淬 日
绕着湖走，有什么苦
就对自己说，可都不是蝉
所唠叨的那些
到了这时，还不想
吼出受够二字，如一片片
流落黄昏的浓云
耐住火，烘烤成红霞
风垂挂柳梢，像蔫了的叶
欲来未来的雨，闷在
山梁那边隐隐的雷声里
大半天了，没个着落
百步之外，就是
烟火人间，一个更要命的
去处。趋前，或者
退后，都不敢重来一遍
烧透了的日头，终于
淬入死寂的湖中，那响动
像蝉最后一声尖叫
2021年7月10日
只有傩人还戴着面具
不可亲近的，愈发疏离
如越来越淡越来越高的云
繁叶辞树，留下一团
空枵，三两只翠鸟
再怎么努力，都填充不了
那是柿子林，熟透的果儿
像一盏盏小灯笼
点亮了深秋，却点不亮
深秋的夜晚
讳莫如深的天空
已经摘下了面具
还戴着这副劳什子的
只有篝火前跳着傩舞的人
2021年10月14日（重阳节）
落日与落木一色
田里的庄稼，园中的
龙眼葡萄，一串串一团团
弯垂着，有如俗谚
有如俗谚里未讲完的
故事。丰稔时节，却有人
在累累果实一个个
砸地时，才悔不当初
不是收成，是承受失去
四时因而荒唐
你所看见的落日
也与落木，一样的颜色
2021年8月25日于厦门
涟漪里的天地
叶绿素和负离子
叠起了翠微，还远不足以
压服一个赤热的夏
蝉如怨妇，尖厉的叫喊
一声，紧过了一声
揪痛我的心。云空蹙眉时
连土石都是肉体凡胎
一条平路，走着走着
走成了一架长梯，却无力
去扶正倾斜的黄昏
闷雷爆炸前，一枝枝
闪电，折断在天边
雨，终于坚持不住
泼洒了下来。湖面一圈圈
涟漪，是一个个倒影
因为洗过，比天地干净
2021年6月27日
芒果树
一个个芒果树，用暗绿的叶
光合着，除了替市井
呼吸，又能做什么
整齐划一，一应木然
不起眼，如站街人，如自己
开了谢谢了开的花
大可不必，累累地
挂出果来，爬上树的小灯笼
早就红熟了，比你们的甜
习惯了受装扮，已然
逃不脱尘嚣，来自南方之南
却找不到回家的路
天说变就变，不变的
是被摧折斫伐的命——而你们
还痴痴等着下一场飓风
2021年6月26日
子非鱼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子非鱼
焉知鱼之悲。都说鱼儿
无泪滴，不怪你高高地
站立岸上，只因洪大的水
淹没了身世，不论沉潜
还是腾跃，都难逃宿命
海天混沌，如浑然的大钟盘
尖长的时针，拨动日和月
不舍昼夜，不厌其烦地
重走同一条路，可哪一次
留下过脚迹。咱们都是
被时间欺骗的人，说过去了的
还会再来，像不卖钱的
阳光月晖，殊不知韶华易逝
覆水难收，如滔滔倾泻到
鼓胀地球外的无边湛蓝
在鱼儿们的眼里，江河湖海
都像缺心肝的人，已经
一病不起，随喘息的潮汐
在攻守之间，注定了沉沦
2021年5月25日
海床是藏污纳垢的洼地
进了山中，可以不分
纷乱的四时，不可以无视
头顶上紧随的华盖星
天放晴时，日已西斜
海上来的风，比落花
晚了一步。季节给予我的
被暮光，忽略不计
短暂的宁谧后，我
无力抚平从山麓下翻起的
层层树涛，只好坐看
一汪清澈的天，坍塌成
一个深不可测的夜
这时，我不能再做
什么了。即使把每一座山
都搬上夜空，也不会
轻如云朵；设若把海水
全泼向天外，海床
还是藏污纳垢的洼地
2021年4月17日于闽侯月山
月亮是太阳的魅影
一路彳亍，等我进得
山来，日头已翻过了中天
领着春光走去的
是我的王，给萌生的一切
以绚烂，把经年的伤
付与路边卑弱的酢浆草
终于落进一隅幽谷
鸟息，虫鸣。一天的光阴
