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家风采】
吴仰生,笔名仰生,昵称:俯仰生涯。安徽省作协会员,曾为下乡知青、工人、中学和大学教师。爱好文学,笔耕不辍,已有350多万字的小说、散文、诗歌、报告文学发表与出版。其中,中篇小说《亡魂》和长篇小说《爱的家教》颇受好评;曾获“小天使"铜像儿童文学奖、"阿英”文学奖等十多种奖项。

【著名作家吴仰生小说集】
人 啊 人
(倾情人间•系列二十八)
瘆人的哭灵
(中篇小说)
一
前几天,我们这些过去办刊的老编辑凑在了一起,决心古稀之年也来阳光一下余生,办一个既老调重弹、又别开生面的文学平台。
大家都说好,退休前我们都是所在文学刊物的顶梁柱儿……
我们的那些刊物可是顶尖的,有《诗刊》、《人民文学》、《收获》、《瞭望》、《戏剧》、《电影文学》,吓大家一跳吧?!
过去编诗刊的老文,今年八十有一了。他叫文鸣,自己也出过八本诗集,很受过郭小川和闻捷的赏识。
这是个感情奔放的编辑和诗人,情绪容易激动,有人说他叫文鸣,一定生于五八年的大鸣大放,其实他生于一九四二年的延安文艺座谈会时期,是个地道的红小鬼,父母都是延安抗大出来的诗人。
他愤愤然地说,中国诗人,自古以来最响当当了,从李杜到易安、岳飞,举不胜举,哪一位不叫外国人汗颜?
他又说,所以呀,现在的诗词平台多得令人瞋目,好的也有,更多的是滥竽充数,办个一流的诗刊平台,可是我老骥伏枥之志也。
有道是佛烧一柱香,人争一口气;老将出马,一个顶俩。我们过去的作者群可都是著名诗人,现在虽然也老了,但类比陆游般的老年诗人,也大有人在……
老文的感愤之言,不但令大家刮目,还平增了大家的快意、决心和胜算,跛腿的马呀终是马,死了的骆驼也比马大,我们这些不甘示弱的精编可不是吃素的。
于是编小说的说当今平台就少了好的纯文学小说,全是网络小说在领军;
编散文的说当今的文学平台更少了精品散文,新一代几乎没有产生一个了不起的散文家;
编电影文学的说的就更玄了,他说现在的电视剧多如牛毛,有工作室的还好,大多千篇一律,万人一面,就象韩国影视界,几个能侃的大妈都能凑出几十集来,还惹得我们这儿的大妈哭得稀里花啦……
我曾是编戏剧刊物的,被朋友们称为杂家老生,因为我不但能编,还能唱不少剧种的老生段儿,年轻时、中年时、老年现在时,一逢聚会 总会被同仁和朋友们"逼"上一段,大家逗乐,我也快乐。
快七十了,乐此不疲……
我们老一辈的编辑最擅长和重视选题,注重集思广益精选出热门话题。
词诗、小说、散文的组稿是看重这点的,这叫有的放矢,当然很多好选题来自于作者的来稿启迪,决不象如今的平台,来什么发什么,靠天收,也没人去发掘;这是一种自然主义的编辑倾向,就形不成特色,更发不成轰动作品。
我提出发点令人瞩目的少见多怪的作品,填补这些一般化的来稿空白。
大家说,这敢情好!一下子就有了一百多种的主旨与风俗民情的好设想。
这就有点像音乐家的采风,也有点像作家的定向体验生活,还有点像记者的追踪采访……
老骥们很兴奋,仿佛又回到年轻时的编辑风光与风采的时光。
有人给我出了道难题,说你是搞戏剧小品音乐舞蹈的编辑,应该与春晚挂上号,在编文的同时,向春晚导演们提供绝活演者。
正好,我有个学生,担任了好几届春晚导演,赵本山等大腕演员就是他很早时推出的。
