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林场佚事
文║郑兴东
一 、寄居八仙场
八仙山林场位于闽粤交界的饶平县新圩公社冯田村的东南面,场部前面一条县级公路通向十公里外的新圩镇和二十六公里外的县城黄冈镇。右侧是由福建省诏安县境内的赤坑山溪和八仙山群山流下的水流积成的大潭水库。水库上边有个霞光村,曾是全国“农业学大寨”的模范村。再往里走,是与福建省诏安县,毗邻的渔村小镇,是轰动一时的小说《绿竹村风云》作者王杏元的家乡。
八仙山群山延绵,主峰高耸,传说是古时候天上八个仙女下凡,因留恋人间美好生活,忘记返回天堂,化成了八座美丽的神山。有诗为证:
八仙山高入云天,
四季如春百花嫣。
当年仙女乐忘返,
留下秀峰在人间。
山上有宽大的石洞,洞中有石床、石桌等,还有清末民初的诏安县人氏陈吊眼聚集义民反抗反动政府,在山上修建的练兵营地和跑马道。
林场创建于1958年,面积多达三千多亩,是县属的一个林业场,主产白茶叶、竹、木及各种水果和半自给的农田作物。
为了便于作业分工,林场把整个辖区划分为五个作业管区 ,而接近场部后面的两个山头,因开垦时种下了桃、李 、杨梅、油甘、橄榄、香蕉、菠萝、杨桃、柑桔、柠檬、山楂、芒果、枇杷、南梨、四季梨等等几十种果子而被场员们称为“上百果山”和“下百果山”。
“文革”中期,我的父亲从县人民法院副院长调到新圩公社任党委副书记兼“革委”主任。1970年春,我和兄弟三人随着还未“平反”的母亲从老远的揭阳县迁到了这个偏僻的林场,直到1978年底参军入伍,我才离开了这个生活了八年多的深山老林。1979年5月,我妈背负了长达十九年之久的冤假错案在市、省、中央有关领导的重视下,终于得到了平反和落实,恢复了干部身份和工作,一家搬到了县城。
我的母亲原是东江游击队揭阳小北山分队的一名队员,十五岁就参加了革命,多次在给游击队送信时,机智沉着地避过了国民党兵的搜查,顺利完成了任务。1949年揭阳县解放后,率先完成了土地改革的工作。1950年上级从揭阳抽调了一大批土改干部到了饶平县支援土改工作。父亲和母亲也是其中一员。后来母亲又被调去支助海南岛三亚市盐务局的工作,一年多后再调回到饶平县供销社工作。1960年“新三反”运动中,被当地的当权派公报私仇,遭受了残酷的迫害和折磨,并被以“莫须有”的罪名开除了公职,回到了原籍务农。现时迁到这个林场,一家大小却都是没有户口的“临时住民”!
刚搬到林场的时候,因为父亲还是公社的领导,所以上下的人对我们还是很客气,特别是林场的张书记,见到我们时总是一张的笑脸,而当后来我的父亲突然被调到千里之外的粤西湛江地区阳春县工作后,每次遇见了张书记,就只看到了那张皮笑肉不笑的狐狸脸了。倒是那位林场副书记兼民兵营长的余木有同志,还是那样的亲切,每次与他打招呼还是那样的和蔼可亲。
小时候还不懂得大人们的工作和生活的艰难与曲折。当我和二哥、小弟跟着母亲坐着那个年代的硬座汽车,在崎岖不平的泥土公路上,一早从揭阳老家上车颠簸了一天,来到了这个陌生的深山林场时,已是下午4点多钟。懵懵懂懂的下了车,只觉得四周都是大山,林场前面一道被雨后刷露出石米子的斜坡土路两边,开满了桃花和李子花 ,一派山野的气息。场里就只有二十多个老农,陌生的面孔,与我家乡里的大合院和熟悉的左邻右舍的乡亲完全是两个世界,心中充满惊慌,天空中不时传来的不知什么鸟叫的声音,更增添了几分恐怖。
我们被安置在离场部最后面一间坐东向西约20平方的房子里,屋子后面是一排林场的养猪场。门外不远处有一排民兵宿舍,左前面有一条水库引水渠从东面大山绕了过来,渠坡种满了密密麻麻的香蕉林,延伸到东面山脚下面山溪接壤处的渡槽边。
屋里四壁徒墙,记得头二天吃饭时都是摆在地上的,后来场部才叫人弄来了几块木板搭起了一个桌台。日子就这样慢慢地适应下来,最讨厌的是林场里不知从哪里飞出来的一只只像针头大小的黑蚊子,常常把两只耳朵叮咬的又痒又痛,其他也没觉得很不好,只是心中总有一种离乡别井的忧愁,并深深地埋在了我那十岁童年的记忆中,像个胎印,伴随着一生……
