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是2021年3月27号早上,我正和老拐小张喝酒呢,酒到嘴边,忽然屁股上像是被什么东西扎了几下,很痛的,酒也弄洒了,我正要骂天咒地,就听得一个粗门大嗓的声音说:还不起床?要迟到了!
我揉揉惺忪的眼睛,看看手机,天哪!都七点半了!赶紧穿衣戴帽,收拾一番,就夺门而出了!
从小区到上班的地方,我常常以每分钟一百二十五步的速度,花二十五分钟左右的时间丈量这段路程,三年来,都这样坚持,毕竟上了年纪,徒步是最好的锻炼,当然,我基本上都是七点钟出门的,这样,到达上班地,还可以从容的享用早餐,再慢悠悠地踱进办公室,开始一天的工作。
今天可就有些狼狈了,出小区的时候,差不多八点了!
不过,我还是坚持步行,这一规矩绝不容许破坏!大不了早餐买两个包子,像小年轻们一样,拎进办公室吃。
还好,穿过值班室时,距八点半还有两分钟!还是准时赶到了!几个小青年在那儿谈理想、谈人生、谈前程,因为怕迟到,就没惊扰他们。
爬上二楼,什么情况?这里黎明静悄悄?怎么所有的办公室都大门紧闭呢?管他呢!赶紧进办公室是正经!要是上面搞突击检查,就要退休了,让后生晚辈数落一番,那多没面子啊!
赶紧打开门,办公室没人。坐在椅子上,长舒一口气,这才有心探究为什么会今朝郡斋冷了!
泡上一杯茶,拿出手机,仔细一看,今天星期六!也就恍然大悟了。
要说都是喝酒惹的祸。
昨天,书记要我突击赶个资料,这本来是办公室主任的职责,可是不巧的是办公室主任的老婆为国家做出了卓越贡献,以四十二岁年龄生了个儿子,这会儿正在妇产科休息。本来还有两位文笔不错的青年才俊,也都无巧不巧地请假了:一个送他婆婆去省城医院治病,一个则效仿办公室主任,为国家做贡献,镇领导当然批了他们的假。
于是,这一神圣的使命就义无反顾的落在我身上。
书记解释说:我们也是下午三点半才接到政府办的通知,说下周一,省里来人检查我们镇的综合治理工作及环卫工作,让我和镇长明天一早将相关资料送交政府办,我和镇长分了工,他负责环卫,我就负责综治这一块,政府办的人说,去年年终的总结不具体,要具体一点的综合总结!我呢,还有许多其他方面的东西要准备,老谢,情况你也知道,只好请老将出马了!
办公室的几个小年轻就七嘴八舌起来:老谢的文笔没得说;老谢的态度也没得说。这材料起码得两万多字,才搞得定!是的,老谢的脑细胞肯定要死亡不少!必须得补一补!上年纪哒,身体可开不得玩笑啊!我们倒是愿意作陪……
书记笑了笑:阎王好说小鬼难缠!你们几个小年轻,不就是想让我出血吗?好再来夜宵摊,我先付五百定金,少了,明天我再补!可别喝醉了!老谢上年纪哒,可比不得你们几个小年轻!我就不陪你们了,要是喝多了,明天去政府办,领导们闻到我一身酒味,那可不是个事啊!老谢,劳烦你了。说着,将手里的一摞资料递给了我。
几个小年轻去外边塔子里打篮球去了,还不忘交代一声:老谢,我们在外边打球,然后在值班室等您,写材料需要安静,我们就不给您添堵了。
天下文章一大抄,大不了改头换面,掐头去尾,加入几个关键性的词句,也就OK了。
不过,动起手来,就知道,这回不是那么简单了,除了大小写一二三的那些条条框框之外,还要有详实的案例做辅助材料,虽然网上不乏典型案例,可是,错别字、病句那真是一个连篇累牍的!
