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水生植物
我所能记得的他们的样子,和现在完全不同
至少他们的舞步改变了。那种90年代流行的
披头士风格,卖力地摇晃全身所有的关节,
幅度夸张,这些都已经不见。现在他们轻轻地
摆动,随着舒缓的节奏,像陷入暮色的钟摆
我的身边,鲍勃迪伦在敲天堂的门
那种哒哒哒的指骨和木头撞击的声音
源于一只黄嘴山鸦——对海拔无比饥渴的鸟类
空气的湿润感将会带来大量的降水
关于固定种植,他们似乎比我更加满意
一个游牧民族放弃了最后的马匹
我听过这个故事,很多次。是我们的
一次穿越河流的旅行,我们曾如此地接近
熟悉的舞步、鼓点和灯光并没有被时间带走
我们如同模仿偶像一样不断重复的那些动作
在历史中被保留下来,用记录者希望的方式
塑料并不是一个理想的答案,他们自己
或许早已知晓。漂浮可能是一种交易筹码
也可能是目的。在他们无意识的上肢舞动中
黄嘴山鸦已经在一片雨云中最终完成
支撑木
三个咒语围绕着它,一株刚移植的幼年香樟
这团绿色的篝火在燃烧,一个镂空的金字塔
正在挤出体内的炭,罗马人收集他们的尸体
为过冬做一些储备。他们生前是梨树
无数个叹号挂在弯曲的枝条上,不明所以
现在他们知道那些警示的原因,克洛诺斯
阿忒拉斯和普罗米修斯。他们在生命燃尽后
被捆扎在一起,有个机会来审视各自的过往
对于生活的责难,我们多么平静。三个咒语
像我们的三颗心脏在树下跳动。我们尝试写作
尝试把所有的问题归结于一个神话故事。
在夜晚银色的唇边,我们沉默着站立在
他们面前,再一次。三角结构十分地稳固
像一个永远不会倒塌的长句
还原点
只是隔着一条河的距离,不超过20米
水面平稳,没有任何影子掉入其中
一只白鹭单脚站立在柳树的细枝上
安静地啄它的羽毛,线条不会发生弯曲
它的对面是一个旧电子市场,几台机器
正在拆除高出地平线的建筑,巨大的
轰鸣声让驶过的汽车随之抖动,落日
橘色的光圈像古一法师的空间传送门
世界在不断地创造这种奇怪的平衡
对立感是历史消亡的一条路径
但不是唯一。他为摧毁预留了一只白鹭
一个停驻在时间流里的标识物
我们曾错过无数次,然后才明白它的意义
仿佛我们被落日吸收,进入它的另一面
黑夜从我们的身体里爬了出来,一辆火车
穿过亚欧大陆去高加索。沿途我们一直在
没有灯火的车厢内唱歌。我们被诱惑
成为平衡的牺牲品,我们赞美崩坏的市场
甚至有人戏称我们将依赖美味的榆树皮和
东洋草继续活着,继续去享受平衡的失衡
我们唱歌然后遗弃自我像一堆甘蔗渣
我们吸这些迷幻剂,似乎又回到了
上个世纪,再上个世纪。在穿过隧道之前
我们得以看见白鹭
我们鼓起身体的一半像海面上破败的帆
风浪吞没我们更新我们,风浪也是我们
我们醒过来然后去找回去的门,“嘭”
夕阳缓慢降落,永恒的白鹭是世界的还原点
