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简介:汪天钊,70后,唐河县人,居洛阳,打工者。首届奔流文学签约作者,洛阳晚报专栏作者,洛阳文学院第四届特约创作员。作品散见《躬耕》《辽河》《牡丹》《奔流》《燕赵文学》《山东文学》《延河》《黄河文学》《散文选刊》等多种文学期刊。有作品入选《2016中国精短美文精选》《2019中国随笔精选》。曾获首届奔流文学奖。
隔一段时间总要给村里两位要好的弟兄打个电话,也没有什么事情,就是闲聊,顺便问问庄稼的收成咋样,乡亲们去哪里打工了,村里最近有啥新闻等等。好消息不少,但也时常有令人沉重的坏消息,比如某某又下世了,随后就会掰着手指头算,村里岁数大的还剩下谁谁了——其中就有老支书。不过八十多岁的老支书精神还很矍铄,嗓音依然洪亮。
老支书其实早就不是支书了,喊他支书不过是村民们沿袭以往习惯上的称呼。
老支书担任支书是新中国成立后到20世纪80年代之间,那些年正处在新旧政权交替、政治风波迭起、社会改造日渐深入的非常时期。或许是亲耳听说了那些年代太多的事情,又或许是深受伤痕文学的影响,在我的印象里,那几茬的村干部形象都不太光鲜,似乎都有些霸道,要么明里暗里地整人,要么在别人的伤口上撒一把盐,要么瞒上欺下,一手攥紧公章,一手伸向良家媳妇。我想,在这样的大环境下,老支书大概也难独善其身,少不了这些嫌疑。然而,随着陆续听到的有关老支书当权期间的一些事情之后,他的整体印象竟然在我心里发生了根本的改变。
批斗会是那个时代的特色产物,经历了复杂社会变迁的一代人,目击了很多惨不忍睹的场面,至今仍记忆犹新。被批斗者不仅在精神上要忍受百般蹂躏,在肉体上也备受折磨,他们被逼下跪认罪、架飞机、在脖子上吊土坯,而众人却不停地朝他们的脸上“呸呸”地吐唾沫,甚至“啪啪”地使劲抽他们的耳光。他们如刺猬一样蜷缩在地上,但拳打脚踢还在继续。
我们大队那时候也经常开批斗会,我家就是地主成分,父亲又是右派,父母也经常被批,但很少发生过打人或严重的侮辱事件。批斗会的气氛似乎并不太紧张,始终是那样的轻描淡写,有那么几次也只不过是推搡而已。老支书自己不打人,也从不准别人打人,他说人家没有杀人放火,没有夺产霸妻,没有抱着别人的娃子扔到井里,咱和人家又没有什么深仇大恨,为什么要把人家往死里整呢?不就是有地吗?那些地也是人家精打细算、辛辛苦苦积攒下来的啊。现在白白地充公了,人家已经够惨的了……当然这些话都是老支书私下里说的。
很多事情从来都不可能是完美的,每次社会变革的悲哀就在于无辜者太多,却又不可避免。最无辜的往往又是孩子们,高成分家庭的孩子无论怎样挣扎,那无形的身份已经在他们身上留下了显著的烙印,特定的时代已经注定了他们的命运。但在我们大队里,那些高成分的孩子们有很多还是改变了自己的命运,有的考上了学,有的参军当上了军官,有的做了民办教师,现在也都转了正。这都得益于老支书为他们开绿灯放行,甚至还要为他们弄虚作假。他说,只要你有才能,反正在我这里不会把你埋没掉。

四伯是富农成分,也是有名的犟驴,那年月他的犟驴脾气收敛了不少,但他谁都不理睬,只是闷着头过自己的日子。四伯有两个儿子,都二十多岁了,却没有一个媒人来说媒,托了不少亲戚朋友张罗,最后全泡汤了。一次老支书狠狠地骂了他一顿,挨了骂的四伯最后竟然愤怒全无,反而泪流满面,几乎要给老支书跪下去。
四伯眼睛瞪得溜圆。
老支书劈头盖脸一句:“你把孩子们都坑成了这样还有理了!”
四伯说:“我咋坑自己的孩子了?”脸能拧下水来。
“你就没看看你这俩儿子多大了,你就没看看现在是啥形势,你这辈子完了就算了,难道让你俩儿子也跟着你完了吗?”
