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说的孕育生成、空间边界及未来(下)
题记:2016年12月27日晨,我与冯积岐及两位年轻人唐大麟、任烜昕,驱车至终南明舍,去做一次对话访谈。此意早存,尚无良缘,半月前决定要去了,积岐兄忽然身体不适,又等十余日,方始成行。积岐兄是一线作家,创作颇丰,成绩斐然。对他的创作,我一直抱有浓厚兴趣,欲通过深入对谈,观察了解其创作思想及作品形成之背景。也欲通过轻松自如的对话,就小说创作所面临的诸种问题做以深度交流和探讨。于是,在终南山下的明舍壁炉前,我们用一整天的时间,展开了深入的交谈碰撞,既漫无涯际又不离文学鹄的。下面是我们对谈的主要内容。
——仵埂
人性、欲望与“晚期风格”
仵:你对人本身的发展,人的历史的发展有什么样的体验和思考?
冯:我很坦诚的说,我对人这个东西是绝望的。我对人本身没有信心,人是语言存在,我的小说里面也多次强调这个东西,语言这东西具有很大的欺骗性。再则,人是个欲望性的东西,有欲望存在就有残酷的竞争。竞争的过程也是展示人性的过程。展示人性之美,也展示着人性的丑陋和残忍。人太残酷了。我对人本身不抱希望。我的人生观和卡夫卡、加缪等人是一致的。你看加缪的小说《局外人》,他母亲死了,他该干啥还是干啥,和情人约会。加缪对人是很绝望的,卡夫卡也是。卡夫卡让人一觉睡醒就变为甲虫了,他对人不抱希望。人还有个毛病就是心里想的和嘴里说的不一样。再一个,人的欲望是无法满足的。我在小说里面也写了很多人性的弱点,我对人是绝望的。所以,我很能理解人。人这个东西本来就是这样。
仵:人类那些圣贤大哲,很多跟你一样,都是看不到人的未来和希望。鲁迅也是如此,他要“用这希望的盾,抗拒那空虚中的暗夜的袭来,虽然盾后面也依然是空虚中的暗夜。”“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他硬要在虚妄中为自己找希望。仿若西西弗斯,不断地推石头上山,滚落下来再推上去。不断做这种徒劳的努力。
冯:但是绝望不等于你不奋斗,不生存,正因为绝望着,所以你才不断地奋斗。我认为,生命的质量和生命的长度是两回事,所以还是要不停的奋斗,我身体非常不好,但还是不停地写作,万一哪天动不了了,也不遗憾,因为奋斗过。如果你不奋斗,也是死,奋斗了,也是死,我觉得就是这样。
仵:面对死亡,无人能够逃避。从人类整体看,生生不已,绵延不断。从个体角度看,活着的人,你的前面就是一堆黄土,一把骨灰。所以活着就是“向死而生”,如海德格尔所言。
冯:人本身就是一种悲剧,人本身就是痛苦的。从你落生的那一刻起就在走向死亡,所以我对物质的东西看的很淡,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只是一个过程,所以我很不理解那些贪官,贪那么多,毫无意义。《逃离》里边写那个教授,跑到山里去,1989年“六四”风波之后,牛天星教授绝望了,领着一个画画的女孩到山里去,这女孩是个晚辈,年龄比他小得多,他去了之后就想坚守自己,寻找清净。
他开始就想不和女孩发生性关系,保持一份纯洁,结果进了山以后,发现山里也不是清净的,也安静不下来,最后就和这个女孩同居了。这个环境啊,你逃到哪里去,都逃不出自己的欲望。最后这个女孩怀孕了,在女孩儿临产的前夜,山里人把女孩儿抬到了县医院,结果医生不负责任,女孩就死了,牛天星就站在医院的五楼用拳头把自己的眼睛打瞎了,他绝望了,他不愿意面对这个世界。
仵:没见到对《逃离》这部作品好的研究文章,没人去认真解读这个长篇。应细细体察作者对牛天星这个人物的设置,你借牛天星表达了自己对这个世界的认知和情绪。
冯:我不张扬,这和我的艺术态度有关系,我不想那样做,不是媒体和评论界不宣传,我自己不想那样做,所以我没有往这方面努力。一个作家,只能面对两种东西,一个是时间的考验,一个是读者的考验,不是奖牌的考验。过了几十年,还有人读我,研究我,我觉得就是成功的。我写小说,就是想着怎么把这个小说写好。
仵:作为艺术,面临时间淘汰的残酷法则。作家要想到自己的作品,五十年后还会不会有人看?曾经红极一时的作家,人们很快把他忘记了。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人,都经历过看到过,有些东西就是那样,瞬间就被历史遗忘掉了。历史的选择,往往是一个更大更广的尺度,以五十年、一百年来衡量。
