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之夜,凌晨,天地间全然没有往日的宁静,在五彩斑澜的礼花炮声中反而显得喧闹而又热烈。这在农历上是一年的结束,也是一年的开始。在结束开始之间,我有些呆痴的行走在乡间小路上,并无半点过年的喜悦,却莫名无比怀念那一条河流。
一
曾经何时,我对这条河流的熟悉超过了自己。我有可能不知道自己身上那个地方有痣有伤疤,但我一定知道这条河流哪里有块大石头,哪里有一个比较深的潭,哪里鱼儿多,甚至哪个地方会出现蛇..... 是的,我整天和他相伴,不是投身于他的怀抱,就是走在他的身边。我和小伙伴们在河里洗澡、捉人、摸鱼.....我们赤条条的,没有一点羞怯之意。河面上很干净,没有塑料袋、包装盒,单纯飘着我们的欢笑和快乐。河水也很干净,有时口渴了,我们就喝一口河水。有时肚子饿了,我们就爬上岸,溜到菜园里偷一条黄瓜或到田里摸一个甜瓜。有时没人看见,我们握手成拳,擂着瓜,瓜一下子破成几块,我们贪婪的大口的吃着,惬意。有时恰巧有大人过来,我们如一群受惊的鸭子,慌慌张张的扑扑跳进河里。风声过去,我们嘈笑着跑在最后的光光。他的腿有点不利索,但是他不生气,憨憨的笑着。不一会儿,我们比起赛来,看谁游得快,游得远。有时实在无聊,我们一排站在机埠上比谁拉尿拉得远。
一个暑假的中午,我和父母一起在堂屋中间的凉席上睡午觉。我心神不宁,因为我知道三三、明明、光光、毛毛他们在外面等着我。因为母亲的严厉,我只得假装睡着。等到父母的鼾息声起,我打着赤脚,轻轻地绕过房间里的桌椅。他们果然都在八队大水塘的柳树下。我们朝河边飞快得跑去,生怕母亲的喊声在身后响起。那天我们在水中玩一个驮人的游戏。一个人在下,另一个人在上,在上的踩在下面人的肩膀上,在下的憋着气走过深水潭,这很考验在下人的定力和水下憋气功夫。小伙伴两人一组,光光没人要,我选了他。我们从上游浅水区开始,一步一步走向深潭。突然,光光脚一滑,从我肩膀上掉了下来,他双手顺手一抱,一下了箍着我的脖子。我一慌,双脚乱动。我一动他更慌了,箍得更紧。我感觉到喉咙被堵着了。我想到了死,我拼命挣扎,很多河水灌了进来。小伙伴们都过来了,他们有的游到前面拉,有的在后面推。幸运的是,水潭并不宽,我们到了浅水区。我的肚子很胀,明明说,你困到机埠上的那块大石上去挺水,可以把水吐出来。水没吐出来,“挺水”我记住了。不一会儿,我们又闹起了,比“扎米”,看谁在水里扎得久,扎得远。
回到家里,我不敢把这事说出来,似乎也没当一回事,只是在想到“挺水”这个词的时候,我才会回忆起小时候曾经有过一个面临生死的场景。
爷爷说,淹死的都是会划澡的。他讲到他一个同辈之人可以一口气在水里呆半个小时。那个爹爹摸鱼特别厉害,有一次追赶一条大鱼,他的头卡在“岩”里(水下石头与石头之间的空隙),出不来了。这个最会划澡的人就这样死在了他最拿手的本事上。我们不信,小伙伴们也不信,我们只相信自己会划澡怎么会淹死呢?我们胆子大的很,在洞庭湖涨亮水的时候,河里的水是满的,河面比平时宽了许多,我们也不怕,还要比,看谁先划到对岸去。我们还是小瞧了这条河,即使我们如此熟悉,他还是可恶的夺去了我几个小伙伴的命,当两具泛着白光的尸体摆在军良叔家的凉席上时,我们真的怕了,而且是越长大越害怕。
二
小伙伴们都长大了,有的出去打工,有的出去学艺,有的继续读书.....我的成绩还可以,于是常常在家做比较轻松的农活,看牛、抱把、晒谷、煮饭、洗碗…我家的水牛是大伯、满叔和我家三家共有的。这条水牛和我最亲近,我总是和它一起划澡,坐在它的背上回家。它偶尔会发纵,发纵的时候如同一个精神病患者乱跑乱窜。或许是河里地方大,它最喜欢跑到河里,跑到河里没有人可以牵住它。这个时候总是我出马。我淌过浅滩,慢慢地靠近它。它看见是我,也不跑了,也可能是跑累了,我用一根绳,网在它的角上,把它牵回家。