沉淀之后，结成夜色
筛滤之后，漏下疏星
我经历了之后，还剩什么
风乍起，不排遣春愁
却让两片飘帘，没个着落
月亮，是太阳的魅影
像一个无眠的巡夜人
窥探千门万户里的秘辛
2021年3月27日于闽侯月山
【注】
酢浆草：小时候，若身体受外伤，就摘一把酢浆草，嚼碎后敷在伤处祛痛消瘀。
一瓢饮
雨，还走不出自己画下的
涟漪，像一个个
甩脱不掉的大小圈套
亦如细长柔韧的柳条
本想抚慰平湖，一不小心
挠到水的痛点
南来的风，重又启程
一路除故布新，了无遮拦
我因而解除了戒备
谁知不远处，大雾
从山头滚落，如我胸壁上
一场猝不及防的雪崩
不敢再往前走去了
比这座湖广大得多的汪洋
哪怕只取一瓢饮
也要我心，翻江倒海
2021年3月23日
夜色照亮星辰
一路走来，一个人的慨叹
就是一条江粗重的喘息
天，一夜间老态龙钟
鲎了的腰身，正好抱住大海
似乎就此不想分开
谁在岸上，为新的一年
押下赌注。海风撩人
涛声依旧，属于我的花期
短如一束细碎的浪
多褶皱的水面，如掌纹
没人猜透它的命数
飞鱼要上岸，岛屿
在缓缓漂移，蠢蠢欲动的
是大海不甘寂寞的心
当冬天最后一个日子
告别旧年，兴许只有夜色
才能照亮星辰
2021年2月2日（腊月廿一，立春前夜）
晴过之后
晴过之后，复归
暝晦。除了岁岁枯荣的草木
天，不再给予任何明示
抚平凹凸的大海，竟激起
浪涛愤怒的抗拒，扯来云朵
擦洗被玷污的天空
天空，居然还以颜色
不得不思忖，伙伴们
下一程的事。既然无力劝阻
一条江一路走到黑
就守住逝水，安营扎寨
而更多的人，奔波在
山路上，有的消失在林中
有的走到了天上，再没回来
2021年1月21日（腊月初九）
雾如不肯落定的尘埃
江终于带走海潮，雾
却又涨了起来，如弥天漫地
不肯落定的尘埃
瞻前顾后。我的眼睫
挂着的，不是晶莹，是惊疑
终究还是没能卸下
这一年的重负。六合茫茫
一条江走失在最后一程
而我阴湿的心壁
风干之后，留下条状的病灶
在东南一隅，别去
等候什么大雪，它一无所有
像打给世界的一张白条
——天公因为亏空
债台高筑，揭去灰蒙蒙的雾
是蓝到无底的大窟窿
2020年12月24日
天有罪，地无辜
白色的霜雪，被抟成了
一粒粒汤圆，而这一年
却远未完满。有如我等待中的
一棵树，它悬着的果
并非关于世事的结论
夜太长，留给末季的时日
已经不多。无瑕无疵的旷野
过于酥脆，怎么能
承受凭空砸下的纤尘
天有罪，地无辜
这个年末，我从遥远的月亮上
带回了几撮土壤，用它
调制成一剂药，想疗治疗治
这颗长烧不退的星球
2020年12月21日（冬至）
摘一片月冰镇土地
水，一次次流浪
又一次次归来，正如
与它双双出走的山
一次次回到这里
从新启程。永寿的彭祖
说不清搁下船棺的人
最后都去了哪里
又何必打问岩壁上的
茶树，靠什么繁衍子孙
点松明照夜，撑竹篙
转动山水，如转动
伏羲八卦，而所有的谜底
不会在天亮时揭晓
偏偏碰上雨天去登高
飘忽的雾，不是
妖氛，却叫我步步惊心
像走在不受安抚的
湍流上。一方土地
如同我罹患风寒的身体
飙高了体温，我只好摘下
一片月，用来冰镇
2020年11月26日
星辰与星辰的距离
在水边走，走远了
秋。头顶上的天
用一片蓝，不动声色地
弥合了被撕裂的伤口
像什么都不曾发生
亭子里，一个老盲者
锯着二胡，锯下的
不是乐曲，是簌簌响动的
一枚枚叶。重阳斜照
俨然一斛斛黄灿灿的金子
在风中，被大把大把
挥霍，晾晒着庚子年
一贫如洗的家底。天的
一角，崩塌在水的尽头
