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汪天钊,曾用网名“蟋蟀”“埋头赶路”,1971年生。首届奔流文学签约作者,洛阳晚报专栏作者,洛阳文学院第四届特约创作员。作品散见《散文选刊》《奔流》《牡丹》《黄河文学》《光明日报》等诸多媒体并多次获奖。《春天农事》获河南首届奔流文学奖散文奖,《天降的修行者》入选《2016年中国精短美文精选》。2022年6月26日凌晨1时因病逝世,享年51岁。
一
葱以“和事”入世,和事就是善良、宽容、慈悲;以“辛辣”出世,辛辣就是本色、清醒、独立。
“旱不死的葱”,葱的生命力极强。
2021年12月18日晚上,躺在床上看微信,读到洛阳晚报推送蟋蟀的文章《和事草》,心里不由想,他就是慈悲而清醒的葱啊。这么久没消息了,不知他怎么样了。就试探着给蟋蟀打了个电话。
那边没有人接。一点也不意外。这几个月,他的手机大部分时间都是关着的。
一会儿,电话响了,竟然是他打过来的。先是一阵长长的咳嗽,咳得让人心也跟着颤,平静下来后,我们聊文章,聊文友。最后,我们聊到了他住在哪里,吃饭如何,我说想去看看他。我不想主动提起那个沉重的话题,他一向自尊,不愿接受哪怕善意的同情,那同情对于强者,是一种不自量力的侮辱。
二
20日,是周一。上午,接到蟋蟀电话,说他想到办公室来看看我,会不会打扰我工作?我刚好没有外出采访任务。求之不得呢,哪会打扰。
过了一会儿,我才想起,今天我没有开车,怎么能让他坐公交来呢?我连忙打去电话,告诉他,明天我开车上班,去接他,今天先不要来。他说,我坐公交去,不用你接,也不想让你接。只要不影响你工作就好。
他住在关林,离我工作的地方四站路。到车站了,我下楼去接他。他已走在梧桐树下的人行道上了。迎面走来,还是往昔模样,戴着口罩,一眼看去,气色还好,也没有怎么瘦。
我们坐在办公室里聊天。给他倒了一杯热水。他接过来,放到桌子上。我记得他不喝瓶水,可能是不喝凉水,但那天,那杯热水也没有动。我们就对面坐着,说话。办公室很大,除了我,远处有两个实习生。他说话声音轻,我知道是怕妨碍别人。其实,哪里会妨碍别人呢?他一直都这么为别人考虑。面对面倒也没怎么咳。是不是一直他都在忍着?
我想把他的文字整理成一本书,他很坚决地拒绝了。一切都看开了。保存在刊物上就已经够了,自己再出一本书,于无穷的宇宙,没有任何意义。自己写的文字都不值一钱。哪一类文章,都有人站上了高峰,自己永远是个学步者。
他一只耳朵丧失了听力。另一只也不行。都是因为化疗影响的。我说话的时候,他要微微侧着耳听。有时还像以往一样含着笑,点头,用独有的南阳口音说:是哩。从来,他都是最好的倾听者。
他说现在右胳膊疼,抬不起来。左胳膊,脊椎,颈椎都疼。走路腿也疼,脚上有积液。上一次做了手术以后,有一段时间,他感觉还有点信心。那段时间很写了好几篇文字,现在还在晚报上陆续发着。他本来想写一部分关于生命的思考文章,但是现在,写不动了。
他说最难过的时候,是刚开始听到结果出来的时候,接受不了。不吸烟,不喝酒,不吃肉,怎么就得了肺腺癌?那天在工地突然大口吐血,送到郑州医院,那天是周五,下周一才可以住院,他想周末回南阳老家住两天,一个人静静,但是没有回成。
现在他已很坦然。上天从来不讲理,想通想不通,都只能接受。何况他一生都是这样逆来顺受。化疗了两次,有了可以做手术的指标,就做手术了。手术之后,在家休养过一段时间,他以为自己要好了,很努力地锻炼身体。买了个篮球,每天拍着从开元大道沿伊水游园西岸一直拍到高铁大道。他想,锻炼好了,就可以继续工作,继续读书写字。那时想着自己还有四五年的时间。有这四五年,还可以干很多事。
后来又做了4次化疗。舌头,牙龈,口腔全烂了。连喝水都难以吞咽。也不能说话。
也花了不少钱。全是儿子拿的。他儿子开了两个化妆品店,经营还不错。有医疗保险,除去报销的,花了十几万。
有几个朋友给他钱,贾志红,韩报春,杨亚丽,他都没有收。
他一直是这么自尊,甚至有点过分了。我心里一动。忽然想到前一段我手机上莫名收到一大笔话费——莫非,莫非,是他打的?因为我之前曾找别人要他的银行卡,转了一点钱给他。他承认了。他说没能力帮朋友,也不想欠朋友太多。
聊天的时候,我偷拍了一两张照片。还偷偷录了一点小视频。他发现了,说,不要发到空间里,没必要打扰别人。
中午,带他去体验单位的餐厅。我让他选三个小碗菜,他不吃辣的,自己挖了一点米饭。结果,米饭吃完了,菜却几乎没动。他说,我以为这些菜是我们一起吃的呢。他特别讲究,拿了一双公筷,自己吃菜时,只用公筷。我是打的米饭套餐,也是三个菜。
吃完饭,他随着我一起端着托盘去放回筐里。然后,我们坐在南窗口下慢慢说话,阳光照进来,把他镀成一尊金色的雕塑。一瞬间,我有些恍惚,这么好的阳光,这么好的时光,这么好的朋友 ,这一刻真的要转瞬即逝吗?