我一拍巴掌,"啪"的一声好一个响,将大家吓了一跳。
文鸣兴奋地说,哈!有戏了。
我说,我想起三十年多年前的一个人,他叫邓丽英。八十年代初期,她还不到十八岁,有人说她就是活脱脱的邓丽君,因为她俩长得像,应该说她比邓丽君更年轻更美貌,她们的嗓音与音韵味儿也难分伯仲。
那时她在江城的市文工团,因为有她撑台,剧团迟了三年解体。
遗憾的是,在座的同仁没有一个知道她。
幸好有文鸣这位热心人,他说,你说有戏,值得,便一定值得一试,我陪你去找她,说不定还能激发写诗的灵感。
二
说起这邓丽英,还真令我浮想联翩,情感沸腾,因为我就是江城人,认识她时,我快研究生毕业了。
那天偶然得空看本市的文工团表演,原只是为了轻松一下,但她的演出让我伸长了脖子,一脸的激动和虔诚。
那位叫邓丽英的少女演员呀,很来戏,她先是唱了几首邓丽君的拿手歌曲,其中的《小城故事》和《在水一方》,唱得观众沸腾。丽英和丽君的音色都清越甜韵,几乎分不出子个丑寅卯来。
小城市竟还有旧社会叫好的不文明的习俗。有的叫好原唱邓丽君,更多的是叫好这个花季少女邓丽英……
更令我吃惊的是她后面的两场表演。
先是清唱豫剧《木兰从军》选段,那是艺术家常香玉的拿风戏,义演的资金捐过飞机,为抗美援朝做过大贡献。
当然,那时还没有她,连她的妈妈也好像还只是花季少女。
花木兰的唱腔高吭洒脱、气冲云霄,邓丽英直唱得令人荡气回肠、倜傥英爽,可以说与当时的小常香玉,甚至以后的小小常香玉难分“雌雄"……
这还没完,她还唱了段徐玉兰的专利唱段《宝玉哭灵》。
她女扮男装,还真像电视剧中宝玉的形像,但他唱出的越剧声腔,又活脱脱的徐玉兰的原味儿,引得台下观众唏嘘不已、热泪盈眶……
那时,也就是八十年代初,还不兴秀,她可是首创,而且还都是秀大腕之极的家喻户晓的明星大咖。
散场后,我到后台找到了她。她一见我就脸红,还窃窃地笑,这可不像一个演员的份儿。
后来,我们熟了,她坦率地对我说,一见我就心慌了,她还没有与一个正儿八经的读书小伙子打过交道。
我说想写一篇报告文学,自己是学新闻的,学学采访,练练笔,自己有写现代诗的底子,想来是可以胜任的。
当时,诗人徐迟发表了《哥尔巴赫猜想》和《地质之光》,学文的人都明白,不是诗人就很难写出报告文学的诗情来。
邓丽英不懂这些,只把我看成一个喜欢听她的歌和戏的小伙子,一个还算英俊的老小伙子。当时,我大概大她十来岁,说追她就有点大了。不像现在,大二十来岁也属平常。
男人和女孩的邂逅很微妙,彼此对眼,谈得来,又与文艺沾边,要不熟都难。只要心诚,无什么大干扰,恋爱也只是早晚的事。
俗话说,男追女,隔座山;女追男,隔层纱。我们之间谈不上追,但好感是肯定的,知无不言也是肯定的。
这就为我真正了解她,创造了人缘条件……

三
她的成人是造化弄人,入戏行更是充滿戏剧性。
那是六二年,谁都知道那是个特殊的年代,全国到处喊饿。
甭说农村了,城里人都吃起了"小秋收"。那是粮站配的口粮,一斤米搭三斤小秋收,算四斤,其实那小秋收就是玉米棒子和各种能吃但死不了人的各种叶子,磨成的糊糊。
那时呀,新名词很多的,说一亩田收六万多斤稻子是放卫星,这已经是见怪不怪了。
还有癞痢皮子,听起来很恶心,其实就是黄豆炸油后的油饼碎粒,这算好的了,炒熟后也挺香。
