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径文学社作品(漫漫长路)
苏东坡的快乐密码:
用爱和喜欢的方式过一生
肖仁福
大宋重文轻武,东坡才高艺大,生逢其时,受到欧阳修等朝臣青睐,一时风光无限,人见人爱,花见花开。但是他却因同僚构陷,身陷乌台诗案,虽有幸未身死,却也开启了他宦海沉浮的坎坷命运。
从黄州到海南,苏东坡被一贬再贬,先莫说受人排挤诬陷,一身才情无处施展的怀才不遇,只说颠沛流离,生活穷困难以为继已是旁人难以忍受的了。但是,苏东坡却能不自伤,反而活出别样境界,他爱天地山水,爱草木生灵,爱君国臣民,爱亲人友朋,世上没有任何东西不爱,甚至包括欲置其于死地的政敌。真真是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
乐乃人生至境,苏东坡一生大起大落,但是面对人生逆境,他始终能够乐而忘忧,他的快乐密码到底是什么?就让我们通过阅读团结版《苏东坡传》来窥见一二吧!

(肖仁福《苏东坡传》·团结出版社)
一蓑烟雨任平生,生如兰溪可倒转
苏轼被贬至黄州后一贫如洗,生活艰难。夫人王闰之提醒他,家里积蓄日渐枯竭,再不想办法,就要断炊了。苏轼扬着的眉头当即耷拉下来,满脸苦楚,不知怎么办才好。正好马正卿来访,瞧在眼里,说我去找找太守大人,看有无良策。
马正卿与苏轼同年同月生人,只晚八天,曾做过太学正,清苦有气节。早在嘉祐六年,两人同为京官,因仰慕东坡才情,始终追随。东坡被贬黄州半年后,马正卿又追过来,今见苏家困顿,就想着找找太守,替其排忧解难。
新任太守徐君猷是正人君子,对苏轼非常友好。马正卿入衙论及苏家困顿,徐太守颇为同情,恨不得打开府库,出钱救济苏轼。怎奈谪臣不能享受官费,徐太守爱莫能助,只能干着急。马正卿提议,若郡中有荒废官田,可拨给苏家,既让苏轼自食其力,又不至于违反朝廷规定。一语提醒徐太守,黄州城中恰有故营地数十亩,一直闲置在那里,正好无偿划给苏轼,让其耕种糊口。
所谓故营地,即过去黄州厢军驻扎练兵场地,军队撤走后,留下遍地茨棘瓦砾,且地势西高东低,不太平坦,并不适合耕种。然苏家已至山穷水尽,黄州无其他无主熟地,苏轼谢过太守,带着家人,来到故营地,挥镐扬锄,清理废墟,翻土试种。
苏家靠这数十亩薄田渡过了难关,过上了半饥半饱的日子,东坡脸上露出久违的笑容,觉得活着实在美好。东坡心存感激,甩手打背,望东而行,仿佛要去造访许久未晤的老友。绕出承天寺,走过黄泥坂,很快来到耕地前。
东坡忽觉眼前这十几亩田土那么狭窄,怪不得不足以供养一大家子衣食。若回朝无望,长居黄州,还得购些田亩,以确保全家温饱。来到地头,跟王闰之说出肚里想法,闰之也认同,只愁凑不足购田钱。东坡道,也不是说购就购,哪有肥田,先物色好,再慢慢积钱采购也不迟。
可巧有个叫潘大临的年轻人,手提长江鱼来拜见东坡,想要见识寒食帖。潘大临常跟叔父来访东坡,人家半耕半读,潘大临半渔半读,一手好诗令东坡赞赏不已。他不时带几条鲜鱼到苏家来,跟东坡开怀畅饮,论诗说文。
既是无话不谈的忘年交,又带来鲜美的长江鱼,潘大临要看寒食帖,东坡自然不会拒绝。捧帖于手,潘大临惊为神品,问主人价值几何。东坡笑道,能出多少价?潘大临说能获寒食帖,愿每天打网鱼送给苏家,直至下不了江,打不动鱼为止。东坡哈哈大笑,说贤侄才二十出头,待你打不动鱼,老夫早已尸身无存,骨头打鼓矣。玩笑归玩笑,东坡知道潘大临喜欢寒食帖,答应另写一幅送他,要求不高,帮着物色几亩肥田即可。
潘大临记住了东坡的话,从父亲那儿打听到,蕲水沙湖肥田不少,又比邻黄州,不过三十里路程,愿陪东坡前往看田。东坡求之不得,由潘大临等数位黄州朋友相伴,手执竹杖,足蹬芒鞋,踏着暮春暖阳,往黄州东南方向款款而行。
到得半道,在路边店歇歇脚,喝几口小酒,继续上路。翻过不高的山头,正穿越一片茂林,晴空忽起风云,大雨骤至,打得树叶噼啪作响,浇灌而下。众人猝不及防,狼狈逃窜,纷纷寻找避雨处。惟东坡一如既往,从容前行,嘴上还哼着野调,打着唿哨。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一阵清风过去,云开雾散,太阳朗然挂上山头。回首望望身后林子,风无影,雨无踪,说阴不阴,说晴不晴,又是一番景象。