进高中的第一个学期,我数学只考了十二分。这对我的打击太大了。那次我沿河堤回家,我一会儿跑到河里的滩涂上,一会儿又跑上河堤。我气喘吁吁的来回跑着,如同那条“发纵”的水牛。说也来怪,跑了几个回合后,我的心情就平复下来了。后来,我慢慢明白,耕种着三家几十亩水田的牛为什么“发纵”。
那一年,我在拖板车的时候,脚底被一颗铁钉扎了个眼。大热天的发炎了。我坐在家里,不敢沾水,一连十多天只能用毛巾抹澡,这对天天泡在河里的我来说像坐牢一样。偏偏脚底那个洞不但没有好转,还流脓了。我受不住了,不顾母亲的再三叮嘱,天天跑河里洗澡,天天下田里扯秧、插秧,不经意的伤口竟然好了,长出了令人欣喜的新肉。后来,我经常思索,有些伤口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吓人,只要你轻视它,它就不值一提。
三
从团坨岭到下屋连,这条十几里长的河堤我走了三年。这三年里,我知道了这条河更多的故事。以前,我只知道他的外表,虽然每天在一起,但是从没走入过他的内心。这三年的求学之路,是我蜕变的三年,也是我和他走的更近的三年。我不知道他喜不喜欢我,但我对他却是越了解越依恋。其实这份感情甚至更深,只是我不太善长于表达,说不出那个词。他从大山走来,哺育着巴陵大地,有幕阜余脉的灵秀婉约。他以前很少出现于文人墨客的笔下,也没过多的故事传说,他真的普通。说实话,我多次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想过我们的关系,越想越明白,我为什么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我现在这个样子,就是受他的影响太深了。不过,有一点我比不上他。八十年前,有倭人入侵,有中华军人以他为凭仗,拼死抗击。他伤痕累累,满身鲜血,却也杀敌无数,在历史上留下惨烈悲壮的一页。这一点笔架山可以作证。在团坨岭的三年,我只去过笔架山一次,而且没什么印象。反倒是近几年,我去的次数多了。遗憾的是,作为一处抗战时期长沙会战的主战场,笔架山的名气似乎一点也不大,就是到了现在,也仅仅立了一块石碑。对此,他也好,笔架山也好,依旧沉默的多,似乎那个时代,那份伤痛都是过眼烟云。
我很庆幸拥有这三年和他亲近交流的时光。我觉得有时候,我必须抬起头去看他。是的,看他的时候身体上的头低着,但是我知道,我心底里的头是抬着的。只有这样,我才能摒弃以前和他毫无顾忌的交流方式;只有这样,我才能和他有一种精神意义上的充满敬意的崇高的交流;只有这样,我才能让自己更自信一点,更从容一点的去走好以后的路。
四
我觉得自己还是有些对不住他。在三四十岁这段时间,我很少关注他。我有自己的事,很长时间没有在家。后来回到老家工作却也因各种原因疏远着他。当然疏远他的,不止是我,还有我的伙伴,还有我的乡亲们。我们都把他当作垃圾场,所有的生活垃圾都倒在他的身体里。同时,有些人也把他当作提款机,拼命的压榨他。他本可以“发纵”的去抵抗我的伙伴,我的乡亲,但是他却很少采用这种极端的方式。他似乎能受得住很多,一如当年那些枪林弹雨的推残,一如后世那些挖沙船载重车的血冼。我无数次从他身上经过。很多次,我都只是拍几张千疮白孔的照片,在朋友圈发泄一下自己的悲悯,而没有能力做出丝毫的实质贡献。这种感觉很像我和我的父亲。父亲也经历了很多,如今唯盛一只眼睛。他贩过酱油,䂨过芦材,当过村干部…可是如今的我,也只能拍拍他种的菜和养的猪。我也不能从根本上改变他所经历的一切。好在父亲和他也一样,没什么抱怨,日复一日过着自己平凡简单而又知足的生活。