邓丽英,就是那个时代的弃儿。其实,她算命大的,很多家庭生不了育,因为营养不良,年轻的、中年的男女都暂时失去了生育功能。
她的父母怎么生的她,就无法考证了。大夏天的,她被赤裸裸地抛在了垃圾池旁。
不少人只参观,也议论,就是不敢抱她走。
不是心狠,没有同情心,而是养不起来呀。哪有牛奶呢?街上没得卖,很多人没见过,更没有喝过。
其实,不少女人都是眼儿馋馋的,自己自五八年以来就怀不上了,这女孩又这么可爱,手舞足蹈,哭声震天,那稚嫩的哇哇声,简直如天籁之音,那么清亮、那么悦耳、那么诱人……
小傢伙嗓音这么好,谁听了都感到是享受,感到生活还是美好的,天伦之乐终于是不会湮灭的。
这么拚了大半天,小孩没人抱走,围观人又不肯离去,在等什么呢?也许在等一个奇迹,那就是小女孩的父母良心发现,又将她抱回去了。
确实有一个人将她抱走了,严格的说,不是抱,而是将她小心翼翼地放进一个拾垃圾的揹箩。拾她的人,五十多岁,是个以捡拾垃圾为生的跛腿人,大家都熟知他,叫他垃圾跛。
这叫法挺缺德,将他的职业和生理缺陷叫齐全了,就是没他的姓。
多年后,邓丽英成名了,大家才哎哟一声,知晓了,垃圾跛原来姓邓,解放前曾是上海的文武生名角儿。
他为什么沉沦到如此境地,始终是个谜,直到几年后的文化大革命批斗他,才略知一二……
四
邓丽英呀,从小就是被江城人关注的女孩。
有好事者偷看过,她婴儿时,总是笑乐,很少哭夜和被饿哭,像变戏法一样,她被喂
着牛奶,总是吃着当时一般婴儿吃喝不到的好东西。
这些好东西也许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或者是小东西的父母偷着送来的。
人们坚信,天上不会掉馅饼!
四年后,街道红卫兵,革命造反派,以这件事为罪状,来释疑这奶粉是怎么从天上飞下来的。这也是解惑方法的一大发明!
竟然还真奏效,方才知道是垃圾跛不断地便卖细软,吓高价从大城市买来的,替他买的都是他过去的师兄弟、师姐妹,在文艺界都不是一般人物。
当然,那时他们大多以戏霸而被批着。想不到,为让邓丽英活下来,还惊动了这么多人、影响了那么多人。
于是,邓丽英的家被轮番抄了,聪明的造反派从墙缝里搜出了好几根金条,还有多幅旧时代的字画,这些字画都被当场撕了,挫骨扬灰,破四旧嘛!
金条至今无下落;有懂行的直叫可惜,因为这多幅字画中,有唐伯虎的点秋香和春和图,据他说,共价值的金条,得用小卡车装,能让江城人好好地吃上几年。
他还被打得七死八活,打急了,就说了这么一句话,你们要不是专政大队,能让我还手,你们呀,七八个人也上不了我身的。
大家禁不住哈哈大笑,说这老小子还会吹呢,跛了腿还不认疭……
好在内查外调后,才知道他可没吹;才知道快解放时,上海军统的一个大人物强奸了他的师妹,他一气之下,杀了他和他的八个部下,自己的左腿也中了三枪。
他在师兄弟的掩护和帮助下逃出了大上海,但跛了腿,从此在下层人中混饭,逃脱追捕。后来,解放了,他已习惯了这种生活,觉得挺自得其乐。
大家都知道,那时候的军统多猖狂,自己人犯了所谓的家法家规,都逃不掉,一般都以自杀了事。
垃圾跛竟然活到解放,穷归穷,但还算有善心,收养了一个弃婴。
于是,有些不坚定的造反派动摇了整死他的原来打算,挺佩服他的作为,问他当时怎么敢跟军统对着干的?
他苦笑了一下,说:他们奸死了我师妹,她本应是我女儿邓丽英的妈呀!
