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尘远

上了山，才明白蝉的

隐衷，不再没完没了地聒噪

自有它的道理

毋需去照看花花草草

她们，都不求闻达

风尘已远，不至于辱没声名

山外的事，并不是

现在所该问的。谁云絮一样

释怀开来，身轻如风

对于一隅林泉，我不比

水中的青蛙，知道的更多

那天，一股涧流独自

下山，至今还等着它的消息

2021年7月3日于闽侯月山

生者如斯

好在每一个山坳

都开辟沟涧，给流水出路

否则，山泉甫一冒头

就积一潭死水。而我只剩下

歆羡的份，即便站成

一棵绿树，也终将颓老

生者如斯，能奈其何

萦绕我心的，只是活过了

大半辈子，某些事

依旧还在云里雾里

譬如那些下雪的地方

似乎藏着掖着什么

不知融化之后，敢不敢于

晾晒真相，就像我

仰慕的山峦，脱落得坦坦荡荡

譬如目之所及，设若

每一条河汊，输送的全是

血液，这一片土地

会不会温热如你的肌肤

春迟迟不来。结冰渣的

水田，还偷偷想着

被回暖的风爱抚，是不是

去年枯败了的，要在

这个岁首，一一返青

2022年2月14日（壬寅大年十四）

雨灾只在山外

本来怎样，依然如故

一座山，不因为谁的到来

改变了什么

久雨成灾，那只是

山外的事。留在这儿的水

均分给每一粒土壤

恰好用来滋养老木新草

无名的花，在阴天下

点亮小红灯笼，过起大年

满山充盈着喜气

这时，最好你在身旁

最宜煮一壶青红酒

双双喝下，就像此山的泉水

从内里，热到外头

小心坡上的松毛杉刺

哪怕一星点火苗，就足以

让一场燃烧不可收拾

2022年2月12日（壬寅大年十二）于闽侯月山

访雪未遇

本打算这次，结清

旧债一样，偿还自己

一个夙愿，谁知道

偏偏下山之后，雪才来到

没遇上也好。就像

封存一段记忆，就像不忍

踩过雪坡，踏访曩昔

缘未了。圣洁的爱太酥脆

有如白了的山头

水随我下到了低地

舒缓间，一条江略显平直

似乎事物得以平衡

似乎一生，因此成立

为什么血，更比之前热了

而朔风，愈来愈紧

在暗下来的天色中

要不要再送流水一程

2021年12月27日

生生之德

为四时盘点，到末了

仅剩下笔墨无法描摹的事物

比如概念，比如年度词汇

比如此山之外的

元宇宙。你还在我的想象中

毫厘时差，永隔天涯

圣诞日，天沉沉低垂

预报中的雪花霰粒

欲下未下。那些赶路回家的人

都跟我，到月山来吧

在月山，每一个幽谷

都可以给云雾做窝

随处打一口井，就汩汩地

冒出热乎乎的泉水

水汽与雾气，云雨交合

碰出的电无声也无色

只用蒸腾，演示着生生之德

2021年12月25日于闽侯月山

枝杈上挂着白茫茫的秋景

一个涧泉跌了几跤

才找到开阔地，被一条溪

带走之后，杳无消息

一朵云，孤伶伶远行

走过处，不留下一个足印

终于翻过了西山

却不知落脚谁家

奔竞的、漂泊的

都已没了踪影。而谁

悬铃木般，一件件卸掉负累

像褪去伪装矫饰

露出本来的面貌

枝杈上，不牵扯别的什么

只在凉飕飕的风中

挂着一片白茫茫的秋景

2021年10月28日

莫名之伤

凤尾蕨又伸长一节

在高出灌木后，向下虬曲

一滴露，就这样

颤巍巍悬着，如悬着的

一点旧时光

不可碰触之物，终于落进

一墣泥土，我的心

仍危危地垂吊半空中

凉风一再拿季节说事

一应草木，都受不了说道

晚秋收藏起雨水

我则上山，捡一枚香樟叶

做书签，把莫名之伤

夹进泛黄的纸页

2021年10月16日于闽侯月山

大山为谁空着

天被一阵雨冲刷之后

没有了内容，你所要的意义

是一片空旷的高原

却在俄顷间，呈示着

通衢大道。事物因此多出了

千万种可能，譬如