奋战到七点半,几个小年轻推门进来,手里拿着两根热狗、两罐红牛,问我搞定没有,我才想起,忘了吃晚饭!我告诉他们,才完成一半工程!让他们再等等。
晚上十点半才完成初稿,书记也就心有灵犀地赶过来了。
书记看完初稿,圈出了要修改之处,就到了十一点了。老婆也就来电话了:又喝酒去哒!一点都不注意身体!再不回来,我可要骂人了!
书记接过电话:嫂子,这回你可冤枉老谢了,老谢被我抓夫了,还在帮我赶材料呢!不过,酒是要喝的,要不,我怎么对得起老谢呢!嫂子,你离开镇政府不久(我老婆是工人编,五十岁就退了),对我们的工作是理解的,也希望你多多支持!不过,你放心,我明天还要去政府办送材料,我绝不会让老谢喝醉的!
书记还煞有介事地说:老谢,你看这个地方,这么说行不?
我老婆当然也就放心了。
弄好了材料,就在几个小年轻的簇拥下去喝酒,这一去,又是几个小时!
回到家已经是凌晨两点了,老婆见我还算清醒,没有口吐芬芳,不过,必要的唠叨是少不了的,为了堵住老婆的嘴,我说第二天要加班,我洗洗就睡了。
忽然就想起那个还没做完的梦来,梦里,老拐的房子还是木房子,塔子边上的几株梨树开满了雪白的花……
可是前天小张来看我,分明说老拐的住宅早就旧貌换新颜了,木房子已经被高端大气的豪华别墅所取代,什么李子树、梨子树、枇杷树、枣子树、杏子树,早被砍光了,什么猪圈、牛栏也不见踪影了,好好的诗意栖居,已经变成现代化的小跟班了。其实,还在我调进城关镇的那一年,也就是三年前吧,老拐那年要退休了,老拐就跟我说过,他准备翻修房子。我当时就对他说,你可以另外找个场子修新房子,你那木房子,古色古香的,周围又有那么多果树,春天,花儿接续开放;夏秋季节,各类果子相继成熟,几多诗意,你要是翻修的话,那些果树就荡然无存了,再要恢复,根本不可能,岂不可惜!老拐说,我也是没办法,像我家这种情形,根本不允许另找场子建房子的。
这也是我知道的,老拐的两个儿子都很优秀,一个在北京打拼,一个在上海打拼,都混得风生水起的,都买了房子,听说都是一百七八十平米的五室三厅的那种!所以,根据政策,老拐就只能旧房翻新了。
老拐与我搭档了十八年,我们是知己兼酒友,无话不说的那种。
小张谢经和我、老拐搭档过两年,那是08、09年的事了。
我想,反正没事,小年轻们现在也不怎么黏着我了,难得轻松,不如去看看老拐!我进城都三年了,三年来,还一直没去看看老拐呢!连小张都不如!十八年的情感,可不能就这样淡了。
小张自从10年考进省城去了,可还要每年来看望我和老拐,我和老拐不过就相距二十多里,愣是三年没见过一次面,这怪我也怪老拐。
今天是一个难得的艳阳天。我登上公交车,就又想起小张描述的老拐现在的富丽堂皇、美轮美奂的别墅来,老拐难道改变了生活习惯?从前的老拐应该是住不惯别墅的。
老拐面临退休的时候,谢不止一次的跟我说,北京我是不去的,住不惯,那儿空气干燥,沙尘多,早上起来,吐一口痰,粘粘的,黑黑的,吃也吃不好,这儿是馒头饺子,那儿是包子混沌!哪儿都是麦子类食品,淡淡甜甜,没味!上海也不是我住得惯的,馆子里都是甜食,很难找到那种麻辣味的馆子!我都还是其次,最关键的是我妈!她去北京住了半个月,她听得懂别人的话,可是别人却听不懂她的话,最重要的还是在北京住了五天院,回来后说什么也不去北京了;上海,她也住了半个多月,在上海,更遭罪,她听不懂上海话,她的话当然那儿的老大妈们也不懂,关键是,劳动惯了的人,闲下来,就喜欢生病,这不,去上海不久,也住了一个星期的院!还有北京人傲慢,可比起上海来,那还算轻微的,老北京老上海人,从骨子里看不起外地来的,尤其是农村来的,我妈谢经发牢骚说,北京人上海人有什么了不起的?有本事,就不要外地人来建设北京上海啊!老子的孙子就是比他们优秀,老子的两个孙子哪个手底下不管个几百上千人啊……都八十多了,就想让她安享晚年啊!
