萦牵老印山
作者:杨晓兰
座落于老印山106号的老屋,建在一个小小山坡上。坐北朝南的一排平房,共有六户人家。住房不大,分前后两间,后面搭了间厨房。房子前方与岳阳师范附属小学几步之遥,与附小幼儿园仅一围墙之隔。出门下台阶左拐,穿过弯曲小巷,可到达乾明寺马路。往右拐的小巷,两边都是灰色的围墙,不用走多远,就到芋头田街道。相传乾隆皇帝来岳州时,在全妃巷(今先锋路)喝醉酒后,欲抄近路至乾明寺,登山越岭时不慎将个人金印掉于山上,故郡人将此山称为印山。民国时期随着居住人家增多,逐渐形成S形小巷。1954年铁路部门在山的南面修建一片新家属区,又称新印山,山的北面称老印山。我们全家在这里生活居住了30多年。这些小街小巷,曾经从这头走向那头,脚步越走越沉稳,距离越拉越长远。三间相连的小房,像一节节小车厢,载着我们的童年,在摇晃中长大。一、煤油灯我家有四姐弟,小名分别为“玲丫头”、“兰丫头”、“辉伢”、“荣伢”。60年代初搬到老印山时,人生地不熟,隔壁邻居还没搬进来,周边寂水冷清,偶而听到屋后小水塘断断续续青蛙叫。父母在偏远的七里山机瓦厂上班,只有星期天才回来。外公在位于南正街“味腴酒家”卖筹收银,晚上在酒家守店。大部份时间,是我们姐弟独立生活。那年大姐不滿12岁,小弟5岁,日常生活的照料,自然落在大姐肩上。外公只要有空,就回来瞧瞧,顺便带点菜来。临走时,千叮万嘱:“玲丫头,你带好他们三个,晚上记得闩好门窗,怕强盗进来。”(岳阳老话把“小偷”称“强盗”)。那时候还没有架线通电,一盏煤油灯,就是漆黑夜晚的光亮。姐姐熟练操作煤油灯时,我们就围着桌子津津有味的观看。她将灯罩轻轻取出,拧开金属灯套,将煤油小心倒进象鼓着肚子的灯座中。灯芯快用完了,就将新灯芯用剪刀剪齐毛毛的线头,穿过灯套的小口子,套在灯座上拧紧,然后用旧布将熏黑的玻璃灯罩擦得透亮,就象摆弄一件工艺品。每天姐姐帮我们洗好脸,洗好脚,收拾完房间,就举着煤油灯,先把第一间房门反锁,然后走到中间屋把窗户关好,再走到厨房检查木头门闩。 我们谁都不愿呆在移开灯的黑屋子,就按大小排在姐姐身后,每人牵着前面人的衣角,“牵羊羊”般跟着煤油灯光,将每个房间角落看个遍,再上床睡觉。姐姐开始伏在四方桌的煤油灯下,读书写作业。有时,外公不放心,店里打烊后,还摸夜路来看一下。如果窗前有灯,就会说:“玲丫头,早点睏觉,我不进来了。”姐姐总是答:“好,我做完作业就睏。”外公就这样默默关照着我们。星期天,爸妈回到老印山。外公端着小酒杯,坐在门口靠背椅上,一边抿酒一边向父母“告状”:“你们要讲下玲丫头哩,每天读书读到辰根(深更)半夜,莫太发狠哒,能及格就要得了。”姐姐爱读书,成绩一直很好。听外公莫名开口,委屈得哭了起来。我们年龄小,听不懂大人们讲话的含义。不明白平日和霭可亲的外公,怎么突然说起姐姐来了?嘴上不敢说,心里替姐姐抱不平,都围着姐姐站着。母亲正在洗一大脚盆衣,没有直接回答外公,而是边洗边说:“玲丫头,你读书是好事情,给弟弟妹妹带了个好头。”母亲的话让我们绷紧的心轻松起来。母亲又发话:“你们三个以后也要帮着分担家务事,让姐姐有时间早点做作业。”我们赶紧连连点头。