林场里住着八户人家,所以孩子也不多,大大小小就只有十来个,大的十五岁,小的三、四岁,我不大不小,但我很快就与他们玩在了一起,还成了他们的“孩子王”。
林场没有小学,孩子们要到二公里外的冯田村小学去读书。早上去,中午回来吃午饭后又去学校,到下午四点多放学又走回林场。每天上学往返要走八公里。最麻烦的是,我还要带着比我小六岁的弟弟一起去上学。上学路上有时候走着走着他就赖着不走了,有时候哄着走,有时候为赶时间就只能背着他走一段。那时候,林场十六岁以下的孩子每个月只分配到16斤的统购粮,也没有其他杂粮,更没有鱼肉,炒菜都没见到有油滴,除了逢年过节,平时都是吃不饱的,营养不良。自己觉得一天走个来回已经很吃力,如果碰上弟弟要我背他就更吃力了 。怎么办呢?我就想了个方法,把十几个孩子分成二𠆤小分队,一队为红军,一队为白军,每个小分队任命一名小队长,我当指挥。当放学走离村庄小道到了大路时,就让二个小分队向林场方向冲锋,哪个小分队先到达场部路口,那个小分队就胜利。这样小伙伴们都玩得开心兴奋,忘记了饥饿又很快回到了家,我也不用背弟弟了。
林场本就处在大山深处,白天场员除了釆茶、垦修茶园、砍竹木等农活比较忙碌,觉得有些气息,但到了晚上,就显得静寂了。林场用上了大潭水库小水力发电的电源,几个路口上挂着的路灯,发着红晕的光线,天空晴好时,月光比灯光还明亮。晚饭之后大人们也不知道干什么事去了,也不管我们了,场里的孩子们就不约而同地聚到我家门外的土坡上,我有时就用看过的小人书中的故事,编些诸如“田螺姑娘”“五官吵架”、或者自编一些“妖怪把小孩的肠子拉到电线杆上,接成电线呀”等等乱七八糟、胡说八道的东西讲给他们听,反正就能把他们听得小眼睛圆圆的、小嘴巴啊呀啊呀的就是啦,有时也玩捉迷藏、抓特务之类的游戏。我还利用从木锯厂外边的废木料中挑出一些边角料,仿照电影《红色娘子军》《小兵张嘎》等电影里的各种刀枪,制作了大小不同的大刀、匕首、手枪等玩具分发给每位小伙伴,这样玩起来就更加有劲了,经常是玩到九点左右就各自回家睡觉去了 。
一眨眼童年的时光就过去了,小学五年毕业后,我就去到离林场十公里外的新圩中学读完了初、高中。
二、老虎出没
八仙山林茂草深,多有野猪、豪猪、黄猄、穿山甲等动物及各种鸟兽。在大潭水库西面的山岭上有个山涧,当地人叫“虎跳坑”。虎跳坑之前是否有过老虎出没早已没人知道,但是虎跳坑翻过一座山头后不到一公里处就是林场营地,却千真万确地有过两次老虎活动的事实,而且第一次是发生在我住家窗后侧的林场猪舍里。
那是1973年6月一个炎热的午夜,我们一家老小都已入睡,突然猪舍里的几十头猪集体惊吼起来,声音极其恐惧。我妈第一个被这不寻常的叫声惊醒,本能地起身披衣就要开门出去看个究竟,恰好当时我七十多岁的外婆从老家过来探望我们,睡在一起,外婆肯定也听到了猪叫声,看我妈就要冲出去,马上叫住了,问道:“你要出去干嘛?”,我妈说刚才听到猪叫,是不是有人来偷猪呢?外婆说,“就是有人来偷猪,你一个妇女又能干什么?”,我妈才没敢开门出去。
不一会,就听到距离我家门前五十米外的民兵宿舍里,五、六个民兵带着步枪和手电筒走了过来。原来刚才那阵猪的惊叫声也传到了他们的宿舍里,就一起过来探明原因,我妈这时也出来了,并把刚才听见猪吼叫的情形告诉了民兵。
大家到了猪舍,众猪还在惊恐之中,但也没有发现偷猪的迹象,几位民兵还是顺着水库引水渠,一路查看到近山边的渡槽上面,持枪的民兵还朝山林方向放了一枪,大家才返回宿舍。
第二天清早,饲养员听知昨夜发生的事情后,清点了猪的只数,发现少了一头平时总是跳出圈外的那只五十来斤的小猪。到了上午九点,邻村一位放牛的阿姨在渡槽下面的稻田里,发现了一个小土堆,扒开一看竟是被野兽啃剩的猪头和一些猪内脏,就告知了场员,经饲养员辨认确定就是那只小猪。估计是原来那只老虎当晚寻徇到猪舍时,猪群出于动物本能惊恐而叫,老虎则刚好把在猪圈外面的小猪叼走,并伏在渡槽下面的稻田里美餐一顿,然后把没有吃完的猪头和内脏用田泥草草地掩了起来,正好被渡槽上面民兵的那一枪声给吓跑了。
