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简介
尚仲敏,1985 年毕业于重庆大学。在大学期间,发起“大学生诗派”,主编《大学生诗报》,对“朦胧诗”进行了颠覆性反叛。1986年参与发起“非非主义”诗歌流派,任《非非》诗刊评论副主编。出版有诗集《始终如一》《尚仲敏诗选》,获得首届草堂年度诗人奖和第七届天问诗人奖。
诗文本《《《
|尚仲敏|
一个县委书记的早餐
你以为能吃什么
外面瓢泼大雨
他的眼里,是深深的忧伤
偏远山村,会不会有泥石流
刚落成的中心花园
又要灌满水了
省上领导来视察怎么交代
吃不下去了,走吧
他的身后,跟着八九个人
有拿雨伞的,有夹公文包的
有扛着摄像机摆拍的
还有几个便衣警察
时刻保护书记的安全
《》酒干倘卖无
年关,从一个饭局赶往另一个饭局
在车上,突然想起《酒干倘卖无》这首歌
八十年代,我有一个军用挎包
里面装着笔记本、钢笔、烟、火柴
然后就是一盒磁带
苏芮的,主打歌是《酒干倘卖无》
几十年过去了
在我心中,一直有一个画面
一个老人,沿途收买空酒瓶子
她家里有一个小孩,等她供养
这个小孩就是我
《》网上热传北大博士毕业生去当城管
北大博士当城管,可惜了
不要以为我歧视城管
我是说,毕业于北大的博士
凭什么得到
这么好的岗位
做实业难、小学同学、大专文凭及其它
我在某地有个工程
需要占用一些农田
条件谈好了,合同签了,款也付了
施工进行到一半
提供农田的农户前来阻挠
重新开出几十倍的价码
我说合同签好了
为什么这时才反悔
农户说,这么说吧
我们一家七兄弟,六个劳改释放犯
早就算好,在你无法退出时要挟你
你看着办
我说,谢谢你全家
转身走了
第二天工地发生了一起严重斗殴事件
当地公安机关把涉案双方一并抓获
我的人很快被依法释放
农户家里七兄弟
以寻衅滋事、敲诈勒索罪被刑事拘留
唉,这七兄弟
前六个算故地重游,第七个也如愿吃上了牢饭
主管警官给我打电话说
作为你的小学同学
这事我处理得不错吧,既合理又合法
我说,你只不过是
刚好站在了公平、正义的一方
以后还是要好好学习
提高文化水平
争取早日拿到自考大专文凭
《》老歌
我想唱一首老歌
献给大地、山川
献给我亲爱的保洁阿姨
献给北京的张小波
我唱得太好了
多数人欢呼雀跃
只有一个人安静地在听
《》破案
不久前我修好一单体建筑
隐身高大、浓郁的树丛
装修期间,四周的玻璃
多次在夜间
被弹弓用钢珠打烂
报警了,警官双手一摊
抱歉,这显然是顽童所为
到哪里抓人呢,反正
你全家也不缺玻璃
日子一天天过去,玻璃悬案
和种种热点事件相比
的确不是什么大事
打烂了再装,装了再被打烂
直到昨天上午,我接到一个朋友电话
说他儿子打烂了别人家玻璃
被警察带走了,让我协调一下
看能否网开一面
我去了,一个小子
一副我小时候的模样
我和他谈了各种弹弓的性能
躲在什么地方、怎么瞄准、发力
他一高兴,给我说起他的累累战果
他说,打得最过瘾的
是树丛中那个建筑
那个傻瓜,头天打烂
第二天又装上了
我问他具体位置,我也想去
他详细描述了一下
你懂的,那个傻瓜就是我
破案了,我转身走了
给警官说,这是个惯犯,严加惩戒
《》吃了吗
见到小区清洁工
我问吃了吗
以往他点个头就行了
刚走几步
他把我叫住
你看几点了
我看了一下时间
下午四点
八竿子打不到饭点
我历来都对小区服务人员敬重有加
连忙拱手道歉:
下午好
他转身边走边说
这还差不多
《》吃菜与喝酒
一大帮朋友,都是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
我来晚了,想吃口菜再喝酒
巨大的饭桌,电动转盘
有个菜叫凉拌黄瓜,我的最爱
刚拿起筷子去夹,一个兄弟端起酒说
敬你一杯,我喝了
转盘转了一圈,亲爱的黄瓜
又到了我面前
我拿起了筷子,另外一个兄弟
端起酒杯说,我敬你一杯
我喝了,黄瓜渐渐远去
如此流程,反复多次
几个小时过去了,饭局结束了
我一口黄瓜没有吃到,喝了几十杯酒
《》朋友
想起北京我有好朋友
新疆、内蒙、吉林很远,我有好朋友
在重庆我的好朋友就多啦
在基辅、莫斯科我没有好朋友
朝鲜那么大,我就只认识
金正恩元帅一个人
(但他不认识我,多么庆幸)
想起我有那么多的好朋友分散在各地
大城市有,小地方也有
有些多年不见,有些偶尔联系
有些我已摆好酒桌,恨不得今晚就能见到
《》川菜
我对吃从不讲究
但我知道,油和糖,是健康杀手
在四川,在成都,苍蝇馆子除外
有点名气的川菜馆
哪一家不是靠油和糖取胜?