也不知是敬他,还是怕他,就将他放了,从此再也不敢惹他了。

五
文革十年,停产停工还停课,幸好后来有个复课闹革命,小邓丽英才有机会识点字读点书。
其实,从她四、五岁时起,外面大革命,她和爸爸躲在家里闹小革命。
爸爸逼她练功、偷偷背记《三字经》、《千字文》和很多古代名戏的唱本,不到六岁,她识的字远比当时的高中生多得多。
她前翻、后翻能连来几十个,鹞子翻身能转十几圈。按她爸爸的话说,她的跟头功夫不比老六龄童逊色,那跟小六龄童就更有几手拽了。
垃圾跛发觉女儿的音色甜美逸韵,有点邓丽君的味儿。
他去了趟上海,到师兄弟、师姐妹那儿转了几圈,讨借了一些歌星、名角的唱片。
其中就有邓丽君的,尽管她那时还不出名,主要女儿与她的名字只差一个字,他认为这也许就是天意地缘。
名角就多了,有常香玉、徐玉兰、严凤英、新凤霞等十几位。
窜秀是垃圾跛的天真和理性的创举设想,因为女儿没有机会进大戏班和大剧团,但音色、乐感和模仿能力极强,适合练拟人拟声的绝活,以图后进。
几年下来,在邓丽英花季年华时,也就是文化大革命结束时,她被市文工团发掘成了台柱子演员。
一场跟斗戏,能以各种跟斗连翻十几分钟之久,这在全国也是少有的。
她模仿邓丽君、常香玉、徐玉兰、严凤英的歌唱与戏段
令观众叫绝。
她的童年充滿传奇,她的艺术造诣尤为独特,她还美丽、温柔甚至温馨可人……
面对这样一个女孩,尤其是我了解了她的家世以后,我怦然心动是一个未婚男人的正常反应。
但是,我必须克制,因为我在采访她,在书写她,这种莫名其妙的职业道德在束缚着我,我也不知道这是对还是错、是福还是祸?!
六
那年暑假前,我面临着紧张的毕业考试和研究生答辩,就一个多月未和她见面,但我还是抽空写完了那篇报告文学《名星汇聚江城 众彩集于一身》。
当时,多家新闻单位要我,正因为她,我选择了《戏剧》刊物。
那时,没有手机,打她单位电话,告之我她请了长假。
我刚到单位,不便请假,二个月后,我申请了采访邓丽英的选稿提议,通过了,便风尘扑扑地从京城赶到江城。
我得告诉她一个好消息:那稿子,《文艺报》决定刊用,那可是全国顶尖的文艺刊物,很少登新闻类文章的。
到了江城,令我哭笑不得,不但单位找不到她,连她的家也找不到了。
我又没办法找到她的爸爸来解惑释疑,只好以采访的名义找她的团长。
团长叫孙黎,四十多岁,不失为徐娘半老,年轻时应很美丽,身材高挑苗条,也很健谈好客,原是跳舞演员。
她告诉了我两件令我吃惊的事。
她说,要不是有邓丽英撑着,这种市一级的文艺团体早就该解体散伙了。编辑哎,迟来半个月,你就找不到我了。你不要忙忽采访我们了……
邓丽英是个好演员,也是个好女儿。她需要钱啊,她爸爸得了肾癌,需要血透。
他爸爸快八十了,捡拾了一辈子垃圾,为我们培养出这么一个顶尖的戏剧人材,了不起啊!
邓丽英也了不起,有一个全国级的大剧团要收她去,好事儿呀,但她为了挣钱,割爱回绝了,自己大哭了几场。
好女儿呀!团长孙黎感叹地说,一脸的婉惜之色。
怎么挣钱呢?
哭灵,孙黎说。见我疑惑不解,就详告我:现在改革开放了,有些人挣了大钱,就想以尽孝心比排场来显摆。
怎么显摆呢?一流的丧乐队,有钱好请;几十辆的丧车也好请;选葬人众也不难呀,发大红包就是。
孙黎说到这儿,竟考问我起来:你说什么最难请?
我一口答道,哭灵,你说过的!
