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献给与病魔搏斗的父亲
歌
父亲记起的道路
可能正在改变方向
三月像歌一样
执着 而我必须
在歌的节拍里
找到比三月
更圆满的方向
父亲还在忘记
什么?多年前的泥泞
并不能遮掩足迹
你仍将属于
父亲创制的风声
谁说起足迹足够
深刻的痛处?歌被
花朵托向山脊
我倾听什么?歌
经历过太多祝福
父亲已习惯了
沧桑的各种提示——
那延展花期的黎明
是歌赠予三月与
花的唯一方向
重逢
——记父亲与老同学的一次重逢
不是只相隔了
一个多甲子么?避开
冷雪 你们依旧会
在风与祝福的
最深处相逢
那时你倡导过四种完善
自我的方式:建立
风的学校并拆除其围墙
正视父母的苦难
哪怕就着苦难 也要凭借
父辈的叮嘱在砥砺
自我时延伸
与世界的情谊
六十多年前的风
此刻又在耳际发出激越
之声 你们不可能
简单老去 风
必须记住你与他的
山河最为逶迤的夙愿
那就让重逢击败所有
告别 再经历一些
雨雪风霜吧——
你 会又一次融入
刻上回望顶端的
那种天色
积淀一个多甲子的
怀想 注定会让彼此
守护的晨光
璀璨无比
关于泥土
父亲又与人说起了泥土——
“黄土的味道比黑土腥。”他说。
好像黄土中多藏了半匹豹子
蓝色豹子 也许到下个
黎明 你就能从自己
身影上掘出大把深蓝的土了
“车前草沿白泥的
缝隙生长 民谚般的草
连接晨曦与犬 你还记得
那将某种秘境刻在
岩洞中的人么?他刻出的
车前草有鸟的双翅。”
但有些泥土已忘记了飞翔
从雨的屋脊上望过去
是伯父刀刃上颤动的春天
“红土在三月比在九月要
多出两到三种滋味。”
将红土抹在朝东的墙壁上
旭日之路仍值得
推敲 旭日还想调整
哪些赤色风向?
“那些陌生的祖先来自
红黑混杂的土 罡风之土
让血脉坚守着雨和
神话的尺度——
一个向风赊借未来的人
已只能让托举
晨昏的土卷动醉意。”
栽秧
季节前移。“和三十年前
相比 今年栽秧
提前了八天 与五十年前比
则提前了十一天。”
父亲说。我怀疑父亲这
说法的严谨性
但季节的确在前移
我与田垄上的表弟谈论
秧苗的密度
他以田埂的语气
谈论过谷种的优劣
他甚至记得二十年前
村里那穗巨稻上
谷粒的数量
雨中之蝶是否知晓
季节为何前移?它飞得
那么缓慢 像嵌入
晨昏的某种证词
“今年的雨水过于集中
秧苗的根容易
变软 你肯定难以
预测稻穗下垂的方向。”
蝶绕着那滴无法
消失的雨飞 表弟从
秧脚揪出一只黑蟹
顺手丢进田埂下
浑浊的河里
远处的栽秧人
又融入了那片不会被
随意前移的夜色
河
最远的河即将成为父亲
他一天天苍老
像一阵风突然握紧
大雨奔跑的骨头
河越来越近 差不多就要
覆盖我全部的命运了
为什么我曾一遍又一遍
诋毁这样的命运?
我坚硬得像大河最早的
波涛 我忽略过
父亲永远的痛
一些枯萎的季候
依旧堆积在水势之上
我渴望过什么?我被谁
渴望着?我手持你
倦怠的誓言 进入
父亲持续修改的黄昏
我与落日同属于河的
荣耀与救赎
河再次成为启示
没有谁能背对父亲的眺望
河越来越近 河猛然
填满了你干涸
多年的血脉
祈愿
一切正常!