我说,老人家在北京上海都住不惯,县城总该住得惯吧,在县城买套房子,不就结了,老房子还是留在那儿的好!我们周末的时候,还种包谷,还煮酒,几多写意,几多诗意啊!
可惜,后来我就调进城关镇了,都三年没过那种诗意的生活了。
我走了之后,老拐还种包谷,还煮酒吗?还那样诗意满满的生活吗?
我最原始的岗位是教师,那地方是一个偏远的乡,乡政府能玩笔杆子的,也就是办公室主任,可是办公室主任行将退休,我就被借调去了乡政府。我出自农村,对农民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亲近感,因为与农民走得近,在选副乡长的时候,就理所当然被选上了,还是常务副乡长,这真是幸福来得太突然,颇有点春风得意、少年得志的自得,可惜好景不长,那时候,计划生育抓得很紧,对付那些超生对象,动辄牵牛赶猪,颇有点日本鬼子进村的景象,不过我暗自庆幸自己分管的是农业税和上交,计划生育是书记乡长亲自挂帅主管的,那年月,实行的是计划生育一票否!可是真是天有不测风云啊,一次,书记乡长带队连夜捉拿超生游击队,结果,二人双双坠入山涧摔成重伤!计划生育重担就历史的落在了副书记和我肩上了,我对那些超生游击队那是充满了讨厌和同情复杂情感的,副书记却又是个愣头青,只知道一味蛮干,结果当然是在年终被一票否了,副书记和我,被撤销党内外一切职务,降为一般办事员!这办事员一办就是七八年!
99年的时候,我才又有了一点出头的机会。书记被评为退耕还林的标兵了,要写个典型材料,书记就托人找到县城的大咖,可是人家张口就是两千的润笔费,这又是不能报销的,书记就有些犹豫了,不知谁说的,说我也能舞文弄墨的,于是书记问我行不行,我说没问题(实在是不想一辈子当一个办事员),一个星期保证完成任务。
于是,我就将办公室所有的报纸都搬进我的住所,焚膏继晷起来,感谢那时候宽松的文字环境,因为电脑没有普及,所以根本就没有查重那一说!我东拼西凑,又拿出现代汉语词典,找了六七十个成语,生拉硬拽,硬是将它们塞进材料里去了,书记一看,那简直是喜何如之,县市省一路过关斩将,书记于是就成了典型中的典型。
书记没能调进县城,不过调到三合镇当书记了,也算是一种升迁,三合镇是我们县除了城关镇之外的经济文化中心,人口也最多,在这里担任书记镇长的人一般都是副县长、县委副书记的备胎!书记顺带也将我带到了三合镇。
书记本来是想让我干农村办主任的,可是,那会儿老拐(老拐的绰号源自他的罗圈腿,不过老拐虽然是罗圈腿,走起路来一点也不罗圈,有人就给老拐起了这么个绰号)在这个职位上,而且老拐深得民心,他又不想干副镇长,书记只好特设了个副主任的职位让我干,待遇正科级,也就是说我的工资级别上去了。农村办分管种子站、农技站、畜牧站及扶贫工作,算的上是一个肥水衙门了。
于是,我就与老拐结下了不解之缘。
老拐是当年毛爷爷时代的好干部,一心只想着老百姓,整日里走村串寨的。这很对我的脾胃的,我办事员了七八年,也是这样过来的,成天和父老乡亲打成一片,访寒问苦的,虽然不能从根本上帮助他们脱贫致富,但至少,我的心意是尽到了的。老拐比我强,他是干实事的那种,青壮年都出门打工去了,农村剩下的都是些七老八十的老人,老人们又还不愿意让田地荒芜得那么快,都拼了老命地种田种地,新种子、新农药那是年年翻新,就连化肥也在不断翻新,老人们大多不识字,这就需要人专门指导。那会儿,可不像现在,乡镇干部,基本上处于休闲状态,除了偶尔有什么自然灾害发生,需要下到各个村里看看,基本上都是集中在办公室闲聊,老拐是个特例,每天都是早出晚归,天天给留守老人们推荐种子农药化肥,不厌其烦的讲解它们的用法以及什么时候该用药了等等。