切尔诺贝利的石墨
一个年轻的消防员最早发现了它
他将它拿在手里,热量越过橡胶手套
刺进了他的掌心。他刚离开睡梦中的妻子
他们结婚没多久,还没有孩子
普里皮亚季的人们被巨大的响声惊醒
起初他们以为是爆炸,他们披着外套
站在院子里,站在桥边。半边天空已经
被点燃,他们像在欣赏一场烟火表演
而上一次这么做可能是建国纪念大典
或者苏联篮球队在奥运会上绝杀了美国
他感觉到自己包裹在消防服中的肉体
正在被人切割。他看着那块黑色的石头
现在他看清了,这是一截撒旦的胫骨
他在心中默念圣经,他希望他所握住的
是神手腕上的钉子。但他眼中流出的血液
告诉他,这不是圣物。这就是撒旦本身
油头大耳的人们在莫斯科豪华的会议厅里
一边喝着美式咖啡一边告诉前线,没有魔鬼
所有人必须忘记自己看到的,那黑色的东西
他们打几个电话,否认了一些事情,然后
准备一起吃一顿牛排。他们要在饭桌上
继续讨论一下如何去编写事情的真相
他们还要听一点柴可夫斯基或者其他的什么
蓝焰正在向内聚集,成为一个笔直的光柱
像一件天堂掉落的战利品。当晚最后一辆
救护车离开了,前往基辅。他的声带就在
几分钟前被烧毁,他现在尝试发出呜呜呜
的声音,类似某种古老的管状乐器。他的妻子
在观看表演的人群中,听到了一些不好的消息
完了。我们都被魔鬼的艳丽迷住了。她想
军队和穿着防化服的特工开始清理现场
他们用铅手套捡起那些黑色的石块
动作迅速地放进厚重的箱子之中。莫斯科
最聪明的教授说,这并不是魔鬼
这是关押魔鬼的石棺。现在我们重新获得了
空荡荡的棺材,而去哪儿找一个魔鬼呢
他的妻子在失踪人口登记处被一架直升机
接到了基辅。这是她第一次飞行,也是她
第一次到大都市。她被告知遗体和随身遗物
都不允许带走,但作为一个英雄的妻子,她
可以在好几层玻璃之外,穿着几乎无法
正常睁开眼睛的连体衣,看一看他红色的
尸体。啊,他通体红色的身子,像一块宝石
浮萍
一只水蜘蛛闯入了牧场
你无法想象,勇敢如大卫
在这狭长至无限的河流中
会是怎么样的命运来迎接它
而它们,崭新的绿色的叶子
相互连在一起,营造一种密不透风的
网格。没有人会为它们画一幅油画
这些似乎太容易被忽略了所以不值得
在它们的身边,水蜘蛛已经消失不见
水面在制造世界的幻象。那虚假的
不可一世的倒影。人类第一次在水边
看到了“自己”,他们从此迷恋,像玛雅人
或者墨西哥人对蘑菇的崇拜,以此可见天国
而它们,崭新的绿色的叶子
上帝的角马群在所有的水系中不断尝试
让我们把视角从镜面中抽出来
让我们看清眼前的真实的事物
河流向远处传递一种古老的咒语
我相信它们,那些崭新的绿色的叶子
会随波逐流,穿过无限的牧场
成为每一个在水边的我的自我螺旋
外祖父
在弥留的几天里,我的外祖父
他几乎已经丧失了所有活着的特征
他在想什么呢?他会想什么呢?