餐厅人渐少了,服务人员开始打扫卫生了,我们下楼。办公室里这时同事都午休了,再回办公室不合适。他说要走了。我想,他也肯定累了,回去午休一下更好。
外面阳光真好。我们一起沿着楼西边路走向公交站。我平时走路比较快,走了两步,才意识到他还落在后边,赶忙停下来,想起他的腿也还疼呢。
病的时候,当时在郑州高速路上放线。负责的是原来的二老板,他们一起跟着原来的大老板工作十多年了。蟋蟀在工地,人们叫他汪工,因为他懂设计,懂电脑,会测方,会放线。这些都是他自学的。他说,二老板现在单干了,对他不错。跟着人家干了一个月,就病了,人家给他送到医院一万多元。原本在工地时,有个年轻人刚开始跟着他放线,他对老板说,你放心,我会教他的。结果自己病了,年轻人还没有学会,他觉得很对不起这个二老板,答应人家的事没有做到。“工地开着工呢,你让人家临时到哪里去找个放线的?”他就电话指导这个年轻人学习。当年,他想跟着一个师傅学技术时,那个师傅却是防着他的,什么都不舍得对他说,因为他学会了,师傅就不值钱了。
手术之后,身体稍好点,他接到了郑州工地的邀请,他担心自己身体不好,耽误人家的事。孩子他姨父的工地就在伊滨区,也需要人,是在盖好的大楼里走电路。他觉得伊滨离家近,再说孩子他大姨对他们不错,所以他答应了。他不想一直在家歇着。看病花了十几万,都是儿子拿的,儿子也不容易,能少挣点不是挣点。
他说的伊滨工地我知道,是福民嘉苑二组团。他每天骑电动车回家,都会从我工作的大楼边过。我嗔怪他:你天天从这儿过,没想到给我打个电话?他笑,说没想打电话,但是想到过在路上遇到。我知道这是真话。他总是这么实在。
他不只会测土方,还是高级电工,还是医生,当年高中扎实的基础以及勤奋好学,让他干啥都能干得很好。只可惜,一年没考上大学,就没有再复读。伊滨工地的活是技术活,指导工人走电线。对正常人来说,这种活不算重,但对于他这个大病术后的人来说,还是让一向能忍的他只坚持了一个月。咳嗽,出不来气,全身痛。上一层楼都上不动。只好又去复查—— 一复查,复发,转移。回家吧。
他不喜欢见人。因为他认为不必把一个人的痛苦分享给别人,也不想被动地打扰朋友的生活。见到一个病人,对朋友来说,只会感到生命的沉重。而且,自己生性冷淡,能谈得来的朋友也少之又少,也不舍得打扰。要是因为他,朋友活得不开心,也是他不愿意的事。
“十分冷淡存知己,一曲微茫度此生。”他这样内热外冷的人,对一切热闹都有意识地保持着距离,他与朋友,看彼此都是沙里淘出来的金子。
这一段,他见的人不多,电话一般不开。去偃师见了韩报春一次,到了后,也约了逯玉克。他说了具体时间,我没有记住。逯玉克也建议他把书稿整理一下,他觉得没必要。发在刊物上的自然会保存下来,没发的就烟消云散了吧。出书,花钱,劳心劳力,对世人没意义,自己家孩子又没有喜欢读书写作的。
12月19日,他在坚请之下,去周公庙附近见了几个朋友,贾志红,杨文静,杨枥,一起吃的饭。走的时候,文静要开车送他,结果,停车场的栏杆起不来了,又下来,说了一会儿话。没有什么必要说的话,但相见的每一分钟对他来说都是奢侈的。
他说,过两天,再去看看冷慰怀老师。冷老师多次打电话要来看他,他不让。人家那么大年龄了,怎么好意思让他来回跑,应该自己去看看他的。还有沙草老师,也多次打电话关心他。
我装着很轻松地笑,说我们离得这么近,只隔着一条河,你可以随时来看看风景,捎带看看我。他摇摇头说,不会再来了,打扰你工作。
我们走得很慢。阳光是那么好,照得人身上暖洋洋的,像春天。也照着梧桐树,有黄叶子飘下来,打着旋儿。我有些恍惚。岁月如此静好, 而有个人,正在与我做最后的告别。
蟋蟀说,现在我看到在街边晒太阳的乞讨的人,都觉得可羡慕。他能好好地活着,享受这阳光,多好。
公交车来了,门打开了,他扶着扶手上了车。车门关上了,启动了。我再也看不见他的身影。只看到一辆车,缓缓地开走了,上了桥,向河那边驶去,载着一个此生不能忘记的朋友。

2022年元月9日,烟花三月微信上说,蟋蟀刚从三院回来两天,他的双腿,不能动了。
四
2022年4月22日,晚报上发了蟋蟀的专栏文章,是写母爱的《依依坡上草》。依依,依依,岂不是他对世界的深情?
