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宁舍食无肉,不择居无花。这是我的生活心得之一。
我喜欢逛花市,喜欢绿植花朵,去花市走一遭,即使不买,看青枝繁花,寻香访源,对我来说都是清闲奢侈的小时光。有时偶得心仪之花,走在回家路上,不断会有路人停下问:姑娘,多少钱的花?好漂亮啊。我欣欣然应之,心情自然一路花开。
阳台是屋子的眼睛。我家二楼有朝南约15平方的阳台,被我用鹅卵石横渠出一条长长的矮花台,里面栽种着种类繁多的花,有些无心栽,有些有意种,美人蕉和小种向日葵是自己破土而出的,菊花和茉莉是邻居,桅子和山茶相互张望,牵牛花和山乌龟爬上了铁栏,铜钱草和常春藤四季常绿。铁线蕨好看,但难养,玻璃翠也有自己独特的个性,林林总总的花挤满了阳台。
春节的时候,熟络的花店老板总是会推荐我买一盆水仙:“买一盆水仙吧,真的很香呢。”她用期待的眼光望着我。可是,对于水仙,我一直避而不谈,不诉衷情,不说厌倦,只因那是藏在我内心深处的一个结。
80年代初期,父亲从广州出差回来,给我带来一台收录机和许多花花绿绿精美的磁带,其中不乏有邓丽君、高胜美、张明敏等当时最流行歌手的磁带。记得,我最喜欢听邓丽君温婉莺长的那首歌“小小的水仙花,好像是要说话,你要说什么话,小小的水仙花”,我心生向往。是什么花会说话呢,她又想说此些什么呢。我问父亲,这是什么样的花,父亲欲言又止。
原来,那是关于我的奶奶,我今生从未谋面的奶奶。
(一)
奶奶姓林,喜欢草木花朵,尤甚水仙。她在屋前檐下的墙角浅埋了许多水仙花根茎。水仙夏季休眠,冬天开放。待到二月,她小心翼翼刨出,一个个剥开,水仙的根茎顿时显露出白白的通体,尤如饱粒的大蒜,然后逐一分放在盛有清水的盘子里,用碎石固定根部,端放窗台案几上。这样,原本不太富裕的家庭,过年时,父亲能吃着母亲煮的可口饭菜,穿着母亲缝制的新棉衣,看着水仙花热闹的盛放,闻着淡淡花香,度过了父亲屈指可数并用一生去追忆的美好时光。父亲六岁那年,奶奶得了当时医学界无回天乏术的不治之症。天花,夺走了一个30多岁正是做母亲的豆蔻芳华之年。
那天,奶奶抱着父亲在阳光下午睡,风轻轻地吹拂着深蓝格子的花边窗帘。她轻轻哼唱着世上最温柔最动人的催眠曲,在父亲香甜的睡梦中,奶奶病情发作,她翻滚睡到床下,命悬一线时,奶奶还怕疼痛惊扰到梦中尚小的孩子。父亲醒来,还在呼唤寻找自己的母亲,却已是阴阳世界两相隔,奶奶走时笃定的神情,没有发出痛苦的表情,那是奶奶留给父亲最后的爱。当父亲陈述这一段的时候,忧伤显露,那是一个孩子用眼睛画下的永恒定格的画面。奶奶走后的那一年,墙角的水仙花莫名其秒的全部枯萎死去,无一生还。
从此,父亲生命中的水仙花再也没有开放过。
我没见过水仙,我不稀罕,我没见过奶奶,却是我一辈子无法弥补的缺憾。奶奶仅留下一张照片,那张照片不是她独自的,是她和一个年纪相仿姐妹的黑白照片合影,两位穿着华美绣花旗袍的女子,站在光阴里,盘着秀丽浓密的发髻,素眉杏眼,在一盆盛开的水仙花之间,对视,浅笑。
(二)
父亲也喜欢草木。在故乡屏边县的时候,我们搬过三次家,我们家最不缺的就是植物花朵。记得一件事,至今记忆犹新,那个情景,或许永不复来。夏末秋初的一个夜晚,白月光照着屋顶露台,父亲抬了小板凳让我们姊妹座在一棵他栽种的盛大昙花下,父亲对我们说:“今晚昙花要开了,有个成语叫“昙花一现”,昙花虽美,生命却很短暂,只有几小时的花期,你们要好好观察下”,那个夜晚,昙花象睡美人微睁开惺忪的眼睛,又象荷塘里白净的莲花一朵朵爬到昙花枝上,她轻轻颤颤弯下腰,然后打开一瓣瓣花片,吐露出洁白的花蕊,散发幽幽的芳香,那是我们第一次听到花朵开放的声音。
现在回想,那个夜晚,能用心静静去等候一朵花开的闲情,是父亲赠予我们无比珍贵且受益匪浅的情怀。