用他的仅剩的可以活动的眼皮
子女们围绕着他忙活,他们从不同的地方
回到了他的身边。对于粥还是燕麦
他真的已经不需要再做任何评判了
阿兹海默正在收走他一生的胶片
他尝试过和奥利西斯做一次交易
他提前放弃了语言的能力,开始接受沉默
以此换取将这最终的时刻定在弥撒之日
让一生中他所围绕过的所有人得以方便
他躺在租来的冰棺中不发一言,我的外祖父
这将是他最后一件需要归还的东西
第一文明
可悲的是,我们要从虚拟电子之中
才能知道它的结局。金苹果砸在了
装睡的人头顶上,那是我们,我们
没有醒悟。疼痛代替了灵光乍现
可悲的是,我们在电子的虚拟之中
和现在一样无力,我们无法阻挡
时间播放如黑色胶片,对于那些
既定的事实,我们选择相信一只岩羊
世界的碎石每时每刻都在滚落,峭壁
是我们的手掌,我们所有的手掌摊开
这是一堵巨大的叹息之墙。在巨墙外边
塌缩已经完成,白矮星像一朵葬礼之花
现在我们正处于爬虫时代,即使你的大脑
并不愿意承认这些。我们的可悲的触角执行
指令如此简单,一串电子代码的全部寓意
如果我们可以认清自己是上帝的低级AI
或者时间演化中的回溯点,这样一切会容易
我们的本质,那些程式决定着所有的变量
都是虚构的。我们挖掘和考证第一文明
看一看这个世界被销毁的样本,我们不会从中
得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考古是伟大的骗局
我们以为第一文明创造了我们,一群神的孩子
我们为此建造祭坛和奉上牺牲。赋予这悲剧
一种精神亢奋剂,我们假装没有看到它粗糙的
表面,约柜的象征意义已经超越一只铝制机箱
我们执迷于时间所记载的,那些残破的神话
神话是什么呢?天哪,我们还没有明白
我们那被限制的容量无法进行更高级的运算
在样本面前,我们的进化有些望而却步
从理论上讲,这是另一次失败的实验
预设的代码已开始执行下一个阶段的任务
清除或者毁灭。我们如同曾经的第一文明那样
突发的bug,比如贪欲比如狂妄比如无知
这更像一种病毒,电子模型已经被蛀空了
人类会像实验担心的那样,沉迷科技和战争
然后不停地在时间的肌理中制造着通古斯
所有的火焰都是我们犯下的罪行,普罗米修斯
是个错误的副本,他是实验失败的一个诱因
我们吞下了这个阶段性的终极指令,把关于
这一次的样本全部销毁。然后世界自我修复
文明被埋在土地的更深处,这次我们将覆盖
上一次的痕迹,我们变成了最新的存档
我们就是第一文明,那新的样本进化周期中
形成的神话或者传说。我们的形象被夸大了
刻在岩壁或者山洞中。当他们的文明产生语言
我们将会进入祭祀传唱的诗歌里,成为诸神
他们会像每一次系统重启一样,憎恨自己
憎恨人类。那些病毒最终会攻陷程序的防御
时间不会为任何人伤心,就像我们那一次
或者第一文明。轮回毫无意义,样本应该不会
为世界带来救赎,理论上几千万分之一的突变
将文明的未来押注在电子虚拟中的概率学上
这本身就是一件可笑的事,是一件可悲的事
布置防鸟网
父亲手提着一大把蚕网
走在我们的前面
十多年没有养蚕的日子后
这是我们唯一留下的东西
他把网铺开
用手托着举过头顶
把一整张蚕网兜在樱桃树上
指挥着我们去拉直系在网上的布条
他熟练地将其中一块绑在篱笆上
打一个好看的活结,示意我们照着做
等到整张网都被固定住
他开始调整蚕网的位置
将一些枝条从里面抽出来
让网被撑起,像一张鼓着的帆
这里面有足够的空间
平衡着网眼和樱桃果实的距离
一张网的终极使命便是
决定了可以让什么事物穿过它
一颗即将成熟的樱桃树所需要的
正在网的下面慢慢累积
父亲很满意这次布网行动
他想象了每一个鸟类会落下的角度
确保淡黄色的果实不会被提早吃掉
这张紧绷的蚕网即是他
草帽
他曾给我炫耀他新得到的