我写过很多关于他的诗,也拍了很多关于他的照片,虽然不能改变他什么,却虚伪的有种自我满足感,好象自己为他做了多么了不起的事一样。我像小时候一样常常投奔到他的怀抱,我还时常带着自己的儿子去。我希望儿子能像我小时候一样在他面前欢笑,在他怀抱里撒野。可是现在的小孩完全不懂他,也不亲近他。虽然儿子吃的米饭都是他爷爷种的,爷爷种的水稻都是河水浇灌的,但是这份养育之恩并不能让他们的关系有多么亲密。因为儿子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像我一样,在某一个时期天天和他混在一起,而且一混就是几十年。你说能坚持在一起几十年的朋友,和只有偶尔路过的旅人有区别吗?肯定有区别的。最明显的就是,儿子从不主动要求去河里玩。而我,却常常想他,在岳阳读书时想,在相思山工作时想,调到荣家湾后更想。
我知道和他关系亲密的人有很多。爷爷在世时告诉过我,解放前好多人都靠他为生。父亲经常说他和乡邻年轻时从洞里买树然后放排的事。我亲眼见的最多的则是开沙场。老板们为了开沙场,开着车,天天来看他,研究他。当然,他们的目的不是玩乐而是赚钱。从我所了解的情况看,他最难受的应该是开沙场。因为开沙场对他来说无异子“开肠破肚”。他应该从来没有想到过会遭爱这些罪过。是呀,几千年来,他经历了那么多,可谓阅人无数,但是他以前所经历的一切,都抵不过近一二十年来的风风雨雨。
我总想他所经历的,就是我所经历的。我和他的关系变迁,就是他和这个世界的关系变迁,就是我和这个世界的关系变迁。我们曾经亲密无间,却在现在对身边的一切倍感陌生。他的生活中有千人万人,有百年千年;而我却只有百人千人,只有十年二十年。他早看透了一切,而我,还在这个世界上苦逼的生活,还在想这二十年来,我做了什么,而将来,我还要做什么。
五
近些年来,回到老家,无论春夏秋冬,只要天睛,我都要去河里走一走。春天的油菜花芳香扑鼻,有蜂儿围绕;夏天,河水温润,灈手洗足;秋天,天高气爽,蓝天白云;冬天,肃杀冷寂,有别具一格的孤独。其实,无论哪个季节,他于我也好,我对他也罢,已经陌生多于熟悉。四时不同的景观,已勾不起我太多的感慨。我之所以要去看他,或许没有什么理由,而只是一种本能。在本能的驱使下,茫然无绪的走走。对现在的他,我并没半点兴趣,我把更多的情感寄托在有关他的记忆上。这种微妙的关系很像我和许多小伙伴们。“鸟崽拖灰”就在一起的小伙伴们,我们天各一方,却彼此有牵挂和想念,可逢年过节到一起了,却从一句初见面打招呼的热络立马变成无话可说的尴尬。是呀,好像时间过去了,我们都长大了,我们各自经历着不同的生活,很少有共同的交集。所以彼此看来,都变了,他变了,我们也都变了,虽然我们极力否认。
在他身边的柳树下,少年的我曾经整坐了一个下午。那个下午,我如老僧入定,目不斜视,心无挂碍,清风徐来,水波微兴。我却就那样坐着。我懵懵懂懂,却不知父母因为找不到我,把我的同学寻了个遍。我安静的回到家,我出人意料的平静竟使得父母小心翼翼。我想告诉他们,我只是在河边坐了一下午,可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我怕他们误认“神经病”。还有一次,我从伟红家吃了晚饭走河堤回来。河堤上两边都是坟茔。我的脑海中出现新爹讲的“红衣女鬼的故事”。村里传说,前面河里有一只红衣女鬼,经常在有月亮的晚上出来,她往来于阮家桥到杨溪桥上下游之间,飘飘然,很多人见过。想到这个故事,我很激动,也很害怕,却也有隐隐的期盼。我快步如飞,眼光不时的偷瞄一下月光下的河流。月光明澈,我的眼神和内心想法很多。这些想法抵消了我对坟茔的害怕。好不容易忐忑不安的走完了大堤,我的后背隐约感觉有湿气,红衣女鬼却从头至尾没有见到一片衣角。这段神奇的经历使我胆子大了起来,让我有勇气在后来走每段夜路。