曾经的事，可从头来过

为何残月，选择了一条老路

独自一人走进长夜

面朝东天，一步步后退

凉风起，枯叶有了着落

可有谁去收留几朵失散的云

在只容蛐蛐梦呓的深秋

不知道一座大山，为谁空着

2021年10月1日于闽侯月山

一山之主

终于可以为自己

清扫一片天，私圈一块地

纷纭世事，了无挂碍

如斑驳通透的空山

如不牵扯风丝的一树树枝条

天空轻盈，是谁的手

拽着的一个大气球

整出无尚的清净之境

给神祇，祂高高站立云端

不在地上留下影子

流水只做匆匆过客

而我，却是一山之主

蟋蟀与松筠的絮语

兴许唯有纤草，才会听懂

2021年9月4日于闽侯月山

雨滴挂着一片情天

山中的雨，从湿透的

坡地，疯长起来，低于深涧

高过了参差的草木

雨的经纬，网住浩茫的

大野，雾絮飘荡，丝缕有致

我从眼睫上挂着的

两滴，觑见一片情天

头枕蓬松的素色云空

白日梦里，婆娑一树树绿影

雨留住了我，留不住

一个个执意离去的激流

想必情愫，早已在山下

聚合。山中听雨的人

听到的，是山外洪水的咏唱

2021年5月29日大雨中于闽侯月山

犹豫的山雨

走上这高度，还是没有

给提着的一颗心，好好作个

安顿，雾气充塞林间

企图开悟，已不可能

再往前，只好下山了

我不是溪涧，即便一跤摔倒

还做瀑布，更非青岚

借助风，就轻盈迈上天阶

山雨在犹豫中，来或者

不来，我都不忍。那是天公

憋着的情绪，我没足够的

勇气，看祂心碎的样子

天不开。天若这时开了

一定会有一个神，步下云端

给我指出另一条路来

只是我，走了大半辈子

还未走出自己的躯壳

2021年6月19日

下 山

拄杖下山，正好

与上坡的暮色，打了个照面

真不该，把它认作

阳春的潮汛，同样漫上来的

鹅黄，并非山脚下

初试池水，雏鸭的绒毛

不是风，是一片片嫩绿

挤落心有不甘的枯叶

如昏瞀的人，眼里的春与秋

一块崖石，无关岁月

不问世事，裹上一件新苔衣

一棵佝偻的栲木，慢慢

拖长了枝柯交错的

身影，直到扩张成夜

2021年4月10日

早樱花开二度

早樱花开二度，为了

今日，红如去年留下的血迹

风梳过林子，枝叶

反而零乱，不肯掉落的几片

眨动讶异的眼睛

山野秀色可餐，我

却不敢放怀吞吐。蚁群离散

一船远道而来的铅云

吃水太深，还吉凶未卜

不要用这一口池塘

作妆台了，它看似安详无事

一粒不明就里的飞石

足以把一平如镜的

水面，搅得糟糕透底

我心田的方格上，胡乱

堆放无数个蝇头文字

像集聚的人众，交叉感染病毒

于是，就此转身回家

举一柄长帚，为过年扫堂

掸去旧日蒙上的尘垢

2021年1月23日（腊月十一，武汉封城一周年）

【注】

本地人称过年卫生大扫除为“扫堂”。

往山的深处搬移蜂箱

说起去年今日，才记得

今日又是立冬。那是北方

浓云刚刚擦净天空

初雪就染上了洁癖

头顶上的蓝，看似澄澈

却是一种清明的假象

而在南方，在今天的

双龙山，如果不是白楸叶

像撕下的日历，我还

浸泡在冒气的硫磺水中

以为凉热都来自地府

放晴的天穹，忽而

是一面镜子，映入人间

忽而只是一块玻璃，透过它

清晰瞅见另一个宇宙

那变幻无常的大千景象

俨然这个世界的翻版

土层里，是入眠的蛇

芒萁下，除了虫鸣

就是一路陷阱。我往山的

深处，搬移一个个巢箱

给远行的风做驿馆

给酿蜜的群蜂做城堡

2020年11月7日于闽侯月山

赤 桥

建一座桥，并非漠视

山里来的溪涧，是为了

给各走各路的水岸

一张默对时空盟誓的

香案。一棵老松

心甘情愿仆倒在地

被滚滚红尘，粗暴踩过

自己的身体，只认命

不计较，把所谓崇高

拱手让给峰峦。古桥朽坏

一环新栈沿着山麓

续上旧情缘，后来者