我来之前,就是老拐一个人这样做,我来了之后,老拐就有了一个搭档。
不是我吹,在三合镇,随便走进一家农户,我们都会被留饭。不过,我们不愿意太麻烦那些感恩图报的老人们——只要我们肯留下来吃饭,那些老人们都会将家中所有能吃的都弄上桌子,所以,我们一般是不吃饭的。当然,去边远村子,路程远,赶不回来,不得已要吃农家饭,我们就实行撞饭制度,就是碰上谁家赶巧吃饭,我们就顺带吃一碗,决不允许他们另起炉灶!当然,有酒更好——老拐是哪一天都不能离酒的。
每每下乡回来,去食堂打了饭菜,我就跟着老拐去他的住处,每人到上小半碗酒,美滋滋地享用——我也因此养成了每晚小酌二两的良好习惯,也因此,没少被老婆教育的,不过,因为我历经苦难痴心不改,我老婆后来也就听之任之了。
老拐的酒,是药酒,对于腰酸背腿抽筋有很好的疗效——农村老人有的手握偏方,他们很乐意给我们一些自己研制的中成药,只有极少数需要去医院买的。
老拐的酒,都是自己酿制的。我没来之前,他每年要酿三四百斤包谷的酒,他酿酒的技艺很高,每百斤包谷能酿出50多斤500左右的酒外加20斤30多度的酒。
老拐酿酒用的包谷,是自家种的,周末,老拐回到老家,是要甩开膀子大干的——土地不成问题,一些比较远的田地,周边老人们力不能及了,老拐就捡过来种上。
我来之前,老拐每周拎五斤酒,往往没喝完——因为药味太重,同事们喝不惯,除了特殊情况,一般是不喝的。我来了之后,就需得拎十斤酒了。
为了每天喝上小酒,我义无反顾地加入到老拐种包谷的队伍中去了。我本来就是农村人,干活熟门熟路的。每年,我们的包谷都在两千斤以上(最高值达到了四千斤),一千斤用来酿酒,剩下的,就给老拐的母亲养猪养鸡养鸭了(我的一家三口,也因此大大提高了生活水平,什么鸡鸭鱼肉,都不用掏腰包购买了)。
老拐的母亲是一个和蔼善良的老人,对谁都好,简直好到不讲原则的程度了。邻居遇到了什么困难,只要她能帮得上的,她就一定要帮。还有就是那种劳动习惯,整天手不停脚不住的,老拐叫她养一头猪,她非得养三头,说是不能亏了我,也不能亏了她自己。我说,我哪能占有您老人家的劳动果实呢?我来这儿本来就是蹭吃蹭喝的,您老人家不嫌弃我,把我当儿子看,我已经很感激了……老人抢断我的话,这就对了,我把你当儿子,那我家老大一头,你就应该也有一头,要不,就是我这做娘的偏心了……我说,我们吃不了那么多,杀猪了,我拎几坨肉,就有了。最后达成的协议是我家要是没肉吃了,就来拿,剩下的卖给政府食堂,钱归老人。
现在要说说老拐的老婆了,老拐的老婆是镇政府食堂里的炊事员,工人编制,也是一个实诚人,10年退休后,转战北京上海两地,帮忙带孙子,这也是老拐的母亲能先后去北京上海享受生活的原因。
