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上海国家会计学院是直属财政部的三所国家会计学院之一,朱镕基给学院题了著名的“不做假账”的校训。几年前应邀在此做了一个毕业典礼演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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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谢你们的邀请!本来说的是去年过来参加你们的盛会,结果时间冲突没来成。这一转眼又一年过去了。时间真是快。 这一年里,股市大起大落,美国利率要涨,新兴市场的货币要跌,事真不少。一个多月前,我也从服务已久的岗位上退下了。多年归国梦,屈指堪惊呵!
离开的那些天,想到不少事,也想到不少人。这当中一个有意思的人是查里.蒙格老先生。我也是偶尔的机会见过一次。他是股神巴菲特的老搭档,已经九十出头了吧,却思路敏捷,谈笑风生。据说在一次公开场合上他说,他也不清楚为啥在这把年纪还出来演说。之后他自我回答,因为我还活着呵!当然听众是轰然大笑。我听了以后,还是挺有感触的。是啊,人活着就应该做些事。不管大小,力所能及就好。也就是我们常说的,活到老,学到老,贡献到老吧。
当然今天是来参加大家的毕业典礼,那首先最重要的一句话就是:衷心祝贺各位圆满完成各项学习任务,光荣毕业。今后为各自的企业,单位和国家做出更突出的贡献!

说到这里,我是惭愧的。因为我是这个大厅内唯一不懂财会的人,一个地地道道的门外汉。之前我也听了校史的简单介绍:有朱总理的倡导,有项部长来开张。上月好像我原来的老领导楼部长也来过视察。这么多年来,为国家培养了许许多多的财务人材...。想到这儿,真是有些激动了。
几年前我十分荣幸地被应邀去做了中文大学商学院的毕业典礼演讲。当时大都是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大家在一起探讨了一下人生,立志之类。可今天这里都是行内的成功人士和精英,真是话题就不知道从哪里说起了。那既然我们是殊途同归,就分享一下彼此的经历和感受吧。
我81年就出国留学了,学数学的。86年拿了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的数学博士。一个偶然的机会进入了金融行业。一晃就是二三十年。这里面服务比较长的有一个投资银行叫莱曼兄弟公司。我想这家公司你们不少人都了解,它在2008年九月的倒闭标志了金融海啸的最高潮。虽然倒闭时我已经离开十多年了,但是想想依然有不少感触,甚至惋惜。

其实莱曼兄弟是一家百年老店,起始于1847年。它在投行各类主要业务,尤其是债券市场,收购兼并等方面曾经是全球顶尖的投行之一。我在的时候,它的市场研究团队也被多次评为华尔街的首位。一百多年来,也算经过了不少风风雨雨:两次世界大战,多次股市崩盘,二几年的大萧条,七八十年代的银行危机等等...。而之前总是能够左右逢缘,生存下来,并不断壮大。而这次怎么了?为啥这么经不起冲击?
之后有不少分析,也有人著书立说,原因种种。其实归根结底就是一个字:贪。当然莱曼的“贪”远不同于日常电视剧里吵吵闹闹那种。贪的定义就是:过度地渴望得到自己力所不及或并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莱曼正是如此。由于一些历史原因,它的资本金一直不是太充足的,尤其是比较它的主要竞争对手,如美林,高盛等。当时市值的差别可能达到两三倍或更多。但从另一方面来说,它又想做到相应的市场份额。实际上,它在债券市场那个时候的确是做到了。但是这类交易很大程度上依赖杠杆的支撑,这就给的资产负债表带来很大的压力。举例来说,当时我工作的债券部门,每到月末,季度末和年末,将不得不大幅削减交易组合上的头寸,以满足披露的要求。
这种状况是难以持久的,就像两只手想捧着需要四只手才能捧得起的东西,走长了注定要塌方的。当时的管理层过于注重眼前的利益,而相对忽视了突发性的尾部风险。正常情况下,或者说在市场低波动的情况下,这样的杠杆头寸理论上是越多越赚钱,也就是所谓的“Positive Carry"。但是一定得有个缓冲余地。这里面最大的风险就是持有的资产价值突然下滑。2008年莱曼的帐上就是充斥了大量的信用产品,房地产抵押债等,很多带有内在复杂的结构。在金融风暴来临的时候,信用利差急剧加宽,导致估值大幅下降和流动性迅速枯竭。之后的事,按人们常说的,就都是历史了。近年來多次的金融危机,都是始于贪婪,而最终毀于流动性。