亚丽发来微信,说,天钊情况不好,我也没有经常联系他,他已经回南阳老家了。食管已经被压迫了。流质的也会噎。在洛阳时,他坚决不见任何人。我恳请了几次,最终还是尊重他的意见,这辈子,也许见不着了。你看到的这一版,本不是他和我同版,我要求文静换成他的。因为我知道,这样的机会肯定不多了。
我说,想问,又怕问,竟连电话都不敢打。
亚丽说,心里记挂,却不知道咋说话,所以我们的心情都一样。怎么说都不合适。大约十几天前的晚上,我给他打了电话,但是,没有说几句泪奔。于是,就挂了。4月18日晚上九点多,他把手稿都焚了。天钊该有多么不舍啊。可惜,老天不公。
我下定决心,给他打个电话,接不接都没关系。
走上办公楼三楼,那儿没人,我站在窗口。嘟,嘟,拨通了。
他说,一般不接电话,看见是我的电话,就接了。他说,一般一天24小时,有20个小时都躺在床上,或靠在椅子上。偶尔外出转转。疼。全身哪儿都疼。只喝流食。吃不了馒头,只能喝面汤。瘦。最近发表的文章,都是以前写的,并不是现在写的。“写不动了,也活不动了。”他的语气是平缓的,态度是坦然的,我的泪却流下来。我说你的地址告诉我。他以为我要去看他,起初不肯,我说我只在地图上找找,看看你生活的地方。
挂了电话,打开地图,找到他的老家。南阳唐河张店乡大汪庄。在地图这个小点上,有一个小小院落,蟋蟀,正躺在平房里,忍受着疼痛的折磨。一个恶魔,带着黑色的阴影,正一步步逼近他的村庄,逼近他的小院……
五
6月13日,晚报上又发了蟋蟀的一篇文章《爱的表白》,内容是写猪的。他说自己是猪的同类,在远行的时候,他深情地歌唱——
喂我养我的媳妇呀,多么漂亮多么温柔,因为生活,她的青春被岁月过早地拧皱、刻画上苍凉。我不能为她做些什么,唯有吃得膘肥体壮,好把秤杆子压断,以滋润她对幸福的渴望……
我理解,这是他对妻子的表白。他曾说过,妻子嫁给他时,没要彩礼,没办婚礼,他只给买了一双鞋,妻子就无怨无悔地跟着他一辈子吃苦受累。
亚丽发来微信:松姐,天钊最后的日子不多了。极度虚弱,不能讲话,水米不进近40天,意识清晰,痛苦着,煎熬着。已经没力气说话了。万念俱灰。这么好一个人,这个世界硬是留不住。
亚丽转发了一张微信截图。是4月5日,冷老师和蟋蟀的聊天。蟋蟀说,食道堵住了,已经一个月没吃没喝了,皮包骨头,没一把力气。唯求速死,快点结束这人间地狱的折磨。可能,这是我们最后一次通话了,天钊就此别过,冷老师珍重。
不争气的泪水又下来了。他的淳朴的笑脸又浮现在眼前,他认真地听着谈话,微笑着点头,用他的家乡话,是哩。
在这个世间,只要他的朋友活着,他就活着。他的文字活着,他就活着。
六
我最终在牛的目光里读懂了殉道者的那种悲怆、释然、决然,这时的它根本不需要救助,也根本不需要任何人的怜悯,救助和怜悯此时对于它来说都是一种极大的歧视和侮辱,它要完成的是上苍赋予它神圣的、诡秘的、人类尚不能破译的某种救赎或者使命。
——摘自汪天钊《天降的修行者》
这篇文章入选《2016年中国精短美文精选》。牛忍苦负重奉献了一生的力,最终又完全奉献了自己。这是他写牛走向屠宰场的情景,何尝不是在写自己呢?六七年前,他还在文学之路上“埋头赶路”,还在做一只“蟋蟀”为泥土歌唱,却已为自己写下了谶语啊。
他就是他笔下的那个“天降的修行者”,现在,他完成了上苍赋予他的使命,上天交差去了。

作者简介:陈爱松,网名村姑,曾在洛阳日报发专栏《闲读世说》80篇。《洛阳晚报》开设“大槐树下”乡村人物专栏。作品另见于《百花园》《文学港》《光明日报》《牡丹》《意林》《读者》《思维与智慧》等杂志报刊。曾在洛阳晚报征联和卫坡征联中获一等奖。出版有《村姑夜话》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