外公心软了,无奈叹了口气:“别人屋里的伢崽不读书,被大人骂起哭。我俚屋里伢崽要读书,冒得时间急起哭。玲丫头,莫哭哒莫哭哒,以后屋里事少做点,早点做作业。”原来外公是在心痛姐姐。我们好象一下子长大懂事了。从那以后,我们都争着做自己的事。我和大弟做完作业,就在煤油灯下陪姐姐,小弟弟没上学,自然没有作业做,也不肯一个人睡,坐在床边等着我们。姐姐左劝右哄把我们安顿睡下。待我们进入梦乡,她仍在书中游览。姐姐今年七十有三,是“老三届”高中毕业生,参加工作后报名读了“电大”。最遗憾的事,就是想读书时,下放农村,冒碰到读书的好年代。其实,姐姐在煤油灯下读书的画面,深深定格在我们脑海,潜移默化引导着我们好好学习。她是弟弟妹妹心中一盏明亮的灯。二、爬树俗话“爷疼长孙,娘疼满崽”,小弟弟虽是满崽,却是家里管得最严的。倒不是调皮捣蛋,是因为他走丟过。那时小弟弟岁把多刚会走路,半上午突然发现不见了。当年家住宝塔巷,屋前不远就是浩淼的洞庭湖,屋后登上石板路通往羊叉街。父母急得扯开喉咙喊:“荣伢崽,你在哪里哟……”。邻居们都分头寻找,河边,石阶梯,羊叉街,南正街都冒见人。母亲又一家一家去问,有位伯伯提醒:“只怕要请打锣的来喊。”围观中一位热心人说,那边有户人家捡了个细伢崽,去问问看。母亲赶紧找到那间平房,小弟弟正在别人床上呼呼睡着了。原来小弟弟独自一人登上了石板路,一边走一边哭。被附近一对好心爷爷奶奶抱回家喂了饭,然后睡午觉。一场虚惊让全家吓得不轻。住到老印山后,小弟弟每天和附近的小伙伴在巷子和学校里玩,有时玩得忘了形,要四处喊才回家,为此没少挨父母的骂。小弟弟7岁那年,吃完早饭一溜烟出去玩,没多久一瘸一拐回来了。我正纳闷,怎么没喊就回了?当时父母都不在家,他急急地问:“姐姐,你会挑刺么?”我这才看清他的狼狈相,穿着单衣单裤的他打双赤脚,一只裤腿卷着,一只裤腿放下。因为爬树往下溜时,一根树梗插进了左腿直脚杆上,凸起的皮肤像爬条蚯蚓。吓得我说:“我怕挑得。”他恳求说:“姐姐,冒关系,你帮我挑出来。”知道他是怕父母回来骂。我只得找来缝衣针,先用手指甲掐,硬硬的树梗怎么都掐不出来。弟弟已痛得呲牙咧嘴,我忙停下手说:“好痛吧。”他咬着牙:“不要紧,你只管挑啰。”哪能不痛呢,我的手都不听使唤了,又试着用针一顿鼓捣,树梗紧粘在肉里纹丝不动。我急了,赶紧去隔壁邻居求助:“陈嬸嬸,荣伢脚上有根树枝,弄不出来了。”陈嬸赶忙放下手中的活上前察看。“噢哟,我的个崽吔,咯是禾里搞的啦。”一声惊呼,我和弟弟都恐慌起来。“咯挑不出来,要到医院去!”还是陈嬸有经验。听说去医院,弟弟认为自己闯祸了,坚决不肯去。陈嬸一边安慰一边从家里拿上钱,背着弟弟就往二医院后门跑,我紧随其后。在医院消毒,打麻药,开刀,缝针,弟弟硬是没哭一声。父母回家后,自然对好邻居陈嬸嬸感激不尽,还上医药费,也没责骂弟弟。小弟弟爬树虽然不小心挂了彩,但我还是佩服他的勇敢坚强。说来也巧,长大后的荣伢,成为了一名金色盾牌热血铸就的人民警察。和战友们一道,忠心耿耿守护一方平安。三、兄弟俩辉伢和荣伢,是我的大弟和小弟。大弟敦厚内敛,小弟活跃开朗。虽然性格有差异,但兄弟俩总是心连着心,好事分享,祸事同当。