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杨久民
轰轰烈烈的文革落下了帷幕,正是我们上小学的时候。学校师生都在积极响应“五七”指示,“以学为主,兼学别样,不但要学文,也要学工、学农、学军,也要批判资产阶级。”
乡下的学校学工学军不便利,学农最合适不过了。大队里拨出几片荒岭薄田就成了学农试验田。初中二个年级的学生们在这广阔天地里,大有作为了。虽然体会到汗滴禾下土的不易,但也感觉出不上课的轻松自在。每个星期一二天的时间去试验田深耕细作,来回排着整齐的队伍,浩浩荡荡一条长龙。每每唱着革命歌曲,早晨“红星照我去战斗”,下午“日落西山红霞飞。”
队伍一开始走得还算整齐,走着走着不成形了。调皮捣蛋的学生便开始打闹。一个女同学舞舞扎扎,一不留神用铁锨把男同学的嘴唇给划开了。去乡医院缝了十多针。
男同学的妈妈急急火火奔到学校,看着“伤兵员"儿子失控发泼了。老师忙不迭地点头作揖赔不是。闯祸的女同学吓得小老鼠一样无处躲藏。末了,男同学的妈妈指着抖抖索索的女同学咬牙切齿地说:俺儿要是破了相娶不上媳妇,你就得给当媳妇!当晚女同学的父母忍痛割爱,咬咬牙送去一葫芦瓢鸡蛋做慰问品。双双赔理道歉,好话说尽才算了事。
我们小学生没有体力去试验田干重农活。每个星期抽一下午时间给校办养兔场捥野菜,喂长毛兔。周身洁白,高挑的大耳朵,红宝石样的眼睛,三瓣嘴一抿一抿地切嚼着食物。看着可爱的兔子,大家眉开颜笑,连回家吃饭也忘了。
庄稼一朵花,全凭肥当家。学校规定春冬两季,每个小学生一个星期上交二十斤鸡粪。在无法耕种的荒岭上堆起坟丘大小的土堆,里面放足了鸡粪、腐草,顶上埋上二三个拳头大小的地瓜,这种种法叫秧老地瓜。秋天一刨,大地瓜居然有不少三四十斤重的。

放学后,我便叫上张小鱼一块去拾鸡粪。张小鱼和我同岁,同班同学。他个头矮我一截,老爱流黄鼻涕,天长日久嘴唇上的鼻垢筑成了流鼻涕的沟槽,两条鼻涕四脚蛇一样灵动,来回抽探于鼻孔。七十年代的学生年龄大小不一,有的同学比我俩大七八岁。我俩最小常受欺负。于是团结起来,共同防御大同学的欺凌。
乡下人勤快,养的鸡真多,全是散养。下蛋换钱,相当于银行。我一手提着粪筐,一手拿着用铁丝扎制的小粪叉;张小鱼一手端着一只大葫芦瓢,一手攥着两根筷子一样的长木棍。
偏僻的小胡同鸡粪真多,不一会儿拾了小半筐。正干得起劲,突然我的粪筐被踢飞了;张小鱼被一脚踹在屁股上,跌了个狗抢屎。
扭头见外号叫“胡司令”的坏孩子一手叉腰,一手戳点着骂咧咧地喊叫,说我俩不自量力,侵犯了他的地盘。张小鱼忍着疼痛爬起来不顾一切地冲上去要和他拼命。我也火气冲天地举起粪叉戳向他。面对我俩以死相拼的架式,人高马大的“胡司令”还是心有不甘地退走了。
天黑了,人也饿了。张小鱼依旧干劲足足的,飞快地往葫芦瓢里夹着鸡粪,一双木棍使得像筷子一样娴熟。
七十年代人们都在为温饱忙碌着。土地贫瘠的地区,青黄不接的时候饿肚子也不是新鲜事。沂蒙山东部人家一年四季主食地瓜,虽然也种植小麦、水稻,但毕竟产量不高,还得上交爱国公粮。大米白面只有逢年过节,婚丧嫁娶,亲朋过往的时候才舍得吃。平常吃上一顿对孩子们来说就是美味大餐了。