从前人们说的“人之初,性本善”是值得怀疑的。人的本能是要贪的,因而需要节制,不管是主动,还是被动的。也就是我们常提到的风险管理。其实周围观察一下,最好的大企业老板不见得要最会赚钱,而是最会把握风险,赚钱是手下人的事。
最近跟一个朋友聊天,他提到巴菲特的一句话:rather buy a good business at a fair price, than buy a bad business at a good price. 也就是说他情愿用合理的价格买个好公司,而不愿买一个便宜的烂公司。很受启发。实际上这是个投资理念,也是个风险控制的理念。
投资于健康行业里的健康企业得利于中长期的发展趋势,也就是常说的beta。水涨自然船高。反过来,在市场发生系统性风险时,也是相对较小可能的会全军覆没。反过来,在复苏期间,这类资产应该也是较大可能地带头冒出水面,从而很大程度上减少了尾部风险。虽然这看来似乎很平常,我认为这种beta的思路是比较可行的,尤其适宜大规模的长期投资者。实际上,盘子越大,方法应该是越简洁,越透明,越直接了当。过多的结构在危机来时,其实是给自己戴上了多余的枷锁,因为它们毁掉了急需的流动性。
当然,这不是说烂公司买了就不对。其实困境资产投资一直是个火的行业,成功的案例也不在少数。但关键要看透内在的风险,而不是光沉溺于纸面上暴利。最终的标准还是一个收益和风险的相对比例值。现在市场上贪小便宜的人屡见不鲜。喜欢耍耍小聪明,算出个什么纸面的超额收益,所谓的alpha,高兴得不得了。结果是对最本质和最危险的尾部风险缺乏理解和认识。从而在非常时期发现手上握有一把出不去的资产,最终无路可逃。
alpha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大多数情况下,所谓的超额收益并不是个净值,而是加大风险的结果。分母加大了,自然分子也就夸大了。说穿了,是个伪alpha。只是操作的人没看见,或故意装着没看见,从而把该算的风险没算进去而已。
实际上我们中国人是世界上最精明的风险官,只是不总是用在投资方面。说些题外的:不久前,我和一些以前学数学的朋友一起聊起,说中国的孩子对数学是很有天赋的,到国际上比赛也是冠军拿得最多。可为什么现在就出不了什么大数学家呢?是不是我们中国人现在比较实际,数学考得好,目的就是可以上好大学,以后有好的出路。什么样的出路?无非是好的工作,多挣钱,买房子。最终,学问只是个工具,而不是个目标。
当然这也无可厚非。每个父母都是在为自己的孩子优化一条风险收益最大化的路啊!你想一门心思搞数学吗?你想做华罗庚吗?风险多大,收益多薄。这显然是违反一切风险管理的准则的。中国的家长永远走的是一条大概率的路!可是这个优化的过程也许不知不觉地埋没了一些有创想能力的年轻人。
但是,就在今天的世界上还是有些反常态的“怪人”。我想说一个真实的故事:在今天的世界上,就有这么个搞数学的怪人,名叫Gregori Perelman, 波尔曼先生。他66年出生,也是个奔50的人了,还跟妈妈住。据说也没什么爱好,就喜欢在屋后的树林里散步。
可是就这么个怪人在若干年前解决了历史上留下的一个最具挑战,也是最重要的数学难题,叫彭嘉莱猜想(Poincare Conjecture,像陈景润以前研究过的哥德巴赫猜想)。这个猜想本身就不多说了,我也不太懂了。只想提一下背景,它是在上世纪初提出,在波尔曼之前近一百年有很多优秀的数学家做出了不少努力,但是无人可解。在世纪之交的2000年,美国著名的克莱研究院又重新将其提出,并与其它六个超级难题列为“七大世纪难题”(millennium problems)。同时悬赏一百万美金给能解决其中任何一个题目的人。这对穷困潦倒的数学家来说是个不小的数字呵!而波尔曼先生就是至今唯一有解的数学家,当然也被赠予一百万美元的奖金,一时名声大震。
可是,不可思议的事出现了:波尔曼拒绝了该奖项。不仅如此,他还拒绝了其它各类的奖励,包括号称数学诺贝尔的菲尔兹奖章。理由是:首先,他觉得他的成果基于前人的贡献,不应他一人所得;第二,这些奖状,奖金对他也没啥用,反而分散精力。就这么简单!这位先生对到哪儿做个院士,讲座教授,以至买房买车,一概没啥兴趣。
怎么说呢,在我们眼里,这可是风险管理最糟糕的投资案例了!所幸做成了,要不难道就在妈妈的后院犯一辈子傻不成?当然他把到手的一点收益又拱手拒绝了,这里就不加评论了。
可静下来想想,我觉得他是个心里满幸福的人,因为他找到了自己的归宿和最爱,所以能有如此痴迷,陶醉和忘我。也许是我们这些旁人过于现实,目的性太强。而这些所谓的目的往往是与物质相关的,从而忽视了过程,经历和感受,恰恰这些也许才是真正的幸福和乐趣所在。我们常常“都云作者痴,可谁解其中味”呢?