前面提到的小张,是08年考进来的小公务员,拥有研究生的文凭,上面计划让他先历练两年,然后当副镇长的,小张那会儿是书生意气、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大好年华,有理想有抱负,上面要锻炼他,最佳选择是与我们搭档。于是我们的队伍就扩大到三人了。小张虚心好学,不仅仅学我们的农村工作经验,就连我们的生活习惯也想学习,那年的三月末,也是周末,他跟着我们来到老拐的老家,其时,正直梨花盛开,老拐老家周边的几株梨树一株株冰砌玉雕般美丽,兼以芬芳中夹杂的微甜的味儿,令他陶醉了,站在塔子上遥看门前那条弯弯的小溪,远眺周围起伏的小山,张口吟道:茅檐长扫净无苔,花木成畦手自栽,一水护田将绿绕,两山排闼送青来!拐叔(老拐很随和,同辈的叫他老拐,晚辈叫他拐叔、拐伯、拐爷爷,他都不以为忤的),你这是人间仙境,是诗意栖居啊!要是在这里终老一生,夫复何求啊!老拐说,小张,你爱学习,这个,我喜欢,可是你要学习我和老谢这样的生活模式,我可就要说说了,我呢,没文化,没水平,能够为父老乡亲排忧解难,已经是尽了最大努力了,老谢呢,时运不济,现在为时已晚,干好本职工作,也算是为国家尽力了,可是你年纪轻轻,就想在我这儿终老此生,是不是有点燕雀之志了?国家培养你不易,你的父母也希望你能更有出息,要是你也像我们一样暮气沉沉,老气横秋,国家的繁荣富强、经济腾飞,靠谁来实现呢?所以啊,你要志存高远啊,国家就指着你们年轻人呢!以后,我们叫你,你就跟我们下乡去,我们没叫你,你就在办公室看书学习,将来市里省里有公务员考试,你才能抓得住机会,当然,不是不允许你来和我们一块喝酒,相反,我们是希望你能喝酒的,因为只有在酒桌上,你才能更深入的了解别人。
我没想到老拐会有这么高的理论水平,老拐平常是不看书的,最多看看报纸,他说,书看多了,就脱离群众了,因为一不小心,嘴里露出几句父老乡亲不懂的话来,他们就会认为你在敷衍他们。
我和老拐每天回来,喝完酒,我们要么在政府大院看小年轻们打球,要么去河里钓鱼,钓到了鱼,我们除了留下一点做下酒菜,送一份给老拐的母亲,大部分捐给了政府食堂,晚上回到住所,我是要看看书的,老拐则是跟踪新闻或追剧。
想不到,老拐是深藏不露啊!
我当然也对小张说教了一番,此后,小张就不再天天跟着我们下乡了,不过,我和老拐下乡回来,小张就由加入我们行列里来了。不知为什么,在镇里,小张和我们走得最近。
10年春季,小张考入省组织部去了,此后,他每年春节放假回来,他都要来看望我和老拐,把酒话衷肠。后来,我进城了,小张每年还是去拜访老拐,因为时间关系,他没来看我,只在电话里聊聊。
直到上星期,因为他婆婆病重,回来送婆婆住院,顺道来看我,说一直没来看我,很是愧疚,不过在得知我没去看望老拐,他就责备我,说我有点过分,就是工作再忙,也应该抽出时间看看老拐去的。我也感觉到我是应该受到责备的,不说老拐,就冲着老拐的母亲谢经将我当儿子般看待,我也至少应该看看老人去的!小张就感叹老拐破坏了谢经的诗意栖居地!
这样想着,车就到站了。
一下车,正巧碰上和老拐一个村的老张,背着一个背篓,老张热情的招呼:这不是谢主任吗?好几年没见了,你还是那么精神那么年轻!看老拐去的吧!我说,是的,你也是越活越年轻啊(老张和老拐是老根)!这几年,生活肯定越过越好,要不,哪会越老越年轻呢!老张说,党的政策好,都是跟着共产党享福啊!来,把东西放我背篓里,顺道!