内行话,不亏为编辑,孙黎不无揶揄地赞许道,尤其是丽英这小丫头的哭灵,那叫一绝,嗓音亮而悽,情感诚而挚,词儿编得快而好而妙,能叫亡人的一生晶亮晶亮,有很多人就是为听她的哭灵而去奔丧的。
于是呀,她一哭,大家都哭起来,真是喊声震天,哭声感地!
于是啊,请丽英哭灵的排着队,有的有票子的人家,老人还未走就交预付金了,担心她活儿多赶不上场……
我听着听着,便愕然了,为文艺叫屈,为丽英喊冤……

七
孙黎见我神色黯然,就缓和气氛地问我:你知道丽英是怎么走上哭灵之路的吗?
这团长真聪明且善解人意,道出了我最想知道的答案。
她不急不慢地娓娓道来:
那得感谢一个著名演员,也是最近万分红火的演员。他就是赵本山。
你看过本山大叔的哭灵节目吗?那真叫十绝。徐玉兰哭灵是只雅不俗,赵本山的哭灵叫雅俗共赏。
他老太太扮相,头上是两片瓦的头盖,身着长襟衫,一脸的皱纹,颤抖的身形,二人转的哭调儿那叫惨得透绝。
我们的丽英不是擅于走秀吗?如今赵本山不知不觉有点红了,她就走起他来。三天工功就走出了一个赵本山的哭灵段儿来。
像极,惨极,而且她比赵本山还赵本山,前者的词儿是定本的,她的词儿竟是活泛的,有时还将古代的英雄人物倾诉一番,比如岳飞、文天祥,比赵本山的老词儿走俏多了。
我说,哭当代英雄也应该叫好,比如说焦裕祿,送灵时,几条街都挤滿了爱戴他的民众,个个都哭得伤心。
这么多天来,孙黎不无兴慰地说,你是第一个这么辩证看待哭灵的,不是只褒贬哭灵是迷信的、落后的!
我说,邓丽英为挣钱而为之,就不是为艺术了……
我也为她惋惜,她实在是孝女呀!孙黎郑重地这么强调。
我小心地嗫嚅地问:她爸爸病情怎样了?
去世了,就在三天前!
哦!我更黯然了。
是自杀的,也就是自己走的,孙黎流下了泪水。
我也情不自禁地流下泪,滚滾的。我从丽英嘴里知道了这位老人不平凡的一生,心里很是难过;况且,我写的报告文学中有他的不少片段。
我怔怔地看着孙黎,只见她说,为了不让女儿再去哭灵,为了她重返舞台,自己不再拖累她。他对着脑门拍了一巴掌,就脑溢血走了,他老人家一生做事干脆,离世也是,好老头呀!
今天,也许就是今天,是邓丽英为自己的爱父哭灵的日子,我得找去,送老人一程……
八
我问邓丽英家住哪儿也许很难,问垃圾跛的骨灰停放何处坟山倒不难。
我就想,垃圾跛的传奇和善心声望应该不亚于自己的女儿。
有一个小伙子,竟主动用摩托顺带我去,使我沉重如铅坠的心情欣慰了许多。
我问他,你知道他们父女的事吗?
知道,谁个不晓,全江城没人不晓得的,他激动地说,老人是好老人,女儿是好女儿。他还说,邓丽英哭灵,一场最少一千至二千,一天二场。其实,我爷爷去世,邓丽英哭了一个多小时,一分钱没要,还贴了礼金。
你们家穷吗?我问!
不是,也有穷的,她分文不要,不过只哭十分钟左右,哭长了可伤人了。
那、那你们家……
他老爷子临去世前开了一份长单子,都是对他们好的人家,我家也算一个吧!
