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那月
文/刘志文
很早以前,我家住在大东北上的一个小山村,那里被叫做北大荒,离松花江也并不很远。那时的岁月另有一番滋味,风风雨雨的北大荒上能看到成片的野花,宽宽长长的松花江畔能听到悠远的渔歌。
记得奶奶在世的时候,大家时常围着火盆,听她讲过去的故事。看不到电视甚至是电影的年代,简简单单的一个因由,就能把全村爱凑热闹的父老乡亲齐聚起来,有时是在我家,共同听奶奶讲老罕王的传说,有时是在村中的几棵古榆树下,听村中那个常在松花江上打渔的白胡子爷爷拉胡琴。
奶奶的故事诞生在煤油灯下,而白胡子爷爷的胡琴却更多响在夜深人静的江水边。
其实值得记忆的不止就是带有那个时代烙印的故事和胡琴,许多关于父亲的往事总是不期而遇地闯入我的梦境。

在我小时候,大甸子上的野花开得特别香,只要你在草地上滚一下或是靠着新垛起的草堆站一刻,那种野花的香气就会粘在你身上。草地上的蛇也特别多,你越害怕,偏偏就能遇到蛇。
农闲时节,父亲总要背着一把扇刀,到草势最茂盛的地方去打草,那里往往离家很远。几天之后,当他回来,大家从车上卸草时,裹夹在湿草里的蛇会突然窜出来,把我和年幼的弟弟吓哭。
那年的日子很苦,家里就父亲一个劳动力,母亲很知道心疼父亲,常常把舍不得吃的东西留给父亲,而自己却半饥半饱的不让父亲知道。
当然,他们也有吵架的时候,面对强横的父亲,母亲会据理力争,气急的父亲虽然已经举起了粗大的手掌,却不忍最终将巴掌落在单薄瘦弱的母亲身上。于是他发泄的方式更让母亲害怕,那就是拿起一根绳子,说是去上吊。母亲好说歹说无济于事之后,打发我去找村里最老的太爷,太爷每次到来,只是简单的几句话,便让父亲平息了怒火,男子汉说一不二的自尊也有了下台的机会。再吵再闹,他们也绝不会想到“离了”那个简单的字眼。现在回想,日子虽苦,一家人熬得却挺有滋味。
父亲实际上是一家人的期盼,他每次回来,都要带回微薄的收获,而母亲却会把那份微薄的收获经营得分外香甜。
父亲一次出门远行,弟弟居然会盼望得日夜嚎哭,没有办法的母亲便带着我们到村头去望。去了三天,终于看到父亲的身影出现在草色苍茫的天边。还是弟弟的眼尖,尽管父亲的身影矮小模糊,他一眼便会看见,大叫着去迎。母亲生怕他撞上毒蛇,在后面叫着喊着追赶着,等迎到父亲的时候,母亲的嗓音已经嘶哑了。而当父亲一下子抱起弟弟的时候,留在岁月深处那溢满浓情的底片也在我幼小的心坎上永久定格。
果然,弟弟没有白等和白盼,父亲的手上竟然拎着两只野鸡,而他的上身却是光着的。走在回家路上的他,已经想到了弟弟的期盼,一家人的需要,自己的责任,还有母亲每次为他那微薄的收获流露出来的喜悦和赞赏的神情。
而那次,母亲却追问起父亲的上衣哪去了,我们看得出,欣喜的父亲突然敛起笑容,生怕被母亲责怪。原来,他的上衣在打野鸡时放在草地上,打到了野鸡,上衣却被突然而起的大风刮上了天空,落进了茫茫的苇海。