父亲喜欢阅读古诗。父亲的书柜里珍藏有许多书,他时常对我们说:阅读很重要,只有读万卷书,才能行万里路。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他也会笑着说“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呤”。在我们小时候,他写的诗发表过《人民日报》《云南日报》等全国发行刊物,他写的文章被他从报刊剪裁下来一页一页认真粘贴在笔记本上,这是他的心灵财富。他一边栽花,一边教我们学习古诗词。记得读初一的时候,我去参加县上组织的书法比赛,父亲说,梅花冰心玉骨,凌雪开放,是中国十大名花的花中之魁,就抄写一首关于梅的诗句吧,我和父亲选定参加选赛的作品是毛主席所作《卜算子.咏梅》中的内容“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已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俏也不争春,只把春来报。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我没见过梅花,但我早已从父亲念的古诗词中看过她的倩影: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所以,到现在我都会暗暗臆想,期盼南方的冬天,会有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在银装素裹的世界里,披上素色长长的厚风衣,围着绣有梅花图案的围巾,我只身前往深山踏雪寻梅,去与梅花幽会,去寻找梅香几度。
父亲想念故乡。他时常感叹元代马致远的那首诗:“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父亲是蒙自人,60年代,他先分配在昆明昆钢文工团工作,后来响应党的支援边彊工作,他积级主动书写申请要求到屏边县工作。一开始在屏边文工团工作,后来调去邮政局,再去农机站,农业局,最后在林业局退休。他在屏边县整整工作四十年,把毕生青春年华献给祖国边彊。期间,也曾因爷爷年迈生病,也有过回家乡工作的机会,可他放弃了。期间,也因为工作突出,他连续三年获得农业部、林业部“全国先进者”的光荣称号和省州多种奖状。在他退休多年后,他的工作事迹还有记者前来采访,并在21世纪初他的的名字铬印记录在《红河荣耀》那本书刊里。
我们长大后,父亲退休,他在家门栽种了一百多盆琳琅满目的花草,可是在众多花草中,我总觉得少了一株他最爱的,或许就是水仙花吧。可是,低头思索,父亲最爱的水仙花,不是已栽在他的心里了吗。他象水仙一样,虽离开土地,离开故乡,但无论身置何处,只要一汪清澈,就以亭亭姿态绽放,努力生活,并散发芬芳。
(三)
我为有这样一个平凡而伟大的父亲而骄傲,他一直以花为名,勤于工作学习,以身作则,为我们作出榜样,不论在那,都要好好工作,好好生活。我自始自终感恩我的父亲,父亲教我们去关心植物花朵,阅读古诗,我初中时候写的作文,常常被选登在校刊上。后来,因为工作生活等方面诸多原因,我也曾浪费最美好的时光年华,象水仙花一样进入长长的夏眠时间,中年后,我才重新提起笔来开始写文章,在工作上,认真学习政策文件,工作简报和报道被国家级刊物陆续采用,生活之余写些文章前后陆续发表在《红河日报》《红河文学》《云南财政》等当地的报刊杂志上,2015年我有幸加入红河州作家协会。我想,这些和父亲的从小对我们的循循善诱是密不可分的。
现在父亲年事已高,得了不可医治的脑萎缩,让他渐渐忘记好多事情。我问父亲:你还记得你让我们看昙花开的那个夜晚吗?父亲说:不记得了。我忽然就感到忧伤。子曰:“父母之年,不可不知也。一则以喜,一则以惧。”我不想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在。2016年,我把年迈的父母从故乡接来弥勒与我们同住。而且,我还想了却一桩心愿。
2018年春节,我在花店买回一盆水仙,青花瓷器复旧的托底花盆,里面盛满洁白的玛牙石,我天天观察水仙,透明的枝干,小小饱满的花蕾,修长青绿的叶片,似一片葱葱茏茏小森林,才十多天,便是白花绿叶相衬,朵朵簇簇相拥,盛开出一场最美丽的花事。学习父亲的样子,我在花傍轻轻教孩子念古诗:“含香体素欲倾城,山矾是弟梅是兄…”;“群花只在轩窗外,那得移来几案间”;“借水开花为一奇,水沉为骨玉为肌。暗香已压酴醾倒,只比寒梅无好枝”…
我突然看见父亲眼中晶莹流转的泪水。
作者:景 琳
责编:罗苴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