一路上,我们当然是聊村里的变化,聊老拐的近况。
老张说,老拐这家伙享不来福!他的两个儿子出钱修了个大别墅,可是老拐和他母亲说住不惯,只住了不到一年,就买了土地婆婆的老宅基,又修了几间木房子,平时,就住在木房子里,过年的时候,儿孙要回来了,才回别墅住几天,等儿孙们一走,就回木房子了。
我问老拐是不是还在种包谷、煮酒。
老张说,要让这家伙不种包谷不煮酒,可能要等到他爬不动的那一天。
聊着聊着,就到了老张的屋边,老张说,抱歉得很,我还有点包谷要种,天气预报说是有雨,路不远,你就锻炼一下身体,等到我!晚上我来老拐家,一块喝杯酒,都几年没一块喝酒了!
我答应了,拎着东西就走,想快点见到老拐。
来到老拐的老房子边,老房子果然被高端大气的洋别墅替代了!不远处,还有一栋别墅,那应该是老拐的二弟的,再远一点的地方,有一家正在翻修房子,应该是老拐的三弟家吧。
就在这时,有一个人快步向我走来,不是老拐的三弟还能是谁!
老拐的三弟老远就打招呼:老庚,什么风把你吹来了?我大哥在那边湾里种包谷呢!走,我送你过去!说着,就接过我手里的东西。
我说,老庚,我知道地方,你正在施工呢!就不劳烦你了!
老拐的三弟说,好几年没见面了,一路说几句话,不抢那一时半刻的。
我问他,你大哥没少责怪我这个白眼狼吧。
老拐的三弟说,那哪能呢?我大哥知道你进城是当老黄牛去的,不是享福去的,他说城关镇干部正处于新老交替的时候,那些上了年纪的、退居二线的人,多半不愿意带领新人,上面就是相中了你老实肯干,让你带着年轻人积累工作经验,周末,年轻人肯定要请你喝酒放松的,你没时间,他理解,他还说,你早晚要回到这里来的!这里就是你的根!
感谢老拐的理解,诚如他所说,情况的确如此,我身边的那帮小年轻,不是官二代就是富二代,虽然他们身上没有那种纨绔子弟的习气,一个个都干劲十足,可惜缺少工作经验和方法,一些简单的事,如果没有有经验的人指导,往往就弄复杂了。去年,本来一切都上了正轨,我也可以息肩了,可是又碰上新冠!
我来到老拐种包谷的湾里,老拐正挖着窝子,老拐的母亲在放种子。
我放下手中的东西,跑过去,一把抢过老拐手里的锄头:老拐啊,你自己要作践你自己,我可以陪着你,可是伯母是八十多岁的老人了,你还忍心让她老人家帮你干活?伯母,您老人家歇着,让老拐干!
老拐说,老弟,你还算有良心,不过你说话没良心,我母亲你又不是不知道,她老人家什么时候停得住手脚?要是有外人在这儿,还以为我忤逆不孝,虐待老人——你老小子今日得宽余了?
我又吃了一惊:老拐竟然耍起文来了!
老拐对他母亲说,妈,你先回家煮饭,鸡都炖好了的,我回来热一热就可以了,其他的菜,我都准备好了的,我炒!
老拐的母亲回去了,我就责怪老拐:你知道我走不开,可你是退休了的,时间大把大把的有,你怎么不进城来找我呢?再说了,我就不信你三年多来,就没进过城!
老拐说:我进城了,但次数不多,没找你是事实,不是心疼你那点死工资经不起折腾吗?你经济负担那么大,做哥哥的看着你打肿脸充胖子啊?我知道你可以让那帮小年轻买单,可你也知道我不喜欢和那帮小年轻一块喝酒,你家里基本上没开烟火,你不得下馆子请我啊!
我说,老拐,我都拿副处级工资了,还下不起几次馆子?少找借口!
老拐说,少拿副处级来吓我,你的工资卡里,每月工资超过了五千五吗?别煮熟的鸭子了!算我错了,一会儿,你多喝一杯,算我道歉!