被搁置在急雨中的路
正常 跋涉于道路
最重要地段的
父亲正常
这么多手围合成
圆满的祈愿:天地正常
那让天地光芒汇集的
神祇恒久正常
父亲也拥有无数种
忘我时刻 他分配过
那些与足迹一样
清晰的星光 他记录
星空与长河互换的
多种历史……
一切正常 即使是反复
弯曲的历史及漠视
——神固守一己之痛
神甚至也在练习
与父亲有关的奇遇
路带领花朵前行
花积攒的晨曦正常
父亲刚写出过
一些异于往昔的花朵
他记得家园正反面的所有
花事 他记得野蜂
金色的坦途
而远方与近在眉睫的
企盼正常
呼吸机
零部件喘息。将这些
零部件组合在一起的图纸
与空旷在喘息——
急促。弱。绵长
在这不断变幻的喘息中
总会出现一些或红
或蓝的提示音
那枚螺帽下扁平的夜
及星辰 已选定了第二种
环型喘息
痛从族谱的哪一页
滑开?黄昏主动替换
银色呼吸机
将一部分雷霆
铺展在塑料的风中
黄昏 在找那些
即将超越雷霆的喘息
而我终于试出了
器具的硬度。交错的
喘息决定着铁与
灵肉的未来 我终于
懂得了生命无法
更改的吁告
谁的父亲正以
机械预设的方式
喘息?
去父亲节的路上
他抟黄泥 以草茎拼接
星空 他追逐黑鸟
将第四种风搬到
纸页之上
他也许并不需要
太多道路 他只是走着
行走是唯一的安慰
他竭尽全力
缔造古老的夙愿
他会遇到泥土中的自己
他叫他儿子或者
女儿 他叫他铜币或
麦子的背影 他
又遇到了隶属于瓜豆的
金色灯盏——
他更换太阳的方向
让河进入石头的痛觉
他 给篝火灰色的翅翼
而一棵树把他认作
义子 他拾起过巨树
细微的花瓣 他
是大地衰老与
强健的证词
他磨砺弓形之月
季候堆积在骨肉颤抖的
爱意中 他将又一次
忘记与自己关联的
祝福——
他 如何抟制黄泥
辽阔的往昔?
(注:2022年父亲节亦是父亲82岁生日。)
生日歌
——献给父亲82岁生日
晨雨吉。窗外的山色
将药剂之味撇于
岔路边缘 坚韧的脚印
又赶上了82年前的
风声 风声吉。
大地始终在坚持什么
年岁与灯:诗卷中的梦境
依然壮阔 那些诵唱者
如何确定父亲炽烈的
爱与遗忘?灯
放弃了遗忘 灯吉。
那一次次在父亲叮嘱里
远行的人 仍在创制
超越旭日的方向
——他熟悉父亲的所有
期待 他成为期待最
关键或失败的部分
在一朵正午的云霓上
他雕刻父亲的侧影
侧影吉。
还应当谈及苦难与
疑惑么?多少伤害被
换算成尘灰 一个值得
伤害的人又将进入
呓语及证词 呓语吉。
而我们或许已不再需要
证词 年岁如旧
82种夏季精选过大量种子
在花事多义的回声中
父亲被证词反复修改的
寄寓也是最坚固的
种子 种子吉。
我们的诵唱移动了
星辰漫长的光芒 烛
与祝愿 同等重要
烛印证什么?烛开始回答
聆听者围在父亲身边
父亲知晓星辰的
全部意愿 星辰吉。
夜行记
雨无需再提示什么
夜是经得起一再设计的坦途
它对时间及方向构成
一种概念式摊薄
从B地到A时辰 我驱车
向父亲靠近 我听得到父亲
大于雨夜的辽阔声息
我熟悉这条路的每一个
关口 而父亲熟悉
更多关口 他曾徒步
穿越路的历史 他
也删改过那些催促无数
自我超越的历史
车窗外的雨还能与我达成
多少默契?雨可能
会因反对我所信任的风声
而成为我和父亲
不变的问候
夜 越来越深
浩荡之夜 我终于
进入到雨与群山
延绵的框架中 我终于
与父亲六十年前
预想的未来再度相遇
凤凰山
让那山继续在风里等着
曾经那么冷漠的山已
无限苍翠 父亲
我们的苦难已
渐渐陈旧