第二次老虎的出现则是三个月后的一个星明月亮的下半夜,林场对面的冯田村水头楼寨的赖木匠,经常到林场给场员做些家俱活,当晚做完工后和几个场员喝酒吃宵夜到了二点多,乘着酒气,骑着自行车从林场要回对面一公里外的家里。刚骑到一半的公路上,迎面走来一只老虎,起初还以为是只土狗,待到临近一看才发现是只两眼发着绿光的老虎!万幸的是老虎好似不饿,并没理睬对方,而是继续向着大潭水库方向走去,人与老虎照了个面,擦肩而过。而这时反应过来的赖木匠早以惊得一身大汗,拼命蹬着自行车一口气冲回到门楼前,单车一丟瘫倒在了家门口!
后来听老人家说,之所以木匠没被老虎咬了,有几种因素,一是老虎是吃饱了,不想吃人;二是老虎如要吃人,须经当地的“土地爷公”同意才可以;再就是这个人的家祖有积德。而赖木匠一家老少确实是当地乡里人备受称赞的善良人家,特别是他的老母亲,好善乐施,和蔼可亲,十分慈祥。可谓家中有菩萨,家人免祸殃。
三、夜过乱坟冈
乱坟冈,是八仙山林场辖区的第四管区内最陡山坡下面一段大约六百多米阴森静谧的山岭。它夹于两座山峰之间的狭小地带,是四管区通往林场场部的一条必经之路。两边荆棘丛生,杂草底下是层层叠叠的不同年代的墓穴,而山岭的背后就是当地人最为胆战心惊的“虎跳坑”。
1977年6月我高中毕业后,回到了林场参加劳动,这时的林场已经是县里和汕头市安置“知青”的重点单位。那时候初中或高中毕业的男女青年,在“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的号召下,不论是干部子女,还是一般的城市居民子女,都要离开城市,离开父母,背起简便的被席行装,分配到各个农村社队或农、林场去劳动锻炼,也就是“知青上山下乡”。这些“知青”,实际都是自小在城镇里长大的十六至二十岁的小青年,有的未满十六周岁。
严格来说,我当时不算是名正言顺的“知青”,也非土生土长的农村“返青”。只是因为家在林场,自然就成了场员。那些陆续分配到林场来的一百多位朝气蓬勃的男女青年,给这个偏僻的林场带来了历史上最高的气场,每个角落充满了欢声笑语,特别是到了晚上,精力充沛的年轻人没有被一天的劳作所累倒,有的弹奏从城里带来的各种乐器,有的唱着六、七十年代的歌曲,有的三三两两围在一起搞点宵夜改善生活,也改善心情。一时间昔日死气沉沉的林场成了岁月燃烧的驿站,也成了青春洋溢的乐园,同时也不可避免地产生了许许多多快乐和忧伤的青春故事。
从小我就喜欢看书,每天干完活后总要挤出一点时间来看各种书籍。那时候没钱买书,多数都是向别人借来看的 ,而借来的书就要争取时间看完归还人家,可是每天出工劳作,早出晚归地干活,有时就挤不出时间来看书学习了。特别是有一段时间林场要向县里有关单位紧急供给一批竹子,要求每位队员每天要完成两百斤的砍竹子任务。开始几天在附近的山头上砍下两百斤竹子还算容易,后来附近的成竹被砍少了,就要到较远的四管区、五管区的山里头去砍。但山高柏木多而竹子少,而且往往是山沟下面的竹子长得又粗又大,当场员爬到山上,早上喝下的一碗稀粥早已消化殆尽,再溜到山沟底把竹子砍好、削好、捆好,已经是又饥又渴,这时要将一捆一百来斤的长竹从灌木丛生的沟底扛到山背上,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了,个别力气小的小知青有时直接就坐在沟里哭了。好在我算是个土生土长的“老场员”,又是青春热血,常常把自己捆好的竹子扛上来后,还下去帮伙伴把竹子抬上来。
这样上下午两次基本是能够把当天砍竹子的任务完成了,明天的任务就还是200斤。但如果今天的任务没完成,到了明天的任务加起来就是400斤,不要说任务完成不了,连一点空余时间都没有,我借的书怎能看完呢 ?