搬到老印山第一个春节,母亲细针密线为四姐弟每人做双新棉鞋,美观又保暖。那时候只有公共厕所。大弟不小心将一只新棉鞋掉进了茅坑。不知他们是怎么捞上来的,也不知怎么蒙混过的关。反正除了兄弟俩,全家人都不知道。直到六月太阳天,母亲洗晒棉鞋,找来找去少了一双,大弟才想起掉入茅坑了。母亲很生气,责怪他为什么不早点告诉家里。好及时捡起来洗干净。见母亲在为丢棉鞋之事念叨,小弟赶忙说句:“棉鞋还在这里。” 只见他从床底下翻出一团废纸包包,打开一看,新棉鞋面目全非结成了硬壳壳。母亲又好气又好笑。丟了舍不得,留下不能穿,只能弃之了事。大姐进市一中读初中,上学早,回家晚。父母就要我多管管弟弟们。说是管,其实就是“监督”。 他俩在屋后黄泥土中捡到一枚铜钱,就认为那里有“宝藏”。兴致勃勃用砖块瓦片在黄泥土中刨,一文钱都冒找到,弄得一身泥巴糊鲁了。父母问情况,我就如实报告。还有,俩兄弟经常翻爬围墙,裤子膝盖磨破了洞,我向父母告状,他们免不了挨顿批评。一次,我放学晚了,他俩把蛋汤都吃光,然后倒碗白开水,放点盐放点酱油留着。我回家时,他俩热心地又拿筷子又拿碗,我虽有点奇怪,但肚子饿了只顾吃饭,也没多想。听见他俩在一旁“嘿嘿嘿”得意的笑。我不解的问:“笑么哩?”小弟弟现灵泛:“蛋汤被我和哥哥吃完了,这是掺的水。”大弟弟补充一句:“你冒吃出来。”这对“哼哈二将”,合手打得天衣无缝。我吃都吃进去了,生气也没有用了。兄弟俩也有可爱的时候。读小学四年级的我,患“伤寒”住院,当时已近年关,病友都陆续出院。轮流陪伴的母亲和姐姐还没有来,我一个人躺在病房好寂寞。忽见两个脑袋在门外探来探去,原来是“哼哈二将”。大弟端着一碗菜送到我面前:“给你送了好呷的。”我一看,是碗油腻腻的红烧肉。我问:“谁要你们送的?”“我俚自已来的。”果然是兄弟俩自行商量同来的。“外公晓得啵?”我猜应该是外公准备的过年菜。“不晓得。”兄弟俩同声回答。外公做的菜,具有正宗“味腴酒家”口味,在缺油少荤的年代,红烧肉是兄弟俩的最爱。我住院只能吃清淡,劝他们把红烧肉又端回去了。但兄弟俩拿心目中最好的美食来看我,其纯真和善良,温暖感动着病床上的我。父母对两个弟弟讲得最多的是:在外面莫“撩祸”,莫“跳塑皮”,莫“学坏样。”从小就教育他们走正道。“三岁看大”,兄弟俩都把父母的话听进去了。在老印山生活的那段时光,我们家象其他多子女家庭一样,父母在外忙生计,孩子都是大的带小的。虽然贫困点,但少忧愁很快乐。冉冉岁月,我们不再年少。当年的四姐弟,都已儿孙绕膝,跟随子女分别成为北京、深圳、昆明、长沙的“候鸟”。晚年特别怀旧,想老印山了,就会去走一走,看一看。在高楼林立的现代城市,她依然似一个僻静的村庄,像一位慈祥的长者,还保持着整洁的原样,守候着那个山坡。那小巷的每一寸泥土都有我的脚印,每个旮旯都有一个故事。那盏油灯依然没有熄灭,那快乐的蛙声依然在心中回响。漫步弯弯曲径,回忆熟悉味道,心中便升起亲切幸福的归宿感。亲爱的的老印山,那是我们一家养生立命的故乡。2022年6月10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