我们为何必须漠视
苦难?三十年前的风
摧毁呼啸之夜
一滴留存至今的雨
让山影 只能
不断地倾斜
骨与肉就这样消散
就这样抬高了
所有疼痛的山势
我想将山脚那团淤积的
涛声刻入石头 它
还将说出什么?我们
一遍遍回避的悲伤
深不见底 我们欲言
又止的诅咒
始终那么无力
而我可能会最终
放弃诅咒 让山继续
被风移动让山测试
自己无辜的爱憎
让山成为
启示或者麻木
看 你病床之侧的山
又扬起了蓝雾
父亲 我们并肩
凝望过的年岁仍将
这样漫长地延续……
祷词
请移开所有缠绕的昏暗
神啊请抬高您的手势
给我父亲一种活的
信心与可能
所有人都为您活着
神 请允许我父亲为您
和您应许的时辰
活下去
请赐给每块疼痛的
骨肉以勇气
神 我们不再急躁
我们只是等待
我们 只是祷告
请告诉我父亲
真有理由继续活在
您最辽阔的风里……
喊醒父亲
必须在这个时刻
喊醒父亲
他陷落在最深的灰暗中
他 需要一束
鲜艳的光 照耀
谁也不能让父亲失去
张望的勇气 父亲
已沉睡得太久 而我们
需要一个努力坚持让
自己醒来的父亲
别停止呼喊——
让父亲挣脱各类绳索型
梦魇 他将重新确认
自己的方位 他
平摊的手将再次获得
神赐予的伟力
如何让呼喊真正
深入骨髓?对父亲的呼喊
是神圣的 以苍白的墙
和针剂边的黄昏
作证 对父亲的呼喊
可以变得更为琐屑
风在父亲与祈愿间
达成了怎样的一致性?
我们呼喊 我们
绝不停止呼喊
既然我们已在
上一个时刻
喊醒了艰难的父亲
父亲在梦中……
那三个始终围着您
转圈的人
我们并未看见
父亲 我们如何确定
您与他们的真正
边界?我们一遍遍
阻止那些人触碰您的
身影 我们能否将这些
围着您转圈的人
当作您三十多年前
撕裂过的大量
苦痛之屑?
您捍卫着自己的疼痛
梦 泪光以及牵挂
那擅自围着您转圈的人
终将失败 您
坚毅的手终将牢牢
攥住澎湃而远的命运
父亲——我们绝不会
失败 因为您眼神中
所有的往昔及
未来 我们会与您的
张望一起让时间
不断延续
那三个总想围着您
转圈的人已只能成为
一小片虚拟的
伪劣之云……
雨
有可能欠父亲一场
壮阔之雨——
这雨包含了所有
时间的形状 有须蔓
有生长的方向有将遥远
纳入半个脚印的
朗朗声息
为神洗尘——雨视群山
为赤子 它不会简单收敛
自己的企盼 它
早就熟悉父亲一遍遍
修复的习俗
偶尔 它会将几茬
多义的云悬于字丛间
它从深水中拎出
父亲般刚正的路线
它已经在多年前
遇到过健壮的父亲
它给过父亲一个不断
飞翔的名字 它为什么
想将父亲遗忘?
那手擎雨意奔走的人
是父亲的第二种
眺望么?雨 欠他一次
可以改变父亲各式
晨昏的默许
2022年7月3日凌晨整理于遵义市洗马滩侧客舍中
姚辉,男,汉族,1965年生,贵州仁怀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贵州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出版诗集《苍茫的诺言》、《我与哪个时代靠得更近》(中英对照),散文诗集《对时间有所警觉》,小说集《走过无边的雨》等10余种,部分作品被译成多国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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