一顶草帽。上面写有蓝色的漆字
“第X届XX活动纪念”
我如今能记得的确实已经不多
那可能是一次研讨活动
或者一次职工乒乓球比赛
作为一种荣耀的授予
这一顶麦草编织成的宽檐草帽
圆形的一圈一圈紧靠着的编织物
像金色的行星环在我跳起来
也无法触摸到的位置
那曾是我年幼时最大的目标
有一次我陪着他去地里,我的父亲
将草帽从他头顶,那个尚未塌缩的高度
摘了下来,一把按到我的脑袋上
类似一种交接仪式,我看到神圣的光
停在宽大的帽檐上,在那里闪耀着
我们竭尽一生想要觅得的
就在我童年时的一个普通下午
以这样一种毫无预料的方式出现了
麻雀
在秋日的阳光中
我的祖母坐到了晒谷场上
领地的中心,一把定住的轮椅
她斜视的地方
藤椅支撑着一大片棉絮
像她脱下来的,不断下滑的身体
而我想到了麻雀
想到了当我还是孩童时
我们在这样的日子里将稻谷铺满水泥地
刚打下的,金黄的植物种子
祖母拿着长长的竹竿驱赶不断下落的
麻雀。用方言呵斥它们
一群毫无脸皮的贼或者强盗
她挺直了身子,并不像如今这么细小
站在稻谷的最中间,像稻田和稻草人的
一种生死互换。我会请求她
让我拿一会儿长竹竿,代替她站到那边
我眼中的麻雀无助、绝望又充满孤独
它们叽叽喳喳的嗓音是一种嘶吼
响起在我抡圆的竹竿舞中
而祖母,我那还未矮下来的祖母
会因为我将排列整齐的稻谷打乱而
大声制止。将我形容为麻雀的一种
现在她依旧在这里,她的晒谷场上
她干瘪的,细小的身体缩在轮椅的凹陷里
远处是灰白的棉絮,再远处
偶尔一两只麻雀无奈地飞起来
像几个得不到糖果的孩子
委屈,无奈又心存不甘
像我的祖母,她终于在刺眼的阳光里
动了一动,然后尝试着用手去推动
那两个巨大的橡胶轮子

伏枥斋,83年生。浙江湖州人,现居杭州,从事游戏相关行业

《南方诗歌》2022年6月目录
“崖丽娟诗访谈”:张桃洲|我看重源自“实感”的写作
“零诗社” 添 与:夜晚狭窄的腰身
“零诗社”马畅:松鼠的尾巴是时间的岔口
“零诗社” 冷 石:你站在彼岸的摇摆里
“零诗社” 鸥 塔:当世界的窗口曾经打开
“零诗社” 锅 盖:鱼不回魂
“零诗社” 宋青也:隔岸的神圣
“野外诗社”胡 人:消失的美学
“野外诗社” 炭 马:我想哭得像世上最自由的人
“野外诗社” 道 一:秋天,无所事事的凉意
“野外诗社” 胡 澄:请在无人看见你时微笑
“野外诗社”古 荡:这世界,不需要激情的危险游戏
陈 洛:空无的引力
天 风:骑着一片雪花苦难的脊背
崖丽娟:节欲的春天(组诗)
少 况|拟邮戳:凉州(外9篇)
上海四位女诗人|我们:山一程,水一程
远 洋 译|“我想做个淑女,而不是被战争蹂躏的破布”
元 平:雨夜狂想曲
李笠 译|伦纳特 . 舍格伦 近作
叶朗:写诗是自己跟自己的战争
“诗边界”轻若芷水:从树上取走你的火焰
蒋兴刚:返湾湖
王 敖:变体绝句八首
汪剑钊 译|鲍 . 赫尔松斯基诗八首
周小波:蛰伏在愤怒的风声上
尚仲敏:抒情诗四首
赵小北:Ulrichstein的春天
胡 桑:上海进化论
青杏小:高处摇晃着的惘然
梁 崴:喧嚣的孤独
毛 子:抱起波涛的人
“90度诗点”:张媛媛&印子君|诗与乐的互文
“高山流水”:森子 &泉声|青山行水与互赠
李宁芙:逆雌竞魔咒
韩 博:中东铁路(2011)
陈东飚 译:博尔赫斯|老虎的金黄
李轻松:有一种呜咽无人回应
“崖丽娟诗访谈”:凌越|我享受诗歌带来的寂寥的美感
阿 翔 :用一首诗去应付
杨 烁:头号酒鬼
“风云会”:凸 凹|为了这天塌地陷的柔柔的一舞
发 星:群山词典—我的大凉山词
中岛:花朵和病句
苏 楷:看见狮子像一种提示
张引力:鱼泉河的金石与草木之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