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糖 豆
巴掌大一块自留地
不种稻蔬,不能不栽甘蔗
将日子拧成汁液
是苦的,把蔗秆送进榨床
一眼望不到头的
苦里,拧出一滴滴甜
冷柴灶,因半锅蔗汁
滚烫欢腾。一年的盼头
是一粒粒花生豆
包裹在红糖壳里
少小不知愁滋味
只懵懵懂懂,浆洗的衣服
口袋里装着的一抔
因为馋人,令我不舍
2021年2月9日(庚子年腊月廿八)
年 画
捉鬼的钟馗,受鬼的气
把门的秦琼尉迟恭,被门拒绝
炮仗对着炮仗,彩色
抵触彩色。当红汇进红海洋
这年,就到了
横扫牛鬼蛇神。只有
束红肚兜的胖小子,是座上宾
他抱着一条大鲤鱼
陪伴烟火人家,挨过日子
扰攘中,世事颠三倒四
一旦衣食无忧,倒贴的福字
不再倒过身来立正
供起神明,旺了香火
雪白雪白的四壁,娇嫩如肌肤
洁癖,过敏,怕受伤
拒斥一抹浆糊一枚图钉
2021年2月8日(腊月廿七)
走马灯
四季劳顿,三餐难继瓜菜代
唯独过年不马虎
抡锄的手,削几根
竹青作筋骨,架起了一片天
圈出了一块跑马场
水红的纸,就这样
与火红的岁月,在烛光的
四围,裱褙在一起
除了阴影,全是喜气
那是我胼手胝足的爹爹
推着牛背上的小牧童
转,转成了骑马的状元郎
2021年2月7日(腊月廿六)
【注】
瓜菜代:1958年“大跃进”之后,人们在公共食堂“吃饭不要钱”(吃大锅饭)的做法终于造成粮食极度短缺,中央采取了一个应急措施:以瓜果蔬菜代替粮食,以副食代替主食,如以产量高的甘薯、南瓜、萝卜等代替大米、面粉,有的地方甚至将玉米秸秆磨碎煮熟当饭吃。这种做法称“瓜菜代”,又叫“以副代主”,流行于1959年之后。
祭 灶
种粮之家,居然喂不饱
柴灶上的一口鼎
真难为了灶公灶妈
这一顿,他俩哪咽得下
那些甜腻腻的点心
赶忙上天,诉尽一年到头
农家的苦。玉皇老爷
听是听了,只不见
发来聊以过年的救济粮
一炷香燃尽,一对
身着黼黻的慈祥老者
在红烛后面,看几个小屁孩
把他俩不舍得享用的
荸荠、寸枣和炒米
喜滋滋地,揣满衣兜
2022年1月25日(祭灶节)于西宾
【注】
鼎:方言,煮饭的铁锅。
沿着天河走
大人们并不都把心思
放在田间地头,还要抬头掐指
算一算四时的晴雨
乜一乜队干部的脸色
笠斗下的天,是阴的
戴笠斗的人最怕刺目的大太阳
只等一茬油菜两季稻
用金黄金黄的花穗照耀自己
最是青黄不接时候
半饱半饿。端赖父亲一副肩膀
壮如村庄前那道山梁
扛起我发育不良的童年
小鸡圆橱。吹熄煤油灯
夜空上的星星也亮了
哪晓得,沿着架在天上的一条河
可以一路走出山外
2022年4月13日
【注】
笠斗:斗笠,本地人都这种叫法。
圆橱:方言,意为天黑后家禽入圈。
牧童与牛
自从牶上了鼻桊子
牛的命,便拴在社员的手里
好在大队小队再怎么
斗私批修,它都是逍遥派
不评成分,不谈政治
就管吃草困觉,为集体干活
替哥哥放牛的学生娃
横笛牛背,只在年画上见过
看惯看厌了样榜戏
翻烂了图书里的水浒三国
于是痴迷恶作剧,学会
从伙伴中,分出敌我
玩起了对阵打仗。再不过瘾
就驱牛入溪,唆牛觝斗
迸溅的水沫,像硝烟炮火
田塍虽矮,却整齐划一
俨然一张大网,谁都没奈何
只有长埭上的牧童
无拘无束,如夏日的风
2021年12月20日
【注】
牶:穿过牛鼻子。
桊:穿在牛鼻子上的小木棍或小铜(铁)环。
成分:土改后至“文革”期间,以阶级属性来划分家庭成分,如“地主”“富农”“贫农”“雇农”等。
图书:小人书,连环画。
觝:同“抵”,两头牛用角打斗。
埭:堤坝
(以上均为方言)
所谓冬闲
对于父兄们,所谓的
冬闲,并非真的没啥可干
而是有太多的事
不能,也不敢去做
旱魃赖着不走,天空
空得吓人,什么都不留下
上山砍柴,只为了
防备来春难捱的雨季
离过年还早。没到正月初一
一家老小,压根儿
就不奢望扒一碗白米饭
反倒踱步田垅的牛
什么都不想,随口扯来菅草
细嚼慢咽一时的闲暇
一个牛倌儿,用一把
短锄,翻遍掘过的一丘丘地
捡拾被遗漏的大颗小粒
稻秆拌着坷垃,烧下
一堆灰,煨熟了番薯
2021年11月17日
海湾人家
没工夫看管的娃,无异于
放养在荒坡上的三五只羊豘