母亲没有责怪父亲,倒是把他仅有的收获变成了全家最为丰盛的晚餐。
父亲的衣服是被苇海吞没了,可是在那年那月,苇海给予我们的真的是很多很多。苇子不仅能做烧柴,还能做干打垒房屋的顶棚。每年初冬,和父亲一样的农民都会借车借马穿着厚厚的衣服去很远的苇海里打苇子。
去打苇子的父亲每次都赶着牲口,疲惫地将满车苇子拉回来。而在他上路的时候,又总是精神振奋,就像去出征,让已经稍大一些的我羡慕不已,以为苇海是非常好玩的地方。童贞的心里,仿佛那里永远没有冬天,闭上眼睛便能想到野花绽开,塘水清亮,蛙鸣如鼓,或许还有更新奇的东西。我曾数次要求父亲带着我去打苇子,父亲总是不答应,我磨叽烦了,他就说:“等你再大一些的吧。”
一次,我在他的车后偷偷地跟着,离家十里他才发现我。我哀求着要去,他却态度坚决,嘱咐我回去。我哪里肯走,看着其它的车马越走越远,哭了起来。父亲动了肝火,用他长长的大鞭子教训了我。

开始时,迫于父亲毫不留情的马鞭,我向家走去。可走着走着,阴沉的天空却飘起了大朵大朵的雪花,雪越下越大,很快天地间便迷茫成一片。我对道路有着天生的敏感和注意力,即使再大的雪,我也能准确无误地找到回家的路。
忽然想到,这个大雪天,刚才已落在那些马车后面的父亲会不会迷路呢?这个心思一出来,骨子里和父亲一样倔强的我,忘记了父亲马鞭的恫吓,决计回过头去找父亲。
才走了六七理路,发现前面的雪地上,正有一双冒着寒光的眼睛盯着我,那是一双狼的眼睛。它就蹲伏在离我八九米远的地方。我回身便跑,好在路边有一座低矮的窝棚,我很快钻进去。看到狼向窝棚走来,我的心提到嗓子眼,狼只是用爪子挠了挠窝棚的木门,在窝棚前绕了几绕,就蹲在前面的雪地上不动了。
我记起父亲警告过我,狼是最凶残的,不敢离开窝棚,又惦记可能迷路的父亲。也不知什么力量让我做出了事后想来都是超常的举动,我憋足了劲,对着破漏的窗户突然大喊起来:“爹……爹……”
尽管我知道,我的声音冲出窗棂后,就会被空旷的雪地吞没,可还是一声接着一声地喊个不停。
喊了一阵子之后,忽然就听到了父亲的声音。那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我惊喜异常,每一声都清亮地喊出去。我喊一声,父亲就答应一声,空旷苍茫的雪地,有我和父亲的声音在应和着,而且越来越清晰。我的喊声因有父亲的应和不再盲目,我的牵挂得到了释放,而父亲的回音让我得到了带着亲情的回报。
蹲在窝棚附近的狼,被我们的声音吓跑了,仿佛天苍地广的关东都是我和父亲声音的世界。或许这种说法真的是太夸张了,我想说的是我们用人世间一种最美好的情感征服了一种东西。
在最后的应和声中,我看见父亲的马车近了,我冲出了窝棚,根本忘记了父亲的臂弯里还抱着一个时辰前还令我畏惧的马鞭。我看到父亲的目光中有慈祥,有喜悦,还有刚刚从迷失里逃脱出来的光明。
那天,父亲真的迷路了,是我的声音把父亲从迷茫中解救出来。不仅这些,那年那月的很多经历,都带着独特的气息,从岁月深处熏到枕际。我想感慨的是,那年那月的北大荒,那年那月的松花江,那年那月的人和事,那一种带着贫穷但却粗犷真情的美丽,在今天已经根本不可能复制。

作者简介:
刘志文,吉林省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吉林省中青年作家班学员。1976年出生于吉林省长岭县巨宝山镇左克垒村。2006年开始文学创作,作品散见于《今古传奇》《短篇小说》等文学期刊。2008年由北方文艺出版社出版长篇小说《劫年》。2015年由中国文史出版社出版长篇小说《家恨》。2018年改编出版四册连环画套书《最后的渔猎部落》。2019年12月由吉林人民出版社出版《吉林省志·税务志》。
网络文学方面,有声小说《劫年》在喜马拉雅平台点击率逾九十万,由北京汉字城堡录制的长篇童话《穿越三界的猫》,在口袋故事平台播出,截止目前点击率逾四千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