我想,如果把两天的任务用一天的时间来完成,不就有一天的时间可以坐下来看书学习了吗。于是第二天清早我就出发,独自一人寻到四管区虎跳坑上面的一片茂密的竹林里,噼噼啪啪、左右开弓,很快砍集了约400多斤的竹子,分成四把捆好,赶在中午前先将一把扛回场部,匆匆吃了午饭又赶回山上把剩下三把扛到山背上,再乘势跑了两趟扛了二把回林场。
当要去扛第四把时,已是傍晚快六点了,怎么办呢?如果继续上山把最后一捆扛回来的话,那回来就得晚上七点多钟了,如果不去扛吧,明天又少了半天看书的时间,而且还怕一早被他人给拿走了呢 。这样一想,还是去扛回来吧!于是我又转身上了山,当气喘吁吁地到了放竹子的山上,却发现天色突然暗了下来,整个山野一片肃静 ,一个人置于荒山野岭之中,好像被巨大的天幕罩住一样。不时从四周山头和山谷里传来的鸟叫声十分的凄厉,一阵山风吹来,贴身的汗衫顿时感到一阵的冰凉, 不禁打了一个寒战 。好在这时是农历中旬,天空的月亮还算明亮,依稀能够辨清周围的环境。
我急忙用力抱起竹把,刚要上肩,“啪”的一声,不知道是被什么扯了一下,整把竹子掉落到地上。心中不觉紧张起来,赶紧又将竹把抬上肩来,偏低着头,乘着月色,顺着依稀的小径往山下走去。走约几百米,突然脚下一偏,差点跌倒,原来是踩到了一块松动的风化石子上,好在从小爬山有经验,急忙稳住了脚步。可抬头一瞄,人竟然已进入了两边长满權木的乱坟冈地段,全身不由自主地潮起了鸡皮疙瘩。虽说我从小胆子忒大,也不大信什么神鬼,但乡下大人们闲时坐下来喝功夫茶聊天的时候 ,总会讲一些令人毛骨悚然的神鬼故事,听多了免不了也有几分的害怕 。当下夜里就一个人置身在这乱坟冈中,心想万一真的有个鬼怪出来拦路该怎么办? !
这时才想起了平时一个人晚上要外出时,母亲总会叮咛说:“走到黑暗阴森地带或无人烟处时,就念几句阿弥陀佛、地母娘娘保佑、 老爷保佑、天上大将军保贺……的咒语”。我知道这是一种壮壮胆子的方法,平时也就很少在意母亲的这些叮咐。可现在不一样,孤身一人穿越这片乱坟冈,还真有些害怕,不由自主地在嘴里轻轻的念了起来。
然而更让我害怕的是,这个位置离“虎跳坑”不足一公里,两边茂密的树林里会不会突然跳出一只老虎来呢?那可是比神鬼更加要命的啊!于是我睁大双眼,警惕地盯着山路,两眼余光快速扫描着两旁草木,两只耳朵直竖起来,调动着全身神经的每个细胞,辨别是风吹草动的声音,还是其他的异响,左手紧紧搭住肩上的竹把防止滑落,右手则握着别在腰间的砍柴刀柄上,心里默默提醒自己,双脚下不仅要加快步子,还要确保千万不能踩空滑倒,时刻做好应对可能出现的险情!
就这样屏气慑息地穿过这段白天只需十五分钟就能走完,而刚才却好像用了半个小时才走出来的惊险地段,远远地瞄见山脚下粗坑茶苗培育栅里灰暗的灯光,好像有了一些安慰,战战兢兢的心才慢慢地平息了下来。下了四管区岭坡,穿过粗坑田陇,又走了约半公里,越过上、下百果山,终于到达了场部,将竹把重重地丢在地上的一刻,整个人也瘫坐在了地下……
1985-12-08草于饶平黄冈
2021-12-09定稿于中山


作者简介:郑兴东,男,原名郑保平,籍贯广东揭阳。中共党员,大专学历,退役军人,公务员,现居中山市。《中山火炬诗刊》创办人。一九七三年起自学写作,自编《浅作汇集》二百多首。作品曾发表于《饶平诗风》《中山日报》《都市头条》《海南诗刊》《白河诗刊》《诗家风釆》巜新时代湾区文学》《南粤作家》《秦川诗歌文学天地》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