四伯冷冷地说:“该背时。”
“你咋就一根筋呢?树挪死人挪活,你就没看看人家是咋给孩子找出路的吗,难道你就不会想想法子?”
四伯说:“想法子顶啥用!”
老支书骂他:“看你那犟驴样,活该!”然后甩给他一句话走了——“今年征兵又下来了,你爱来不来!”
那一年,老支书真的给了四伯家一个名额,所幸的是,大儿子通过了体检,顺利地当了兵。第二年又给了一个名额,还是很幸运,二儿子也合格,也被征用了。为此老支书受到很多人的非议:咋让地主老财的后代们当兵啊,将来还不修正啊。更为幸运的是,四伯两个儿子都在部队混出了模样,成了“公家人”。四伯再也不必为他们的婚事而愁眉苦脸,前来提亲的媒人踢烂了门槛。
村里有人偷了牛,那人平时非常老实,人们都不相信他会偷牛。但证据确凿,他被拘留在大队部里,下午就要押送去公社。中午在大队部吃饭,吃饭的时候老支书特意叮嘱那人:“吃饱啊,吃饱了才能跑路啊。”——话中有话。其实老支书是在暗示那人,在前往公社的途中跑掉,因为到达前还在支书的管辖权限之内,等到了公社一交接,就没有机会了。老支书说那人很不幸,幼年丧父,母亲年迈,三十多岁才娶了一个外地女人,女儿刚几岁。他这一蹲监狱,还不是家破人亡啊。
在途中,老支书一会儿要尿尿,一会儿说闹肚子拉稀,蹲在沟里半天没出来。那人并没有理解老支书的意思,以为老支书真是拉肚子,不但没有逃跑,还老老实实地跟着,唯恐跟丢了。老支书走得快,他也走得快,老支书走得慢,他也走得慢,撇下他一个人的时候他就在路边蹲着。老支书回来后摸着肚子大骂:“真是天底下最笨的人,笨得只有去死的人;最笨的人却要做贼、蹲监狱,活该!”
果真像老支书预料的那样,那人蹲监狱后不久,外地女人就带着孩子走掉了,之后便杳无音信。那人刑满回来孑然一身,身体也在服刑期间拖垮了,之后没几年就死了。
对于政客们来说,很少有人能逃脱人走茶凉的悬殊反差,在位时门庭若市趋之若鹜,下台后冷冷清清门可罗雀。但在老支书身上,“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古训真的兑现了,那些曾经得到老支书的帮助、在外面小有成就的“人物”,回来时总要去看望他。有一次村里某个大老板回来,连当地的县委书记都不愿见,却去了老支书那里,给他钱的时候都是成把抓,以表达他对他的感恩。但老支书总是婉言谢绝,他说他从来就没有想到过让谁回报、念着他的好,想的只是做人做事扪心无愧,睡觉时睡得踏实。
乡亲们都说老支书是一个真正的好人,我想也是的,不论生在什么样的社会,身处什么样的历史时期,拥有什么样的价值观念,良知永远是一个人的安身立命之本。老支书用他朴实的言行诠释了良知的内涵,支撑起一个直立的“人”字。
(本文2016年获“苍生杯”第六届全国有奖征文二等奖)

一个无意中改变苍生历史的草根英雄
李少咏
英国经济学家凯恩斯说过一句常常被人引用的话:观念可以改变历史的轨迹。
《老支书》中那位受人尊重的老人,在新中国成立之初到20世纪80年代的三十年村支书任职期间,就以自己脚下的那片厚土一样朴素无华的观念作为处事指针,无意中改变了一些在苦难中煎熬的苍生的命运轨迹。
如文章所说,老支书任职那些年,是一个新旧政权交替、政治风波迭起、社会改造日渐深入的非常时期,或者说是一个辉煌与龌龊同在、新生与湮灭并行的时代。在那个时代里,不管愿意与否,我们都生活在一个丧失或者部分丧失了秩序、创造性和宽容精神的时代环境中。某种意义上甚至可以说,我们所曾经经历过的那个时代环境,其实就是人鬼混杂之地。从不同的侧面看去,有时候我们会不由自主地发现,人也是鬼,鬼也是人。阳间和阴间并不是一般人所说的那样泾渭分明。而某些所谓的权贵,也许正是这人间炼狱的制造者。这样的时代,犹如中世纪处于极度黑暗中的意大利、20世纪上半叶处于同样黑暗中的墨西哥,需要但丁、达·芬奇、拉斐尔、米开朗基罗、薄伽丘、胡安•鲁尔夫,通过他们的文学艺术创造来重铸人们的精神与灵魂。遗憾的是,这个时代对于读书写字人的影响甚或说是伤害或者毒害,已经深重到与我们的血脉紧紧相连。举目望去,太多的我们写字的同行们,为了迎合所谓的“盛世”而放弃了自己的道德和立场、情感和精神,我们眼前上演最多的是权力和金钱交媾出来的一个个狂欢节。这样的写作者或者说作家、艺术家,当然无力或者说无心担当起这一重铸中华民族精神与灵魂的重任。
