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骨纠子庚宏
文/王玉权
在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里,我回到了常常思念的顾庄。
下午五时左右,在巷口,恰逢庚宏老俩口以及他们的一众牌友。这家伙眼尖,急步上前,老远就伸出了双手,夸张地握着摇了又摇,摇得银发抖抖的,乡亲们也七嘴八舌地招呼,家(读ga音,方言)来啦!多么亲切的乡音啊!庚宏还是那样精瘦,但老精神不错。我开玩笑地说,下班啦,今儿手局如何?他老伴笑吟吟地接过话茬,小来来也,混时光。这老郭,虽七十大几了,一头乌索索的头发,面容红润,依然葆有青春时代妩媚的影子。黑白相映,老俩口对比鲜明而有趣。
只不过隔了两三个月,大女儿微我,爸,秦厚兴死了,再过几天就过八十大寿了,真可惜!我大惊,好端端的个人,怎么就死了呢?
原来是这样的,立冬已过去了几天,他老伴要去十边地补栽些油菜,他也跟去了。
中国农民是世界上最勤劳的,哪怕巴掌大块空地,也要见缝插针。油菜生命力极强,即使微微上冻的土壤,栽上去也能成活。
面朝黄土背朝天,也许蹲久了,他立身时动作猛了点,旋即一个跟头倒下,人便再也爬不起来了。猝死,多么意外!离八十岁生日仅几天儿。生命如此脆弱,令人痛惜。

他比我小一岁。两家紧邻,自小一处玩大的。我的爹,他的娘,同一年被一场突如其来的瘟疫夺去了生命。他没了娘,五岁;我没了爹,六岁。俗语说,宁死做官的老子,不死讨饭的娘。他比我更可怜。家穷,没娘疼,肚里常没食,打小就骨瘦如柴。
我晓得他空着肚子,去田里寻灰灰菜、马兰头之类的野菜去了。菜花都开了,荠菜子早已白了头,老了。
我向奶奶要了几个疙瘩。奶奶知道我的用意后,叹了一口气,拿了一块旧布包了。两个瘦小鬼坐在田埂上,我见他眼里漾着泪光,狼吞虎咽。吃完了,贪婪地舔着稀脏的手,和旧布上残留的米汁。过去了七十多年,一旦想起当时的情景,恍如昨天似的生动,不禁酸楚难禁,心里涌起情感的波涛。
他长大后,仍瘦,象豆芽。后来,条件好了,但吃得再好也不长肉。老了,还是瘦,像头上飘着雪白芦花的苇杆。
庚宏念书不多,但极聪明。吹拉弹唱,无师自通,是顾庄少有的玩角儿。文革期间,他受命组建顾庄文艺宣传队,搞得风生水起,有声有色。我当时在庄上民小教书,应他所求,成了队里的编剧。我编,他导,我俩合作愉快。会演时,夺得头筹,曾代表公社参加全县会演。
不知啥人编排的,给他起了个诨名,小骨纠子。(纠,读第二声。字典无此字,但方言有此音)。亏人想得出来,刁钻古怪,但形象生动,戏谑成分多。于是名声野了,全公社都知道顾庄宣传队有个小骨纠子,纷纷慕名来请,很是吃香,风光了好一阵。

他的聪明,更多地体现在纸扎手艺上。
我们顾庄有个远近闻名的纸扎艺人,哑巴陈二仁。陈哑巴就住我家紧隔壁。小时,我们常在那玩。尤其是他镞下的五颜六色的碎纸屑,最能吸引人。个个伸着小手,在桌下抢着撸起来玩。
而他却在一旁盯着哑巴,用不同规格的小镞刀,在软腊盘上刻纸。专注地看着哑巴在火上烤弯芦材,然后扳直。火候,力度,很讲究的技术活。至于怎么扎架子,怎么裱糊,他都有兴趣。如是几年,哑巴虽没教他,全套纸扎工艺,大抵已入心肺。
先是模仿,后是创新,他扎的纸房子越来越好。团转庄子没一个不夸,比街上纸扎店的霸壮,漂亮,价格更合理。
霸壮。四角用刚芦,(芦苇的一种,材质坚韧),不象街上卖的,一碰就倒,易破。
漂亮。花鸟虫鱼,造型生动。云纹、水纹、寿字纹、蝙蝠纹,线条优美。各色彩纸,镭射工艺,立体镂空。雕梁画栋,金碧辉煌。大门对子上“蝴蝶梦中家万里,杜鹃枝上月三更",这两行柳体字,飘逸美气得不行。
门可开合。里面一应家具,电视、洗衣机、煤气灶等电器,模样逼真。一只卷毛狮子黑犬,威武地蹲踞在门口。
这家伙太巧了!
收费合理。完全凭良心,不发死人财。对本庄人更是大优惠。他说,乡里乡亲的,只收工本费。不过,要和出人情的同等待遇,吃主家几顿酒。
外庄人货比三家,宁愿招待他酒食,也非要请他来。声名就这样传开了。

老俩口单过,不要儿女负担,反而帮衬儿女不少。身后,尚留有可观的积蓄,每个儿女分得好几万。一个土农民,活得如此滋润,了不起!八十虚龄,也算高寿,不虚此生。
老农民,是土气。离了土,农民不能活。万丈高楼平地起,无论是谁,离了土,没了地气,人便没了生气。
前几天,去湖上花海逛了逛。见一穿著土气的村姑,正在侍弄被游客碰倒的油菜花。几个穿着颇洋气的年轻人,指指点点地嘲笑她。结果,反而被她呛怼得灰头土脸地讪讪而退。
我写了首小诗,《为村姑喝彩》
哈腰嬉闹笑乡巴,
土布牛衣饰素花。
寄语哥们休眼浅,
伊能双手织金霞。
面对万亩油菜花海,村姑有一万个理由自豪。她,是幸福的。我的发小,你栽的油菜,此时,也一定金霞灿烂了。你,也是幸福的。
我的发小,乳名庚宏。大名,秦厚兴。诨名,不雅,小骨纠子。
虽说人不可貌相,可红尘世界不尽皆君子。要是有来世,最好换副皮囊,托生个富态相吧。
逝者为大,安息吧!

【作者简介】
王玉权,江苏高邮人,中学高级语文教师,已退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