那里，谁都不具法力
再砌一堵坚固的驳岸
这时，我记起远方
登高的兄弟，遥想今夜
他们也无力拉近
星辰与星辰的距离
2020年10月24日于福州琴亭湖
空余一片晒不干的盐
再一次面海，海已安澜
只有与湿透的风
缱绻的肌肤之亲
这时，我才知道水
都从善如流，谁若拥有
足够大的心怀
它自会随物赋形
人在礁岸之上
望洋兴叹。水族们
从未这样安之若素
如天上飞鸟，不会给谁
留下雪泥鸿爪
落叶时节，彼岸花
愁对彼岸。被掏空的海
与天，黏连成一体
不想分开，而别的
都还在鸿蒙之中
空余一片晒不干的盐
2020年9月13日
该洗洗肮脏的天空
旱魃未除，风云莫测
可我，还是等着你来临
你来，搬来如磐的风雨
搬来溪涧搬来湖泊
但怎么用力，都拔不掉
前季种下的一条孽根
人的躯身构建天与地
设若真有魂魄，也都在
狂风中，吹散了
它的重，重于乌云
是的，是该洗洗
肮脏的天空。它更深了
深如一面擦过的镜子
天外的你镜中的我
都惴惴地，揣着一颗
慢慢凉下去的心
2020年8月11日（米克拉台风登陆漳浦）
不只为下一场风暴
天空幽邃，黑暗尚未到底
彗尾划出的疤痕
消了，而创痛永远
星星眨动惊疑的眼睛
星与星拉开距离，漏下
一滴滴不安的光
只有北斗还没偏移
高缒一弯大钩子，悬吊着
黑压压的人间
台风绕道走了
夜如止水，偶起的微澜
是你的颦眉我的皱纹
十五夜，你朝西天焚香
我给东海合十
不只为下一场风暴
2020年8月4日（六月十五）
心如悬河
你不说大洪水，我不会知道
山那边的事
正如我不提久旱，你哪晓得
一片火烧火燎的天
而今天，假如不是唐山余震
我早忘了那一年
那一年的一把扫帚星，现在
正扫过黎明与黄昏
除了扫下带毒的灰尘
还会不会，陨落一颗大坠星
——我的心，悬着
如山的那一边，悬着的江河
2020年7月13～14日
【注】
坠星：陨石。汉·司马迁《史记·秦始皇本纪》：“有坠星下东郡，至地为石。”汉·袁康《越绝书·外传记吴地传》：“莋碓山南有大石，古者名为坠星。”
日 食
你出走，走过弧形的长路
在天空偏西的位置
伫立乱云堆垒的河岸
天风轻轻一推，你
跌进了无底深渊
载沉载浮间，彤红的脸庞
浸染黑暗，像一个殉者
该来的，都赶到了一块
比如鼠年，比如闰月
比如一年里最长的一个白昼
一阵雷雨，当头浇灭了
燃烧着的烈日
端阳时节，一枝枝
菖蒲艾草，筑成千门万户
觋男巫女们，朝着
汨罗，顶着长空
用一只只口罩作面具
跳起无声的傩舞
2020年6月23日
初起的旋风
带再多的想法来
到了这里，只剩下蓝色的空
意念松弛成皱褶
粘连着海与天
带再大的心愿来
都被淼淼的水一层层裹紧
在闷声打开的一瞬
碎成了浪花
是的，不论从哪来
到了这里，就是尽头
任谁都无处遁迹
万钧雷霆，在一个闪念间
激电般消弭于无形
一大片细沙，肌肤一样熨帖
却怎么都捏不成器
身挟咸湿的暑气
潮汐不紧不慢地，朝我走来
它说着太多太多的话
可没人能够听懂
我怔忡地，看几只蓝蜻蜓
绕一株木麻黄飞
如海上初起的旋风
2019年8月21日于东山岛
拜
对于你，再深的苦
都念成一句咒语
再苦的命，都如一沓焚烧的
纸钱，化几片轻灰
现在，一炷烟缕嫋嫋起身
朝偏西的方向
弯下了腰来，那里
一角云空露出慈颜
谁披一袭云霞袈裟
在沉闷的梵呗中，洒下甘露
一滴滴都霑在了草尖上
而你的心，却比天空
更空
2019年7月20日
换一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