夏至到来,张小鱼常在空闲时间叫上我一块去拾知了猴皮,攒多去供销合作社卖钱买本子、小画册。有一次,他从家里跑出来,从怀里摸出一个大花馍,有滋有味地吃起来。他说他姐今天定亲,他姐夫送的。见我眼馋,大大方方地掰了一小半给我。我接过来没顾上细嚼,两下就呑进肚里。他问我什么味?我说没细味,没尝出来。他郑重地说:这是甜馍!是放了糖精蒸的。
背诵课文对小学生来说是“老生常谈”。背不下来,不让回家吃饭,这是我们老师惯用的“伎俩”。放学好长时间了,大多数同学还在嘤嘤嗡嗡地背课文,少数同学背下来回家吃饭了。张小鱼用课本挡着脸左看看,右瞅瞅,屁股在板凳上乱转悠。突然他举起手来怯怯地喊了一声报告。正在看书的老师把头抬起来问:干什么?我回家吃饭。张小鱼结巴着说。不行!老师把脸一沉,一瞪眼说。
不少同学捂着嘴笑出了声。我心中纳闷,张小鱼今天是发高烧了,犯傻了,背不下课文老师不让回家吃饭,他居然打报告回家吃饭。
过了一段时间,老师还是让同学们回家吃饭了。吃过饭我见了张小鱼劈头就问:你今天是不是有病,报告回家吃饭。吃的什么好饭?
你不知道,吃的是面条子。烤上花生油,放了葱花、芫菜,喷香!回家晚了,我妈只给我留了一大碗,不饱,又蘸着汤吃了两个煎饼。张小鱼吧嗒吧嗒嘴带着几分遗憾说。
我忿忿地说:为一顿面条就出丑了,大家伙都笑你。
秋季学校里组织学生复收花生,用爪钩(农具)到收获后的花生地翻找落在地里的花生。目的是减轻大队集体负担,添置教学器材。
田野里到处都是学生们撅腚低头抡爪钩的身影。我自然和张小鱼在一起,白花花的日头下,张小鱼唉声叹气地说:都翻腾多少遍了,哪里还有啊?

一道黑影从我俩面前窜过,是只肥硕的老鼠!我俩喜得惊叫起来,扔下提篮、荊条筐提着爪钩赶上去追打。机警的老鼠还是逃到田埂上的洞穴里去了。
老鼠洞上面一个后门,下边一个前门,相距二三米远,门前还有一堆新鲜湿土。刨吧,里面肯定有不少花生。我俩激动地嚷嚷。刨了一会儿,刨出一团细草屑来。这是老鼠的被窝。张小鱼说。
终于刨出花生了,一个个又白又大,籽粒饱满,全是双粒的,由此可见老鼠是多么的精明。张小鱼哈哈大笑,飞快地往提篮里拾。拾完后直接用手向洞里掏,一掏一大把。掏着掏着,张小鱼尖叫着跳起来。我仔细一看,他的右手中指尖变红了,彤红的血珠往下滴嗒,被可恶的老鼠咬破了。
这时老鼠倏地从洞里跑出来了,我抄起爪钩就去撵打,正好打中了,复连几下打死了。这只老鼠足有半斤重。张小鱼疼得乱叫唤。我笑话他说:一点皮外伤就疼成这个熊样,还想当什么英雄董存瑞、黄继光。如果鬼子来了,一准成了叛徒王连举!
中午老师一过称,正正十二斤。一个老鼠洞掏出十二斤花生,收获可真不小。老师夸奖我俩说:两个小东西还挺机灵的。
懵懂无知的儿童转眼长成了青葱稚气的少年。我们很快升入初中。张小鱼有个坏习惯,每次写错了字就蘸着口水去涂抹,结果作业本上每张纸都有几个黑点。为此不知被班主任老师措词择句批评了多少回。(班主任很善于讽刺人)他好像看着这个爱流鼻涕的学生不顺眼,敲打他成了家常便饭。张小鱼学习情绪一落千丈,平常学习一般化的他最后成了倒数。

我们升初二的时候,张小鱼留级了。日后他爸对他进行了严加管教,甚至还动了粗。有一回用黄胶鞋把屁股都扇肿了。随着年龄的增长,张小鱼也知道“奋发图强”了。学习成绩一路飙升,过五关斩六将,最后考上了让人眼热不已的大学。
三十年后,我去市里办事,走在车水马龙的大街上,突然有人喊我,我驻足一看是张小鱼。他惊喜地从绿化树下奔过来,对我又是拍打又是搂抱,甭提多亲热了。
一米八多的个头,四方脸,魁梧健壮的身躯,一身制服,真符合公务员的形象。大学毕业后分配在市税务局,一身正气,一路滚打,成了一把手。
从他身上还能隐约看出当年流鼻涕孩童的影子。在路旁亲热地交谈了好长时间,沉醉于莫名的幸福喜悦中。毕竟是年少时期的同学、朋友、玩伴,有着共同的难以割舍的记忆。
社会的进步,城镇的拓展,乡村在萎缩,乡愁也日趋淡漠。唯有年少时那段七彩时光凝成的记忆,随着年龄的增长越来越厚重、清晰。时常被梦魂牵绕着,给你带来慰藉与快乐。


作者简介:杨久民,山东省莒南县坊前镇人。纸刊网媒发表小说、散文、诗歌数百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