冯:《文艺研究》杂志的主编方宁跟我说过,你不红火无非两种原因,一种是你没有写好,大家不接受;一种是你写的太向前,大家没有意识到你的作品的意义,对你的作品不认知。所以你把你自己掂量一下,是你写的太超前,大家跟不上,还是你写的不好,大家不认可。方宁先生这样跟我说,你把作品写好就行了,评价是读者和评论家的事情。每年的初一到初七,我和陈忠实老师在办公室,每次长假、周末,我俩也如此。早上互不干扰,下午就一块聊天。陈老师在世时跟我说了很多话,有一句话说:“有些话装在心里是永远不能说的”。他对陕西的每个作家都有自己的看法,但是不说。陈老师说,“如果我不写《白鹿原》,谁知道我陈忠实是干啥的?因为有了《白鹿原》,才有了陈忠实,不是有了陈忠实才有了《白鹿原》。”陈老师说的很实在。言语朴素,启示很大。只要你写出好作品,不怕不被人知。
仵:人有时也有机运,机运就是在你创作的某部作品上,恰遇一个时代性选择,这很有意思。举例来说,陈忠实在92年初,《白鹿原》写完后,恰遇邓小平的南巡讲话,社会的转型和宽松的环境,给他提供了出版这部作品并赢得社会赞誉的机会。当然,他的这部作品的酝酿和写作,是在整个80年代的启蒙氛围下孕育成形的,在92年这个节点拿出来了,前一点后一点都难说。
冯:机遇的契合恰到好处,也许,这就叫命运。
仵:我也想这问题,节点好得很,把人家成就了。运气好,当然东西也要好。比如说余秋雨,他在上海戏剧学院待了几十年,当院长也好久,写了不少戏剧理论方面的著作,《戏剧理论史稿》还获得国家级大奖。但少有人知。1992年出版了散文集《文化苦旅》后,一举成名。当时写完后还没地方出,后来还是巴金的女儿帮忙找人出了书。书刚出来时,我买了一本,读了,确实耳目一新。不管怎么说,在1990年代初,用这样的笔法来观照中国的历史文化,好像还没有。余的文笔优美,形象生动,有历史感,又有理论高度。这个时候,时代对历史文化急切呼唤。从90年代之后你发现没有,中国人爱读历史了,节点好得很!就一本书,奠定了余秋雨的文化位置。将他从一个戏剧研究者的位置,推至为公众人物。
冯:不少作者都模仿余秋雨写文化散文。
仵:后来有的人还写的非常好,但总归是余秋雨开创这条路的。
冯:就家族小说,写了那么多,最好的只能是《白鹿原》。
仵:要说写的好啊,张浩文的《绝秦书》就蛮为出色,也是民国时期家族小说这个路径,但有《白鹿原》的光耀在,这个东西就被淹没遮蔽了。
冯:小说就是发现生活,别人已经发现了,你没有发现,这就是差别。
仵:一个是发现,一个是结构形式,人家都已经放在那里了,就没办法了。
冯:我现在认为路遥写的最好的小说就是《人生》,当路遥把《人生》写完之后,咱就恍然大悟,咱也能这样写,但咱没写,人家就把这写出来了。
仵:其实你的小说《逃离》里面,有一个东西,用我的眼光来看,特别吸引人。这就是“晚期风格”构成的那些要素。我不知道前边你准备了多久,《逃离》自觉不自觉地选择了这个人类境遇中普遍性困境作为主题。这种创作意向,在我的视野里,几乎是所有大家思虑和抒写的对象。我看到了一批“晚期风格”的东西。举例来说,歌德的《浮士德》,仔细想想这部诗剧写了什么?浮士德老博士在中世纪的书斋里呆的烦闷,于是在复活节那天,他和弟子瓦格纳出外郊游,置身民众中,领受他们的敬仰。在那里遇到一条黑狗,这黑狗原来是魔鬼靡非斯特变的。
他在天上和上帝打过赌,要把浮士德诱入魔道。跟浮士德一起回到书斋以后,靡非斯特显出人形,和浮士德定下契约:甘做他的仆人,满足他的一切要求,但是只要你表示满足不想再追求了,那奴役便被解除,浮士德的灵魂将反为恶魔所有。交换成功,浮士德首先的追寻就是青春,恢复青春后,就开始与甘泪卿谈恋爱,这样,就开始了浮士德后来的一系列追求,爱的追求、政治追求、美的追求、理想的追求等。
我说的晚期风格中,有一种普遍性的东西藏于其中,就是人到晚年,面对青春活力的失去,有一种绝望性困境,艺术家就表现人在这种困境下的心理情绪及精神状貌。不仅作家,一批西方知名电影导演,其晚年作品都涉及了这一主题。也由之出现了一系列极有影响力的作品,如美国导演库布里克的《洛丽塔》、法国导演路易·马勒的《雏妓》、法国导演让-克洛德·布里索《白色婚礼》、韩国导演金基德的《弓》等电影。萨义德还写有一本书,叫《论晚期风格》。人的这个晚境是你所无法逃避的,是你个人生命体验的真命题,所以你要“逃离”,题目抓得太好了。
冯:说老实话,我还没想到这一点,很有启示,我虽然进入老境,但我还没想到“老年”这两个字。原来是这样。