……
我们嘴里吵着,手里却没闲着,不到十二点,我们就完成了这块地的播种工作。
回到老拐新建的木房子,我很惊讶的发现,老拐的新居的环境比以前的更优美了:房子前面一个塔子,塔子里有一个花池,载满了我不知名的各种花草,再周围是桂花树以及其他一些我叫不出名的树,应该是什么开花树吧,再看看路的两边,左柳树,右桂花,微风轻抚,柳条便婆娑起来,成群的蜜蜂来回穿梭,诗意是诗意,可总给人一种现代气息,没有从前的老房子那样接地气,此诗意非彼诗意啊!
再走进房子里看看,老拐竟然弄了个书房!书桌上赫然放着《易经》《诗经》《唐诗三百首》《宋词大全》,好家伙,老拐竟然做起学问来了!
老拐一边炒菜,一边说:不看点老祖宗留下来的东西,和孙子们说话就没有文化底蕴,可不能被他们笑话我是个大老粗啊!
老拐炒好菜,我们正要举杯,就听得一个稚嫩的声音传来:拐爷爷,我太婆说,来客人啦,我家没什么好菜,这里有几个鹅蛋,让客人尝尝!
就见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胳膊上夸一个小篮子,篮子里装着六个鹅蛋!小男孩放下篮子就一溜烟跑了。
老拐说,这是土地婆婆的重孙,他每个周六都要回来看看他太婆的。
原来是这个小家伙!都长这么大了!
土地婆婆孙子彭长远在县城经营着一家小公司,六年前,被骗了四百万的货款,眼见得资金断链,就要破产了,为挽救这家小公司,我和老拐没少帮忙,只是到了最紧要的关头——向镇里信用社贷款五十万救急,我和老拐出面担保,可人家信用社主任就是不答应,说就我们这工资收入,合起来贷三十万都够呛,贷不了五十万的,主任一副悲天悯人的神情,不厌其烦地向我们解释,我们如何恳求,都无济于事,老拐万般无奈,只好给他大儿子打电话,他大儿子让主任接电话,主任一听到电话里的声音,立马笑容可掬起来:王总啊,拐叔是您的父亲!早知道这层关系,别说五十万,就是五百万也没问题啊!好好好!您放心,我马上就给他老人家办理!放下电话,主任又是敬茶又是递烟,让手下以深圳速度办理了贷款手续。于是,彭长远的公司就有了转圜的余地,接下来,老拐的两个儿子又不遗余力地协助公安机关抓获了诈骗犯,追回了百分之八十的货款,彭长远的公司这才彻底枯木逢春。
后来,彭长远的生意越做越大,条件好了,加上需要得力的人帮忙,彭长远就将他父母和他婆婆接进城里居住,可是土地婆婆水土不服,很快生起病来,半年时间,住了六次院,眼看就快不行了,土地婆婆想要死在老家,彭长远只好将她送回老家,可是让人万万没想到的是,明明奄奄一息的老人,回家之后,却一天天地好起来,第二年,不仅生活能自理了,还种了两袋包谷种,养了一群鸡鸭!今年土地婆婆应该九十了吧,居然还养了鹅!这位老人真是个奇人。
老拐说:没吃个鹅蛋吧?我去炒两个,剩下的你带回去。
我们再次端起杯子,门口又传来一个中年妇女的声音:拐叔,还没吃完吧!希望我没来迟!
说着就走进一个四十多岁的妇女。手里端着一个大盆子。
这不是山羊嫂子吗?我问道。
女人说:哎哟,谢主任,你还是这么喜欢开玩笑,叫我的名字不就得了!
我说入乡随俗嘛。
老拐说,你是专门送菜来的?真是的,拐叔家,没好菜,粗茶淡饭还是有的,来,一块喝一杯!
山羊嫂子说:拐叔,我就不喝了,家里还有几个客户呢!这是刚刚炖好的羊杂,大婆、拐叔、谢主任你们尝尝我的手艺,喝好,我先走了。
我问老拐:山羊嫂子啥时候有客户了?她不是一直在家伺候她公婆吗?