这就是典型的中国礼孝仁义信呀,我这么想着,越发敬重垃圾跛老人家了。
赶到墓地已近九点,这是三面环山、一边临水的风水坟山,水在坟山南面,由山上的溪水汇聚而成,终年清澈见底,水草飘浮,游鱼弄戏,倒像遊览之地,很让上山致哀的人少了点愁苦,多了点安慰。
很多人,坟地的山上人挤人,其下面更是人挨人。
垃圾跛不是了不起的人,竟受到江城人如此敬重,这其中的原因和故事肯定不少,外人不知,只是深藏在这些上坟之众的心坎间。
我奇怪的是,邓丽英这小丫头并没有哭一声灵,只是默默地流着泪。
我有点担心她,还有点舍不得她,就挤了上去,给老爷子嗑头,嘣嘣的;我将那份即发的原稿递给了她,因为这上面有很多老爷子的经历和善举。
邓丽英向我还了礼,也是三个响头,将稿纸接过去,在坟前烧了,还将其灰烬收聚在贡碗中,虔诚地放在贡品中间。
我很明白她的心意,也很欣慰。倘若真的有灵,我可是唯一一个用文字称赞和记叙他的人。

九
这一晃有三十年了,这其间,我写过信、也打过电话,她没有回信,也不接电话,既然她用这种方法拒绝我,我也只好作罢。
我和文鸣乘民航到江城,很快,在飞机上,他一路听了我的介绍后,就问了几句话:
你们开过花、结过果吗?
我说,没有,连手都没牵过!
他用诗人的语言说,她一定被人采摘过,她是真的爱你,但身上有了刺,就不愿伤你了,就不理你了,那可是真的爱,伤心欲绝的爱……
这次,我和文鸣见到她,一定会明白这一切,尽管几十年过去了。
我们访问了一些过去熟识的作者,有几个是知道她的。
喇叭是铜做的,不仅仅是拿来吹的,文呜徒子徒孙特多,因为现在发诗的比读诗的人还多呀!
他稍稍拨了个电话,就聚来了十多人,而且大多是江城的名人、名流,他们七嘴八舌地告诉我们,关于她这几十年的状况。
一句话,令我心疼!
她的爱人就是她当时的经纪人,哭灵的经纪人,是江城最早承接火葬场和坟山诸多工程的开发商,起家还就是靠邓丽英的哭灵所得。
随着风俗的转向,十几年前,邓丽英已不哭灵了,但也和爱人离婚了。
她爱人的小三很多,有亡者美容师,有房地产商的千金,还有江城官府人员的遗孀……
她的爱人是个弄潮儿,毁了她的青春,毁了她的幸福,也毁了她的艺术。
现在她单身住在父亲的原住处,房子破旧,几乎要倒坍,属于危房。
她说,她不怕死,住这儿有感情!
应该不缺钱,但无子女。
我们终于找到了她,在垃圾跛的老屋里。
邓英英风光地转了一圈,还是回到了原地。
我心里说,看开些吧,你比邓丽君幸运多了,你只是坚强地回到了原地;邓丽君可早就香消玉碎了……
人啊,人!
我们无须寒喧客套,便直入了主题。
文鸣是热心且爽快的人,他以长者的口吻说,要想上
春晚,小丽英,你得有三步艺术之路要走。
跟头就免了,他说得很幽默,但仿秀的唱功要练,先上有关电视台,如一百秒、妈妈咪什么的,被人认可了,成功了,我们会推荐你上春晚……
邓丽英并未泣不成声,只是泪水不由自主地往下滚落。
我知道她痛苦什么?时代进步,她却退步了。虽说是为了给父亲治病,但毕竟被金钱给俘虏了……
在婚姻上也是太轻率了。我三十年后,还一如既往地关心她,也许使她更难受……
十
邓丽英,自练了三个月。
文鸣请有关电视台的编导与摄影去江城,我们也跟去了。
邓丽英唱谁的段调,也还像谁,外行人看来像那么回事。
可是邓丽英哭了,因为她这么唱,都带哭腔、哭味……
也就是说,哭灵的味儿阴魂不散。
我和文鸣大哥对视了一下,便要她不妨去电视台试一下,起码徐玉兰的宝玉哭灵可以呀!
邓丽英很有自知之明,坚决不同意,说:三年后吧,三年后我去找你们,她向大家深深地鞠了个躬……
2021-07-011 于芜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