在桥堍与桥堍之间

筑起大坝，为四处淌溢的

情愫，做妥帖的安顿

高于水，给水天地

低于水，给水出路

不在意都市东头起落的

海潮，只在乎深山里

忽晴忽雨的天，长堤外

一片枯荣的狗尾草

怎样在风中闹翻四季

2020年10月20日

登茅山记

……原来，我所抛掷的

日子，一个都不曾少

一个个，都被码成了峥嵘

一路向上，两肋荆蓁

勾扯出青葱的岁月

丝丝缕缕，如我现在

棼乱的心絮。云天上

垂吊下来的悬梯，让给

衰草攀爬，我用祖母

危颤的竹杖，丈测海拔

用裹满苍苔的崖石

挽起父亲壮实的臂腕

像儿时的每一天，累了

有一个依偎的怀抱

峭立巅顶，不容我

妄言孤傲，空余下山的份

还有什么不能丢弃

假如来得及，且用一朵朵

白云，铺出一条新路

让随后就到的罡风好走

这时，高峰的中心

是一根地轴，我绕着它

转，转晕了四面山川

2020年10月6日

紫陌红尘沤出的肥

柔弱的晖光，只是远山

一件单薄的衣衫

不是黄金切割的

日子，不是谁

都能恰好平分的秋色

蚂螂走在一丝风上

玩起了平衡术

草尖的露珠，悄然的

陨落，却有谁知

当一星点一星点的

火，在一块块石头里睡

别去数满地的枯叶

到明年，它们是

紫陌红尘沤出的肥

2020年9月22日（秋分）

白云垒起高坡

枯叶飘落，蜥蜴

也蜕下皮来，等到明春

它们又将换上新装

裹着鳞甲的苍松

用年轮箍心，生生榨出

一滴滴老泪

在林间，假如你

不解蝈蝈的絮语

一定不知道深山的秘密

一定不知道，为人世

咏叹的小调，细如一支

草木之芯

秋在蔚蓝中，渐入佳境

鸿雁凫过寥廓的

天，就要栖落南方

我抓来一片云，再抓来

一片云，用它们

垒起高坡。黄昏时分

我因而深陷其中

2020年9月5日

山门内外

入定的老僧，如香案上

笃笃叩响的木鱼

禅心，是一声声钟磬

荡出的空山

千年了，庙里的事

都无关尘世，磕头的人

只问祖师塔的石头

何时开出莲花

背对山门，金黄的葵

齐刷刷站在旱地里

骄阳之下，硕大的花盘

像耷拉着的脑壳

非常年景，紫红的荔枝

挂果累累，我却无意

啖食其中的一颗

怕受不了满嘴腻甜

2020年7月26日

隔空千年谒义存

一株巨柽，繁茂千年

枯坐千年，蛀蚀再千年

你凿一个佛龛

只够容纳自己的肉身

却填充了中空的千年

由枯木庵，到藏骨塔

你又走过千年。俯瞰浮生

热不可耐，而清凉

却是七月的雪花

从云天飘落象骨山

你亲手倒插的孔雀杉

也已经苍翠千年

吮嗍甘露的，不是针叶

是风云变幻的天穹上

蟠虬的庞大根系

我来拜谒，你托钵云游

隔空千年，你说

“觌面相呈，苍天苍天”

“汝今正是我

我今不是汝”

……

2020年7月7日

在山中

在山中，躲过一场浊洪

却错过一帘绿雨

在山中，不做什么

只守着清涧边一片松筠

等你

在山中，唯有风籁无价

可你不来，怎会知道

一只长鸣的蝉

总也诉不尽的苦

2019年7月13日

把青山搬回家

到足够的海拔，再往深处走

就走进了雾。身在其中

方知那是曾经仰望的白云

天上的事，及其造物

触手可及。不用去放飞纸鸢

一切都在双掌中握着

轻轻一拧，十指淋漓

我与她仅有的一点秘密

被一阵绿风带出深山

有谁能够像繁叶一样

在簌簌的吟诵中，读懂全部

窸窣的蜥蜴，倏忽不见

它不随猿猴进化

兴许自有道理。我的路再高

高不过蜂儿营建的巢

林中面壁。石崖新萌的苔藓

画的是我的身形轮廓

泉水不论从哪儿冒出来

自会找到一条幽涧

真想把一座座青山

都搬回家去，就怕群峰之外

江与海，一夜间干涸

2022年4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