辑:张忠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