仵:这个晚期风格中,包括莎士比亚的晚期创作,其中涉及的问题,和年轻时候大不一样。晚期的莎士比亚写了《配力克里斯》、《冬天的故事》、《暴风雨》等。作品具有了传奇色彩,超自然的力量在矛盾的解决中起重大作用,神话和幻想等,成为剧中常用之手法。这显然和他悲剧时期的风格大相径庭。歌德年轻时候写爱恋,写《少年维特之烦恼》;他83岁去世,在去世前不久,完成了他的《浮士德》第二部。第二部的完成尤其突出地表现了歌德晚年思想上和艺术上的新发展。没有晚年的创作,歌德就不是我们今天看到的歌德。上天给一个人长久的生命时,也将一些机遇藏在其中,我们要把它想清想透。
冯:我初次读《浮士德》是80年代,这次我要把《浮士德》好好再读一遍。
仵:歌德80岁还在写《浮士德》,他一生的体验感知,对笔下人物的命运把握和赋予人物的人生意蕴就不一样了。
冯:邵燕祥老先生最近给我寄了一本书:《我死过,我幸存,我作证》。这个书里面就写1951-1958年他个人经历的一些事情,主要内容就是忏悔,我觉得人到老年确实要有一种忏悔意识,要勇于面对自己。
仵:说到这儿,我忍不住插进一个话题。我觉得有些作者,特别是一些年轻作家,压根儿就没有面向自我的反省意识,更别说忏悔。他往往一拿起笔来,就给自己身上裹上一层套子,回避自己内心的真实体验和表达。这种作品缺的就是起码的真诚,没有真诚,哪有作家?敢于直面自己内心,敢于揭示人性最深处的幽深隐微,敢于在自己不忍直视的地方下笔,这种作家才是有希望的作家。有些作家,写到自己内心隐微处就跳开了,这如何能触及人心?作家就是要借人物表达出自己内心体验中的最深刻的痛点耻点,这痛点耻点深藏于心,羞于示人。具有天赋直觉的好作家,他的笔会不加掩饰、毫不犹豫坚定地直书下去,这样的作家肯定厉害。
冯:你看鲁迅写的《狂人日记》里边,不只是写这个吃人的社会,他觉得自己也是个吃人者。鲁迅对自己的那种剖析,忏悔意识,是好多同时代作家没有的。这是作家的修养问题。一个大作家,自己内心的修养问题也是很重要的,你自己修养达不到那个高度,作品也到达不了那个高度。我总觉得陈老师能写出《白鹿原》,就是他个人修养也达到了,个人的人格品性到了一定的境界。
仵:所以他才能写出白嘉轩这样的人,一个乡村绅士,一个儒家文化的践行者。陈忠实在晚年是一个对自己很有要求的人,有刚正的原则,就是要做一个正大的君子。他身上确实有了白嘉轩这个人物身上呈现出的傲岸峥嵘的品格。到最后他整个儿的人都立起来了。白嘉轩的威严是建立在他践行儒家思想的基础上,陈忠实也如此,行为方正,腰杆峭立,为人作文,道德文章都成了。
冯:我觉得好作家一辈子都在写自己,只有不好的作家一辈子在写别人。
仵:刚才我说的那个《洛丽塔》,小说改成电影。讲的都是人晚年的精神困境问题。晚年一个人的精神、欲望和他的追求,就是人性的悲剧底色。从这个点出发来写,就通向了对人精神的绝望性症状的认知。
冯:纳博科夫早期写了不少现代主义的作品,如《微暗的火》、《斩首之邀》,不是很好读。五十五岁以后,拿出来了《洛丽塔》。这部经典之作,是一部赎罪的记录,但已超越了赎罪,写出了人性深处的东西。
仵:大作家在关键处都敢下笔,其实作家面对自己内心的时候,要敢撕开。有人精神极度怯懦,不敢面对。因之,我常用“勇敢”二字,表达作家写作时的内心勇气。
冯:我觉得我勇气越来越小了,我写《沉默的季节》坦诚的很,写出了人性的扭曲,亮出了人的内心世界。后来,越写离自己越远了。
2017年4月30日初校8月27日定稿
原载于《文艺论坛》2019年第5期

冯积岐,男,陕西岐山县人。原陕西省作家协会专业作家、作协副主席。主要代表性作品有:长篇小说《沉默的季节》、《大树底下》、《敲门》、《村子》、《遍地温柔》、《逃离》、《两个冬天,两个女人》、《粉碎》、《非常时期》等。在《人民文学》、《当代》《北京文学》等数十种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三百余篇,长篇曾获九头鸟长篇小说奖、柳青文学奖、陕西省“五个一工程”奖等。

仵埂,男,陕西富平人。西安培华学院、西安音乐学院教授,文艺评论家。主要著作有《文学之诗性与历史之倒影》、《受难与追寻》、《魂魄何系》、《影视鉴赏》等,在《中国作家》、《当代文坛》、《文艺争鸣》、《小说评论》、《光明日报》、《文艺报》、《人文杂志》等多家报刊发表评论类文章百余万字。理论作品曾获“柳青文学奖”、首届陕西文艺评论奖、陕西省哲学社会科学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