老拐说:她现在是人如其名,成了养羊专业户了,当然有客户了。这是你走一后的事情了,那时候,她的两个儿子一个上大学,一个念高中,她公婆隔三差五就要往医院去一趟,她男人一个人打工挣的那点钱,哪够开销啊,我就给她争取了这么一个项目,我让我家老二给她借了五十万做启动资金,现在养殖场办得红红火火的。
老拐退休了都没忘记帮父老乡亲!这家伙,真该让有名气的记者来一个专题报道。
喝着聊着,兴趣就浓起来,可是老拐不干了。喝完第一杯,老拐说第二巡,就意思意思,晚上还要喝的!我说,我要赶车回去呢!老拐说:一会儿彭长远接他儿子来,你搭顺风车,保你八点钟回到家!你来到这里,不和周边几个小组的父老乡亲打个招呼,好意思走啊!
下午,我提议将另一块地也种了,老拐说,也好,省得我妈担心下雨,播种不及时。
我们四点钟就收工了,回到老拐家,只见老拐的二弟两夫妇正在操办饭菜,我说:老拐,就我一个客人,用得着那么大张旗鼓吗?老拐笑笑:天机不可泄露,走,我们出去转转,你来了,应该和父老乡亲打个招呼。
于是我们就出门,沿着乡野小路走。这时候,一路上碰到收工回家的老人,我就不停地和他们打招呼,细算来,应该碰到了十几位老人,要是小张也在,肯定会诗兴大发,吟出“田夫荷锄立,相见语依依,即此羡闲逸,怅然吟式微”“野老念牧童,倚杖候荆扉”或是其他诗句吧,我们溜了一圈,就听得老二媳妇大声喊到:哥,吃得饭哒!
回到老拐家里,吓了一跳:餐厅里摆着一张专门用来搞烧烤的长条桌子,桌子上两边各有六盆子菜肴,中间火槽上一溜儿排开四个火锅,灶锅里还炖着大半灶锅牛肚子!就我们这几人,再加上老三两口子,没有五七天,吃不完!可是瞧这架势,又似乎是要大宴宾客的!
老拐看着我吃惊的样子,莫测高深地说:谜底一会儿就揭晓了。
老拐提出一大壶酒,又拿出十几个酒杯,一一斟满。然后又张罗起椅子来,椅子摆好了。
老三两口子就赶过来了。
接着,老张端着盆子,拿着酒来了,后面跟着十几个六七十岁的老汉,和老张一般操作。
老拐就沉下脸来:你看看你们几个老兄弟,那么小瞧我!怕我招待不起你们,啊?搞得没名堂哒!你们拿来的东西各人放在一边,到时候,怎么拿来的,怎么拿回去!真是的!
老张说:老拐啊,不是怕你没东西招待我们,我们想,谢主任百忙中来到我们村,我们本想留他吃个饭,喝杯酒,可是他时间紧,来不及!所以,我们老哥儿们一商量,就想了这么好主意,我们每人给他斟点酒,挑一筷子菜,聊表心意!没想到你会那么想,你平时不是很聪明的嘛!
老拐说:这倒是很有创意,算我错怪你们了,不过除了给小谢挑一筷子,其余的都不能动,帮我把桌子上的菜消灭了,如果还不够,再吃你们拿来的!否则,别怪我老拐翻脸不认人!
老拐说着就找来一只大海碗,挨次让他们往碗里挑菜:你一只鸡腿,他一坨猪蹄膀,还有羊肉、牛肉之类的,装了满满一海碗!
然后,老拐又拿出一只海碗,又是挨次斟酒,也是一大海碗!
我傻了一会儿,忽然脑海里就出现了《我的团长我的团》里那位商人给死啦死啦敬酒的场景,就情不自禁的笑起来。
老张说:谢主任,没要你喝完,能喝多少算多少!就是我们的一点心意。
我装出一副豪气干云的样子:既然各位老叔看得起我,没忘记我,我不能不领这份情啊,苍天为证,大地作保,这里就是我谢谋今后的家!
于是,我上敬苍天,下敬大地,剩下的三分之一,我就一口干了。
这时候,彭长远来了,感叹道:要是小张在这儿,又要感叹诗意的栖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