小时候,总是有许多人一起的时候去找他。慢慢地,一起的人越来越少了。直至现在,虽然偶尔有妻儿相伴,我却总认为是我一个人去找他。在河岸河堤,原来的那些柳树都不见了,机埠也已不是原来的样子,那块“挺水”的大石头也不见遗迹。我虽然还是去找他,却几乎找到那些小伙伴们了。当然,也很难找到那些漂在水面的笑声。这个时候,有种孤独感和无力感,好像丢了很多贵重的东西,也好像走进了记忆的空白地带。一切都变了,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变的。偶尔有相熟的钓鱼人,甚至这些钓鱼人就是我的小伙伴,我也没有充盈的快乐,而只有满腔的郁闷和孤单。说到孤单,我发现对面还有一条老黄牛,他子然而立,天地之间忽然涌出一种苍茫之感。我知道河堤河岸那些成群结队的牛儿再也看不到了。
六
河水有一段时间特别浑浊,就是遍地沙场的时候,他还有一段时间相当的肮脏,垃圾到处都是。那是我和他关系最僵硬的时候。河里不能洗澡,鱼虾也被电打的差不多了。我对他有了深深地隔阂。那一年,有邻人几位走过河去乡里告我的状。我和他们其实并没有什么冲突,但是,他们却把对我族人的仇恨转借到了我的身上,那段时间,我对这块地方有了莫名的仇恨,我不愿回家,更不愿意去见乡邻,因为我的内心有种执念。我对你们这样好,你们为什么要那么做?执念一旦种下,就很难改变。我似乎更孤独了,当然,这份孤独也意料之外的给了我默默前行的动力。我专注于自己的生活,生活竟也无形中给了我馈赠。
在外奔波的日子里,我很怀念这条河,我时常想起我和小伙伴们一字排开拉尿的畅快。当然,我也想起河里那些令人生厌的白色垃圾。我总是在畅快的愉说和生厌的堵心之间来回。我们屋场有条路,弯弯曲曲,还有两外直角转弯,每次开车经过,我就有莫名的烦燥。这条路,乡邻开过多次会议商讨,却总是无果而终。我每次回去,心情也是在喜悦和添堵之间切换。这种情况持续了很多年。直到2018年过年前,父亲突然说这条路要改宽,乡邻答应拆除没用的空心老屋、一种久违的舒畅流转我的全身。我拿出一千元支持这项工作,而所有的执念也都在开车顺利的抵达我的家门口的那一刻消散无形。
在经历了那么多的伤痕之后,这条河也似乎迎来了他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刻。他被立为湿地公园,全线上下多处立项保护建设。在我所了解的一个世纪以来的历程中,现在的这条河无疑是最美丽也是最幸福的。而我也在经历了那么多风风雨雨之后,似乎才真正地找到了自我。近年来,我也逐步的接近自己想要的生活,做自己喜欢的工作,和相处舒服的人在一起,从不刻意追求什么,但也始终抱有一种积极乐观与人为善的姿态。夜深人静的时候想着目前拥有的一切,我有令自己欣慰的幸福感。我知道,是河给我影响最深,许多小伙伴们都走失了,只有他一直陪我到现在。他从没特意的走近我,却总是在我最难的时候站在我的身后。其实人与人也好,人与河也好,生活在这个世界上有时要想一想别人,有时也要让别人想想。想想别人可以让自己换位思考,可以解决自己所遇到的许多困惑和茫然,让自己更安心的面对世界;而能够做到让别人想想,河就是完美的河,人也必定是完美的人。
在除夕之夜写下开头,在大年初四立春之日才写结尾。今天立春,天气很好,我再一次来到河边。有小孩脱掉棉袄在河里撒欢,有青春少年拿手机拍照,有鸟儿掠过水面,有新绿绽放枝头。我慢慢的走着,安静的看着这个世界,河水依旧沉默不语,从我的身边走过,奔向大海的方向!

作者简介:喻红春,湖南省诗歌学会会员,岳阳市作家协会会员,筻口诗联学会理事,倡导写“大众看得懂的诗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