有过山居经验的人都知道,云卷云舒,雨来雨去,雨至人躲,雨住人行,实在没啥稀奇的。可东坡却从这再平常不过的途中遇雨小事里,心生感悟,即兴吟诵道: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

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隔日在沙湖看过两处田产后,友人邀东坡同游清泉寺。寺在蕲水县城郭门外,穿过松林,走两里沙路便到。寺旁有泉,甘甜可口,传说王羲之曾在泉中洗过笔砚。青山耸立于寺后,名曰凤栖山;绿水环绕于寺前,叫作兰溪。都说水向东流,兰溪竟与众不同,由东向西流去,令人讶异。
时光如水,不可逆转,白居易曾作诗感叹黄鸡催晓,白发催年,东坡受其影响,亦常叹朱颜易失,人生易老。然今见到兰溪可以逆流,人生自然也可倒转,重活一回。东坡心头一振,入寺向住持要过纸墨,挥笔写下《浣溪沙》:
山下兰芽短浸溪,松间沙路净无泥,萧萧暮雨子规啼。
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休将白发唱黄鸡。
众人见词,大加赞赏,与东坡在寺内开怀畅饮,尽兴而归。
他山总不如,渡海至儋州
东坡晚年,又被贬至海南儋州,一家人商量决定,由苏过陪伴父亲出海,苏家其他人留住惠州新居。
或许是因东坡名声太响,即使穷荒如海南,还是广为人知,父子所到之处,颇受欢迎。经临高地界,村民殷勤接待,仿佛多年未见老朋友似的。东坡离去,村民竟改村名为苏来村存念。
旅途辛苦,却丝毫不影响东坡的好奇心,一路行进,见到好山好水,非向人询问明白不可。临近儋州,见一山峰突兀而起,超拔周围群山,奇特而又壮丽,下舆问行人,才知叫作儋耳山,儋州由此得名。东坡登舆,命舆夫放慢行速,尽情观赏儋耳山。心想没来儋州,哪遇得到如此奇山妙景?渐渐行至山脚,又见道旁散落无数大大小小的石块,像已在此静卧千万年,只为等到东坡一顾。东坡灵感突发,吟成《儋耳山》:
突兀隘空虚,他山总不如。
君看道傍石,尽是补天馀。
一路走,一路观光,七月初到达儋州。儋州又叫昌化军,东坡作《昌化军谢表》,向皇上禀报已至贬地。此生发落过的地方多,杭州、登州、密州、徐州、湖州、黄州、常州、扬州、定州、汝州、惠州以及眼下的儋州,每至一地,必呈谢表。以往谢表写得低调隐忍,现已至山穷水尽之炎荒,且年岁已高,今晚躺下去,明早还起不起得来,都不知道,此次谢表便写得飞扬洒脱,毫无顾忌。
谢表发出不久,新任昌化军军使,亦即儋州长官张中到任。张中乃开封人,进士出身,不善奉承上司,一直在地方做小官。只因海南僻远,没人愿来,才获太守级别的昌化军使。
张中与东坡素昧平生,却喜读苏诗苏文,早已心向往之。上任后见东坡居无定所,安排人将伦江(即北门江)驿翻修一新,以租房名义,请父子俩入住。军使事情不多,张中不时到驿站来,陪东坡聊天,说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又知苏过擅长围棋,常相约执子对弈。东坡于棋略懂,也守在旁边观棋,一观就是一整天,倒也容易消磨日子。
这天张中又来驿馆与苏过下棋。下完一局,将棋盘一推,对苏过道,今天下到这里,改日再奕。转身对东坡道,咱带坡公去一个好地方。
张中带东坡来到了城东黎家,黎家环境清幽,林木成荫,水竹蓊郁,且居临大池,游鱼在水中缓缓游动,悠闲自得的样子。东坡首次来黎家,看到眼前美景,心中喜欢。
见张中率东坡到来,黎家主人黎子云还有早到的近邻学子王霄和符林赶紧迎出来。见过面,黎子云让家人搬出桌凳,主客临池而坐,品茶谈诗,气氛欢洽。
东坡提起不久前游城东学舍见闻,黎子云接话道,儋州落后,皆因读书风气不浓,在座都是读书人,若能振兴儋州学风,岂不功德无量?王霄道,咱们可办学堂,以文会友。符林道,过去咱们就有过办学想法,因无好老师,一直未能如愿,今儋州有幸,迎来坡公,就请您讲中原文化,教化儋州。几位说着,纷纷去瞧张中。他是地方长官,只有他支持才能成事。