我想设个局,川菜大师
出来走两步吧
谢谢捧场
我保证少油无糖
和各位比一比
诗言志《《《
始终如一
|尚仲敏|
诗歌犹如一个大型组织,它给其中的每个成员都分配一席之地,使之按照一种集体精神进行工作。在同一个组织里,诗人各自成为自己情感的孤独的扮演者,只能和自己说话,并回答自己的提问。周围到处都是拒绝的耳朵,写诗似乎越来越变得可疑和虚妄,因为真正的读者已经锐减,诗歌鉴赏的能力和风尚日益衰落。当年,亚历山大图书馆一场大火,使希腊文学四分之三的作品付之一炬,而今天,诗歌的灭顶之灾不再是一场燎原大火,而是普遍的心灰意冷和激情的沦丧。
诗歌始终是既为所有的人,又不为任何一个人。诗人常常不知道谁是他的真正读者,一方面,诗歌的最终完成正在于阅读;另一方面,诗歌从不寻找读者。一部优秀的诗歌在被严格意义上阅读之后,总是倾向于引起沉默,引起瞬间的停顿、再现、体谅和同意,甚至感激。就像在一幅难辨真伪的绘画作品面前,只有行家才能鉴定一样,诗歌和它的知音相遇的时候,突然间会变得明晰、无疑,既不需要论证,也无法论证。我们在抱怨诗歌被边缘化的同时,却从来没有想过如何激起诗歌的知音。谁都不会为写字台的抽屉、为所谓的小圈子写作。关闭一件作品和打开一件作品,前者是为了完整,为了不使它受到损害;而后者是为了加入,为了唤醒和照亮人们的心灵所沉浸的茫茫黑夜。问题的关键在于,我们关闭得太久、太严丝合缝,读者已经无法也不愿加入我们。大量的清一色的诗歌在漫无节制地增长,而真正的读者却与我们渐行渐远,这是一个基本的严酷的事实。当然,你会说诗歌是一项小众的事业,问题是,连诗人之间也缺乏真诚、认真的相互阅读,这一点我们都心知肚明。
至少有三种诗歌使我们陷入与读者完全对立的绝境:一是诗歌中的煽情和滥情。诗歌的本质在于抒情,情感、情绪、情怀是诗歌的催化剂和导火索,也是一首诗的起点和原材料。但抒情一旦开始,就必须进入“隐秘化和客观化”,必须加以节制。大量的诗歌先是心碎了,然后写到童年、故乡、飞鸟、月亮、落叶……完全个人化的情绪不加控制,即使写得完美和熟练,可和读者有什么关系呢?读者此刻也许正在工地上搬砖、在会议室开会、在餐桌上喝酒、在风中凌乱……他们为什么要读这些和他们毫不相干的诗呢?波斯王泽克西斯在看到自己统帅的浩浩荡荡的大军向希腊进攻时,曾怆然泪下,向自己的叔父说:“当我想到人生的短暂,想到再过一百年后,这支浩荡大军中没有一个人还能活在世间,便感到一阵突然的悲哀”。波斯王的伤感无疑将煽情、抒情进行到了极致,这种胜利者的感怀,在滚滚向前的历史车轮下,岂不是也犹如一粒尘埃。大场面的苦心经营的抒情,貌似找到了诗歌的真核,实际上只是一厢情愿的顾盼自怜和痛哭流涕,自以为能感动读者,其实连自己都感动不了。如何在诗歌中消解抒情,如何将个人的情怀置于大众化的日常叙事和情景当中,不动声色、缓缓说出而不是将此情此景强加、抓挠于人,是我们必须要反思和解决的问题。