我是幸运的,在并没有预期的情况下读到了这篇篇幅不长的《老支书》,读到了我心中想读到的东西。具体点说,这篇文章十分可敬的作者通过他的也许还比较粗糙的文字,无意间竟然和一些如刘震云、田中禾那样凤毛麟角的当下中国最优秀的作家一样,在为我们复活一个伟大然而已经濒于消亡的中国文学传统,那个真正站在普通人的立场上面向最普通的读者写作说话的传统。通过对于这篇文字的反复阅读,我越来越欣喜地追溯和触摸到了中国文学史上一些最伟大的灵魂的精神脉动。

这篇文字最让我感动的地方,是以朴实无华的叙述语言,画出了一个也许是无意中改变了一些在苦难中挣扎的人们的命运轨迹的老人的画像,一个典型的草根英雄的画像。从而向我们谕示了一种在一场巨大的历史劫难之中,照样可以让人活得像是个人。它让我想起了1980年度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切斯瓦夫·米沃什说过的一句话:我们要“站在地狱的屋顶上,凝望着花朵”。老支书的形象告诉我们,我们完全可以学会在任何环境之中都首先做到:挺直自己作为一个人的脊梁,做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站立着的“人”!
在我们的不少文学作品中,那个时代的村支书和其他村干部的形象不太光鲜的居多,总体感觉“似乎都有些霸道,要么明里暗里地整人,要么在别人的伤口上撒一把盐,要么瞒上欺下,一手攥紧公章,一手伸向良家媳妇”。与那些村干部形象相比,这个老支书绝对是一个例外。
在很多地方经常开批斗会的那个时代里,老支书治下很少发生打人或严重的侮辱事件。老支书自己不打人,也从不准别人打人,他说“人家没有杀人放火,没有夺产霸妻,没有抱着别人的娃子扔到井里,咱和人家又没有什么深仇大恨,为什么要把人家往死里整呢?不就是有地吗?那些地也是人家精打细算、辛辛苦苦积攒下来的啊。现在白白地充公了,人家已经够惨的了”……老支书私下里说的这些话,是一种朴实善良的观念的形象演绎。
在他的治下,那些出身于高成分家庭的孩子们不像其他地方的孩子受尽屈辱和歧视。因为老支书的善念,他们中有很多人改变了自己的命运,有的考上了学,有的参军当上了军官,有的做了民办教师,现在也都转了正。这都得益于老支书为他们开绿灯放行,甚至还要为他们弄虚作假。他说:“只要你有才能,反正在我这里不会把你埋没掉。”这么朴素的语言背后,是一座矗立着的善良人格的大山。
把征兵指标、招工、招生指标批给出身不好但有志气、有比较好的发展可能的孩子,是要受到很多人的非议的,是要担着巨大的政治风险的。老支书一直在悄无声息中默默地做着,雕塑着人格的丰碑。仅此一点,他已经是一个让人无比敬重的草根英雄,一个真正的大写的好人。
2016年7月于洛阳师范学院

点评作者:李少咏,河南省周口市西华县人,生于1965年,2006年从周口师院调任洛阳师范学院文学院副院长,2008年任洛阳师范学院文学院党总支书记。现为洛阳师范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教授,博士,硕士研究生导师。有诗歌、散文及评论等上百万字作品,散见全国各级报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