张中表态道,坡公乐做学子老师,就办个学堂。黎子云非常高兴,大声道,吾家僻陋,但有地有池,有树有木,学堂就办在吾家得了。众位赞同。接着讨论学堂名。东坡说,西汉大才子扬雄,家贫嗜酒,人向他求学,总会带着美酒佳肴上门,扬雄便书载酒堂,挂在门楣上,有意者都可来家喝酒赋诗,聊天辩论。张中表态道,咱们学堂也叫载酒堂,坡公开讲,不用交学费,带着酒肉就行。黎子云几位附和道,能听坡公讲学,带酒带肉,完全应该。
有老师,有场地,还得有开办经费。张中表示支付部分公款,其余以筹资方法解决。东坡爽快,立即解衣,带头醵钱。几位也拿出身上钱币,交到黎子云手上。
筹建载酒堂之事,很快传遍儋州城乡。商民闻讯,有钱捐钱,有木送木,有力出力,非常积极。来年即元符元年(1098)初,载酒堂在黎子云旧居落成,东坡设帐授徒。教材为东坡自编,主要以《书传》、《论语说》、《易传》为讲义,教授学子,化育风俗,纯净人心。儋州学风为之一振,东坡北归后,儋州人符确成为海南第一位进士。
东坡贬儋,没饿死热死,也没被腥风熏死,相反颇受地方官民喜爱,开设载酒堂,有滋有味做起先生来,事被传入京师,气得政敌章惇火冒三尺,命湖南路提举常平官董必视察广南西路,调查东坡赴儋后有无不法行为。董必很积极,了解到东坡除讲学外,常和陶诗,将所作和诗一百零九首编成集子,寄给子由,子由应邀作《东坡先生和陶渊明诗引》。讲学算不得罪过,董必找来东坡和诗,仔细读过,也没发现攻击皇上和朝廷论调,只得作罢,准备亲自渡海,展开实地调查,不愁抓不住东坡辫子。恰有人密报东坡父子住在驿馆里,有违贬官无权占用官舍令,董必大喜,立即遣人赴儋,指责张中包庇罪臣,将东坡父子逐出伦江驿。
东坡父子又变得无家可归。他无力对抗董必,只能自叹食无肉,病无药,居无室,出无友,冬无炭,夏无寒泉。然活着总得有寄身之处,东坡卖掉酒器,在城南桄榔林下买块窄地,准备盖间草屋,以避风雨。黎子云兄弟、王霄、符林及数十学生,外加刚从湖州来求学的王介石,纷纷到场,伐木的伐木,砍竹的砍竹,搭架的搭架,割茅的割茅,铺草的铺草,卖力地干起来。连军使张中觉得没能保护东坡,心里抱愧,也脱下官服,前来助力。数天工夫,屋子盖成。东坡大乐,摘下桄榔叶,写上桄榔庵三字,挂到门上。
说是庵,难免带有夸大口气,其实不过草屋五间,聊胜于无而已。在《桄榔庵铭》里,东坡说屋中四面透光,往外望去,笔直的桄榔树干,仿佛根根石柱,桄榔树叶下垂,则如片片屋瓦。日月环绕,风雨如洗。大海气息和林间瘴雾穿梭于屋间,蝮蛇鬼怪入室与人嬉戏,把桄榔庵当成自家厅堂,就像门童和仆人,跟主人亲密无间。
尽管如此,毕竟有了栖身之处,可偃卧遐思。然因买地修屋,钱已用光,家里已揭不开锅,苏过出门觅食,留东坡独自在家,想起贬儋之事,忽发起笑来。忙提笔记下当时心情:
吾始至南海,环视天水无际,凄然伤之,曰何时得出此岛耶?已而思之,天地在积水中,九州在大瀛海中,中国在少海中,有生孰不在岛者?覆盆水于地,芥浮于水,蚁附于芥,茫然不知所济。少焉水涸,蚁即径去,见其类,出涕曰,几不复与子相见,岂知俯仰之间,有方轨八达之路乎?念此可以一笑。
东坡的意思是,别看我困于海岛,其实天地也好,九州也罢,中国也一样,都为大水环绕,谁没在岛上?譬如蚂蚁为水所困,眨眼水退,道路又呈现于前,实在不足为奇。贬儋之初,以为陷入绝境,然一年过去,还没被海水淹死,四面八方都是出路,不值得一乐么?

肖仁福:用爱和喜欢的方式过一生
本文源于团结出版社微信公众号2022-05-20文章《读肖仁福<苏东坡传>,解锁苏东坡的快乐密码》。
作者简介

肖仁福,20世纪60年代初出生,湖南省城步苗族自治县人。20世纪80年代初做过四年中学教师,后一直在党政部门工作。业余从事文学创作,已出版《官运》、《位置》、《仕途》、《家国》、《手腕》、《李鸿章》、《大汉辅国:霍光传》、《阳光之下》等多部小说,小说和随笔集二十多部,计一千万字。(山径文学社创始人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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