再者是诗歌中不着边际的想象,伴随着晦涩难懂的修辞、隐喻、歧义、典籍,市面上大量的诗人在书斋和图书馆一方面旁征博引,一方面尽情发挥,在想象中展翅飞翔,宛如言语的阴谋家和构造意象的匠人。痴迷于想象,从而使诗歌语言远离精准和精确,看起来更像诗,但仅仅只有诗歌的皮囊。翻译体是这类诗歌的分支之一,复制、模仿国外大师和自我复制、模仿,什么都写到了,就是不写自己的内心、不写落在地上的肉眼可见的鲜活的事实。而真正的诗歌恰恰是微小的、无限的、犹豫的,甚至是讥讽的、戏谑的、自嘲的。说穿了,诗歌就是直观本身。直接说出,既降低了阅读的成本,像手术刀一样抵达事物的本质和要害,又能让亲爱的读者会心一笑或表示同意。象征是一种比喻性的写作,据说只有当比喻是某种象征时,才能够深刻动人,因为最难以捉摸才最完美。象征主义造成了语言的混乱和晦涩,显然违背了诗歌的初衷,远离了诗歌的本质。波德莱尔的“象征的森林”难道不是对森林的剥夺和强加吗?森林在,我们也在,这就是我们和它的全部关系,谁也无法象征谁。象征主义大师庞德有过一首著名的《在地铁车站》:“人群中这些面孔幽灵般闪现/湿漉漉的黑色枝条上的许多花瓣。”当我们怀着极大的耐心和敬意阅读这首诗时,指望能从中找到一种惊人的美和某种不为人知的因素,但最终我们发现,这只是庞德一厢情愿地强加给地铁车站里人们面孔的一丛“语言的迷雾”,使这些面孔更加模糊和难以辨认。无视当下、现场、事实和内心处境,滥用修辞,借助意象和象征,对想象力不加节制,刻意增加所谓“写作的难度”,使诗人成为人群中高深莫测、故弄玄虚的一小撮,从此诗人的形象被世人彻底误解和抛弃,有时甚至声名狼藉。
诗歌要不要讲道理?一大批诗歌是这样制作的,诗人似乎悟出了某种真谛,然后运用思辨、冥想、神秘等看似纯熟的技艺,把这些道理讲出来。这类意图明显的絮絮叨叨的分行文字,也许是哲学、文论、日记,但不是诗。诗歌是一种纯语言活动,诗歌一旦开始了,首先面临的是在一大堆字、词、词组中做出选择。优秀的诗人总能发现一种突如其来的语言方法,总能在诗歌中制造一种语言的险情,并设法保持语言的完整和诚实,使其不露痕迹、不受到任何人为的损害。有所言说,又等于什么都不说;不涉及诗歌中的文字说了什么,而仅仅涉及文字与文字相互间的关系。在一切意义和没有意义之间,诗歌激起了它的读者,迫使他们去读,实际上是读他们自己。谁也无法给诗歌制定国家标准,一首好诗的获得可能连作者自己都说不清楚,但我们至少知道,不预设目的、完全敞开的语言,打破规则和技巧,让诗歌的线条变得纯净、朴素、简洁和清澈,肯定是好诗。而那些讲道理的、说教的、思辨的诗歌,让语言服从于意图,使读者通过诗歌受到再教育,却不知道读者终其一生已经被教育得太多了。
尽管我们受到了太多的冷落和漠视,但诗歌毕竟不会消失,因为只有诗歌能够奇迹般地使整个时代和全部文化、语言完美地保存下来。一方面我们看到,一种貌似诗歌、更像诗歌实际上在加速诗歌死亡的作品,正在世界范围内漫无节制地增长;另一方面,我们却感受到了使诗歌再生的一线曙光,我们被它照彻,而一旦我们沉睡在内心的创造激情和旧的炽烈被它点燃,我们便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光荣所贯注,并确信我们值得毫不犹豫地把一生贡献给诗歌这种“荒诞”的事业。至今我们还没有失去诗歌,所以我们必须感激这个年代,是它向我们保证了为数不多的一些优秀诗人的持续探索。尽管他们之间还没有取得最后的、明白的、自身一致的看法,他们在彼此孤立的漫漫长夜里还没有取得应有的响应,但他们所进行的卓越努力却是共同的。
——选自《诗琢》2022.07.0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