羊豘偏爱一口断肠草
长大后,可以讨个好价
猪猡在滩涂,滚一身泥巴
富含盐分的五花肉
特别馋人。红树林下蹦跶的
弹条,蛏埕上爬动的蟛蜞
丑陋不堪,却全是美味
日子,不因水涨而船高
只有呛人的喊话声
高过了轰隆隆的挂机
挂机靠岸,疲惫的身子
和着起伏的潮汐,沉闷喘息
好在婆娘捧来的一碗
热乎乎的牡蛎汤,是蓝的
蓝得像一汪平静的海水
2021年11月3日
【注】
羊豘:半大的羊。
弹条:跳跳鱼。
蟛蜞:小型蟹类,学名相手蟹,又称螃蜞、蟛蚑、磨蜞。
挂机:挂有发动机的小木船,用于摆渡或海湾水面作业。
(以上均为方言)
秋收之后是冬翻
把最后一箦稻谷收进
仓廪,就该顶着礤子礤番薯
日头弱了些,并不打紧
风丝透过细密的篾簈
番薯米初霜一样,白得喜人
我还太小,看不住一只
被老鹰叼走的鸡囝
云朵不是棉花糖,是一堆堆
搋过的土,随手抓来一把
就捏出一个泥人
一担担圊肥,被培进
庄稼地。等我学会了驾牛犁田
从稻茬底下坌出的
已不是来春绿油油的麦蔸
2021年10月20日
【注】
冬翻:又叫冬耕,指为保墒、除虫、培养地力而在冬季翻松田地。
箦:可卷曲的晾晒谷子等物的大竹席,也叫软卷。
礤子:切地瓜米、萝卜丝等物的器具。
篾簈:用竹篾做的晾晒地瓜米、萝卜干、糕干等物的器具,形如门扇。
鸡囝:小鸡。
搋:用力揉压湿粉团等物,使之有筋道。
圊肥:沤积的农家肥。
坌:翻土。
(以上均为方言)
那些年里的秋天
就欢喜随东云而来的瀖雨
它下地干活,不求
生产队,给记工分
歇秋的牯牛,长出了
膘来,懒懒地反刍着收获
可谁家的楻桶谷仓
像它一样鼓着肚腹
父兄叔伯,无论阴晴
蓑衣斗笠不离身。田里晚稻
又开始了拔节分蘖
未过中秋,还不知道
台风,会不会再来
——这是那些年里的
秋天。而今,一个个东云
如我少时的玩伴们
三五成群地、一拨拨
走过村庄,任凭我
怎么挽留,都不回头
2021年9月8日
【注】
瀖雨:阵雨。
楻桶:比一般木桶大许多,用来盛水或储藏粮食。
(以上均为方言)
时间卡在犁铧上
不是瘦牯牛懒得使力
是时间板结,卡在了犁铧上
最后一坨泥垡,坌出
虫蛹,同时埋进一片紫云英
野蓼草高过了水坝
一粒粒花籽,脱落成秋
清凌凌的溪河,淤在
一汪锈渍里,如老伯结眵的
眼睛。吹唢呐坐花轿
出村的邻家阿姊,被女儿
抱着回来,红漆匣子
像那年陪她远嫁的妆奁
2021年6月29日
湖井溪
家门口的湖井溪,终于
被榨干了。斧锯下,风景树的
剧痛,连带垂柳拂水时
快活的痒,被掩埋进淤泥
早知如此,为什么那时
要天天闹着长大——我长大了
在一片钢筋水泥森林里
遥望光鲜的她,褴褛老去
都说近乡情怯。陌生的
岔路口,对我像搪塞又像拒斥
真不敢贸然踩入,久已
废弃的田园,泥土里祖宗们的
骨殖,疯长出萋萋荒草
旧戏台摇身一变,变成
一个菩萨殿,爱看戏的老父亲
还在台下,孤伶伶站着
翘盼开场的锣钹唢呐
像一截燃尽了线香的竹梗
2021年5月8日
回 去
山有多重,心就有多沉
在撂荒的田园
我怕一脚下去
踩疼了双亲
是的,我回去了
却已经回不到过去
溪边几棵油桐,形销骨立
像曝日头的老人
你不会想到,旺盛的灶火
被连根拔起时
随之夭折的,是瓦屋上
一柱柱炊烟
我也不知道,蔗田废弃后
长出的都是苦孩子
苦笋、苦蒜、苦蓼花
连香椿叶,都苦
最后一拨玩过家家的人
早已远走他乡。我是一只
落单的雁,落在了
严霜打过的村野
2019年12月12日
桐花铺过草径
你走后,我是没爹没娘的
孤儿,从那时起,才学会长大
像刚从你驮着的肩头坪上
下地,开始自个儿蹒跚学步
仿佛一夜间,早衰成
小老头,如镜子里另一个你
其实,我与你只隔一块
黑亮的神牌,你就在
左昭右穆的背面,从未远离
只有飘忽的烟缕,牵系
你我,用一张张黄纸
默默对语。不再絮叨个没完
怕叫我不省心的世事
搅得你,睡不安稳
长亭外,风雨中的修竹
弯下了腰肢,如跪拜在祓禊日
你的子孙,白色的桐花
轻声飘落,铺过一条
朝西走去的幽幽草径
2021年4月14日(上巳节)
【注】
肩头坪:方言,指大人的肩膀;让孩子骑在双肩上叫“驮肩头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