在外学习工作期间,偶尔有问到:有没有做过一些值得记忆的“疯狂”的事情,crazy things?我说没有,的确没有。走过的一切都是按着顺理常规:考好成绩,进好学校,找好工作,娶好太太,养好儿子...。换言之,都是朝着最符合风险规律走,是朝一个世俗的大概率方向走。
可是孰不知,这世上的哪一件成果,哪一次进步不是那些不顾一切,疯狂追求小概率事件的人创造的?奇迹永远是小概率的结果,大概率下反而产生平庸。所以在生活中,我们或许应该容许别人走别人的路,尤其是让别人尝试那些小概率的机遇。自己在走阳光道时,也不妨让人家试试他们的独木桥。最好不要看得怪怪的就本能地把人家又拉回中间。虽然很多是出于关心爱护,但实际上只是把人家给世俗化了。阳光道都是前人铺好的,走到头不外乎是个酒店,商场,办公楼什么的。而独木桥呢,路转忽见,说不准会碰上意想不到的惊喜。我们那么多的奥数冠军,有些说不准就会出奇迹,结果给拉回来成了SAT的奴隶,长大坐坐办公室,天天炒股,也是怪可惜的。
看来,人生跟投资不完全是一码事!世上充满着矛盾,实在太纠结了!
当然,羡慕天才并不能成为天才,每个人还得走自己的路。如果说一个人前半生的快乐来自积累,那么后半生可能不少来自放弃,奉献也是一种放弃。当然一辈子只放弃而从不积累会贫瘠,而只顾积累而不能放弃也会迷茫和痛苦。积累是个无止境的过程,财富是无止境的,知识也是无止境的。每个人,无论有多大的能力和智慧,都会到达一个极限。放弃其实是一个自我发掘,自我认识的结果,而不是一种失败,远远不是。在这恍然大悟之时能将自己以前的积累贡献出来,实际上是一件快事。
几年前我去过一趟西藏。在那曲听说那儿的牧民现在日子好过了很多。导游开玩笑地说,那个地区产冬虫夏草。牛在坡上一年到头也吃了不少,所以牛的价格很不错,超过一万块一头。可是据说那儿不少牧民把赚的近一半的钱都用来做施舍,或供了寺庙。在西藏,常常可以见到三步一拜的香客,其中不少一走就是数月,路上的盘缠很多是靠藏民施舍。其实这些牧民自己的生活还是很简朴的,牛在坡上吃草,人就在山坡下的地上挖个坑,上面搭上棚子,一住好几个礼拜,等草吃差不多了再换个地方。
然而这些在我们的眼里还是比较清贫的牧民,多余的财富对他们似乎并没有那么大的吸引力,甚至是个负担,而施舍和分享反而是一件乐事。看到这些,我们这些路人游客的确可以不理解,想不通。但对这些善良的牧民来说,这也许是理所当然的。也许幸福不是在于积攒了多少,而是在于帮助了多少。一个人也许在感到自己对他人,对人类有用的时候,才有一种真正的满足。这就是一个人生存的价值所在。
我年轻的时候读过一篇报告文学,写的是人到中年的艰难:上有老,下有小。过了几十年了的今天还是这样,甚至更难了:家庭的压力,事业的追求,环境的逼迫,人为的烦恼。我们的生活好像天天都在赛跑,比上,比下,比左,比右,流连奔波,碌碌终日...。实际上,我们能不能花一分钟静下来想想?也许我们无需为那些前后左右的事过于烦恼。人生也许没有那么复杂,是我们自己把它搅和得不可收拾。其实,人的一生只跟一样东西在赛跑,那就是跟时间在赛跑!
我们或许应该常常问问自己,怎样在有生之年,自己能多做一些有意义的事?如果我们每天哪怕抽出一丁点时间想想日常工作之外的事:父母,家人,环境,公益,兴趣,爱好,我们的生活是不是可以过的更平衡舒坦一些?我很早前在一次日记里不知为啥写了一句话:“叹人生无暇!”,过了些时候觉着不完全恰当,结果改了一个字成为:“何人生无暇?!”。“叹”是客观造成的,是一种无可奈何;而“何”是主观原因,是一种自责。我,自己本人,才是许多困惑烦恼所在。幸福,其实在于自我!
我相信在座的诸位一定比我做得好很多,一定能够探索到一个更加平衡,更加美好,更加有创造力的人生!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