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歌
孤独者会尊重孤独者，所以我尊重熊、鹰和蜜獾
我瞧不起群居的、食子的狮子
我属虎，有着一颗啸傲山林的野心
虎皮值钱，虎骨也值钱
若将我的骨头，扔给狗，狗是不敢吃的
因为濒临灭绝，所以最近在向猫学习，如何人前撒娇
如何人间蜷缩成一团
懂
鹭鸶滩钓鱼的，并不懂水，真正懂水的，在戈壁滩打井
拿到开采证的人并不懂山，懂山的，在考道士证
懂画的，迟迟不肯落笔
懂得穿衣的，不会在蝉翼般的月光里，穿衣服
炭虽然懂得雪，但只有那串深深的足迹，
真正懂得喀拉峻雪原
卧轨
绿皮火车里，乘客们多了一下震动
乡下，母亲少了一个儿子
清水寺
妓女的女儿，没有成为妓女
而是成了尼姑
在山上修行，后来寺庙
变成了景区，收门票了
她便到偏僻的清水寺继续修行
她算命准得惊人
连我在广东打过工
失去过女友都能算出来
到了清水寺
才知道这里也开始收门票了
两个检票员和两个保安
知道几年前有过这么一个人
却不知道她去了何方
出门的时候，月亮刚落下去
回去的时候，太阳又要落了
银币一样的月亮，金币一样的夕阳
让大地，看起来像一个
总也装不满的功德箱
拥抱
她张开双臂的那一刹那
你想到了十字架，想到了救世主
你有了赴死的心
护佑辞
石壁呈负角度，高百余丈，鹰都无法筑巢
路边有警示牌：小心落石，观察通过
夫妻俩在下面摆摊，既卖烧洋芋，也卖烧苞谷
于是危崖成了屋檐，既挡烈日，也挡雨
太阳辞
向你吐口水的，正是你为之奔走，为之呼号的
向你扔石头的，正是你想拯救的
问你后不后悔的，正是你曾经要其忏悔的
含泪的微笑，如雨中的斜阳
太阳照耀万物，万物何曾有一物报太阳
太阳依然会照常升起——照耀，不过是太阳的本性而已
怆然辞
什么时候，骑摩托沿着玄奘法师走过的路，再走一遍
什么时候，沿着蒙古大军的路，再走一遍
于没有意思的世界上，寻找意思
于没有意义的生命里，寻找意义
什么时候，去人多处，将苏格拉底问过的人间，再问一遍
去雪多处，将屈原问过的天，再问一遍
孤独和寂寞都是病
孤独和寂寞都是病，但又明显不同
寂寞，来得快去得快；孤独，是深入骨髓的癌
在繁花里，在人群中，在酒桌边
在倾诉后，得到缓解的，叫寂寞
在昆仑山上，在星空下，在风雪里，在沙尘暴里
在狂奔后，在痛哭后，在忏悔后
在死神面前，得到缓解的，叫孤独
全世界，至少有一两亿人，可以治好你的寂寞
只有一两个人，可以减轻你的孤独
醉歌
仿佛在一只巨大的胃里，到处是贪婪，随时在挤压
仿佛一只痉挛的胃，哪个都恶心，什么都恶心
以狂欢，掩饰悲伤；以大醉，掩饰清醒
对着人群，你捂住嘴；对着马桶，你开了口
总要痛到不想活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真实不虚地活着
下辈子还当不当诗人
当！不学建材机械了，直接学诗当诗人
找不到好工作，做苦力也当
拿皇冠，换我诗人的头衔，都不干
看看盛唐的李家，富丽的宫殿
墙，比监狱还高，看守，比监狱还多
弑父淫母、杀兄灭子，比监狱还黑
若一个人骑着摩托走柴达木盆地
大内高手们，有一百种方式，让我的头
先于落日落下
不像当画家要买颜料，买画架、画布
当诗人还便宜，问服务员借支圆珠笔
在餐巾纸上，就可以写出三千佳丽宫娥
三千里地山河，不用动干戈
最重要是，诗人可以去做
上帝曾经做过，但又没有坚持下去的事
赋予丢弃的事物，以光芒
赋予沉默的事物，以倾诉，甚至召唤
赋予失魂落魄的，以灵魂
赋予漂泊的灵魂，以骨肉、体温和力量
赋予绝望的，以希望
在陈家坡独坐
每一棵树，都有性情和样子
那些认识的树，却不会像人一样，走过来
要你客套，要你陪笑
喜欢看山。一起爬过的山
不会像人一样散开，十多年了
等也等不到，找也找不到
目光是有重量的，本来要去远方的云
被你看成雨，落了下来
铁谣
土壤那么红，因为含铁量高。喝杯酒，说句谎脸那么红，证明你身体里含铁量很高
父亲的锄头，最终埋葬了父亲
骨头，始终硬不过铁
白岩寺的铁钟，总让你想起，锄头敲在黄狗头颅上的回响
石头谣
捂住腹部，蠕动的，医生说是结石，你怀疑是舍利子
塑料时代，你也在怀疑石头
怀疑只会有石头，倒下去，铺在路上
不会再有石头站出来，成为碑
你跪下的冈仁波齐圣山，是座六千六百五十六米高的碑
玻璃谣
跺脚，比划，大声地喊，他们认为你在跳舞
你和他们，隔着一层钢玻璃
只有一个人停下了，她看到了你在玻璃上哈气
你在玻璃上用手指写诗
你送的玻璃，她至今认为是钻石
沙谣
菩萨脸上剥落的微笑，其实就在我们的鞋底
我们践踏的，就是我们瞻仰的
游人欢喜的，就是牧人害怕的
游人在沙丘上拍照、跳舞、写永远相爱的字
并没有注意到这里曾是一个村子
我们握不住的，就是我们挡不住的
进入蚌壳变成珍珠的，也会进入我们眼里，变成泪
废弃辞
喜欢在芭茅如海的河西镇，看游人如织的王村镇
这里很多废弃的事物，让荒凉的人心安
水泥厂废弃了七年，球磨机本来噪音最大
装着几十吨钢球，此时安静如一头灰鲸
如果全世界的马达，都停止运转了
人世会不会安静下来，人们会不会用倾诉代替咆哮
黑板也废弃了，像块狗皮膏药，贴在墙上
下次带支粉笔，写个寻人启事，让它活过来
水面禁渔，船废弃了，拖上岸
倒扣在屋檐下，可以当凳子坐
废弃的老渔夫，上了岸，还有什么用
悬崖废弃得更久，自从二十年前
英姑为了逃婚跳下来，受了伤后，再也没有人跳过了
大象穿过城市
才进入峨山市区，昆明就感到了震动
不要怕，我们不会要你们的城市，贫瘠而难看的城市
不管交警，不管红绿灯，不管电子眼
我们听妈妈的，妈妈听老祖母的
老祖母说，带我们去她老祖母的老家看看
看见没，这才是好的团体，弱小的始终在中央，不让掉
这才是正确的速度，你们，每个人都超速了
诗人简介：刘年，本名刘代福。1974年生。湘西永顺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诗集《为何生命苍凉如水》《楚歌》，散文集《独坐菩萨岩》等。曾荣获华文青年诗人奖、《人民文学》年度诗歌奖、第四届汉语诗歌双年十佳、第二届刘章诗歌奖、第四届“中国红高粱诗歌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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