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少年心事当拏云 谁念幽寒坐呜呃
——万龙生《我的诗人梦》读后
作者:李毓坚
有些故事是信手拈来的,有些文章是偶然引起的。
6月8日上午,在微信朋友圈看到万龙生老师在为自己五年前《我的诗人梦》的出版发感慨。微信照片同时附有该书的封面及目录,其中有些文章引起我的兴趣。很想打电话或发信息向万老师索求,又想到他踝骨骨折刚出院,可能行动有所不便,也许网上或能购得,于是在网上搜索。不意竟在京东书城上找到2017年中州古籍出版社出版的《我的诗人梦》,再细看,确系万老师所著,心中一喜,当即下单购下。两小时后,在清理一堆友人赠送的书籍时,一眼看到《我的诗人梦》。惊喜惭愧之余,翻开封面,扉页上赫然跃出“毓坚兄存阅 万龙生 二O一八·五·廿五 渝州悠见斋”几排大字。原来万老师当年的赠书放在这里已经四易春秋了。感叹自责后,即开卷阅读。
打开书页后才发现,万老师这本自传性文集,几乎篇篇都有故事。这些故事记录了他数十年所经历的人和事,而其中最使人泪目的是有关母亲的文章。
1949年9月,万老师随母亲由衡阳来重庆与在21兵工厂工作的父亲团聚。谁知1951年5月,万老师的父亲蒙冤入狱,次年5月即瘐毙狱中。那时候万老师刚10岁,而他的母亲算来也只30出头,这对异乡异客的万老师母子是何等的打击!“那时起,我和母亲便背上了沉重的‘反革命家属’的包袱,跋涉于人生的长途。”文集中与母亲直接相关的几篇文章里,母亲对他的关爱随处可见。由北碚团山堡返家与母亲少有的相聚,无异于盛大的节日。母亲为他准备的好菜,鸡汤面上的黄油,母子间融融的深情,都使他不愿离家。返校时天不见亮母亲送他走在寂寂无人的弯弯坡道,嘉陵江渡口边伫立依依惜别的身影,如烙印在心里的版画,永远也难以磨灭。1957年万老师因爱好文学而“获罪”,成为备受歧视的“见习生”,独居在“伸手可触屋瓦,睁眼可见蛛网”的陋室时,母亲来到他身边,给他带来铭心刻骨的温暖。在1959年以来的三年困难期间,尽管他的母亲已经患上肿病,却从自己有限的定量中抠出粮票来接济他。每次回家,母亲总要用高价点心、高价菜来给儿子作营养补充,以致万老师“真有沙漠里畅饮甘泉的感觉”。在母亲的心目中,儿子才是支撑她活下去的理由,书中写到“有一次,酒后吐真言,母亲直直地望着我说:‘要不是你,还不如死了好!’”。幸而苦难中出现转机,万老师在1967年获得了爱情,与同校的王霖玉老师恋爱结婚。不久,当孙女孙子降生后,这位伟大的母亲“便以全部心血贡献给这个家庭,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万老师对母亲个人所遭受的苦难,并没有作刻意的渲染,但沉重的回顾和锥心的喟叹,更让人不胜唏嘘。毕业于衡阳女中师范部的母亲,千里寻夫来到重庆,刚得团圆,丈夫即蒙冤入狱,不久竟成屈死冤魂,母子陷入举目无亲、哭告无门绝境。“文革”中一纸调令,将她由幼儿园撵到运输科挑砖铲煤抬水泥的迫害;随之而来的无休无止的所谓“罪行交代”的摧残。这一切,都没有压垮这位坚强的母亲,因为她心中有儿子,儿子是她的全部的希望和依托。面对母亲所遭受的苦难,万老师感到痛苦和无奈,他只能发出如此的天问与呐喊:“这样善良的女性,这个备受歧视的弱者,这位无私奉献的母亲,为甚么遭到如此野蛮的摧残?她从一个知识妇女,已经脱胎换骨,全靠体力求生,还要把她怎样呢?像是有甚么宝贵而坚固的东西轰然倒塌,我心中一片凄凉。”
值得欣慰的是这位母亲终于等到了一个新的时代。儿孙绕膝、丈夫平反,儿子的文学生涯也渐入佳境。可惜天不假年,正当可以享受天伦之乐时,她遽尔远行,离开了这个世界。用万老师的话来说,是不是看到儿子已经能够自立,她可以放心地去天国与父亲团聚了。这位母亲也许没想到,她的牺牲和奉献不仅圆了儿子的诗人梦,更为中国诗坛造就了一个擎格律体新诗大旗的领军人物。
与尚未闻到油墨香的“启明四友”的其他三位相比,万老师是幸运的。命运固然来自变革的时代,但同时代的人结局却迥然相异。他们都因爱好文学而被打入“另册”,其他3位“一死一疯一潦倒”,万老师的命运则在困境中得到逆转。幸运首先来自母亲的庇护和自己的坚守,但亦离不开贵人相助。方家良就是万老师得以成功的贵人,由于方家良的两次深度“介入”,使之人生道路得以改变,人生价值得以升华。一次是作为江北区委负责人时,将万老师调入区文化馆,继而副馆长、馆长、文化局长,从而进入体制。一次是作为重庆日报社长时将万老师调入重庆日报副刊部任主任,从而获得更高的舞台,拥有更宽的视野,为日后的跨越打下基础。在《我的诗人梦》中,万老师以恭敬而感激的笔触怀念方家良的知遇之恩,且以73岁之身再往陵园祭拜这位“恩公”,告知逝者心有碑。万老师悼念方家良的挽联是:“今君去矣恩难报 时我与兮德可追”,从中可以看到中国传统仕人崇尚的德行和遵循的准则。
文集中对恩师朱世褆先生、引导他学诗上路的沈超先生,格律体新诗的先行者邹绛先生,提携新人后进的张亦文先生亦多有回顾,惟《共同完成的美丽与纯洁》中的华姐更加动人心扉。
华姐是万老师一师的同学,都是毕业的当年被打入另册的“见习生”,同被抛入两所不同的小学去进行遥遥无期的改造。相同的命运,各自的苦苦挣扎,有如“两条涸辙之鱼,在相濡以沫呵!”。沙碚两地的鸿雁传书,成都灌县的探亲之旅,尤其是攀登青城山途中遇暴雨,共撑一把伞的相携相扶,当他们登上峰顶时,两颗年轻的心迸出爱情的火花,共同完成了人生的初恋。
遗憾的是,这个本应很完美的爱情故事在刚到高潮时便戛然而止了。一年后,万老师因要回到日日倚门悬望,已患“肿病”的母亲身边,调动不成,毅然离职。为不拖累华姐,经过痛苦的抉择,终以“我是一个无业者,已经丧失了成家的能力和资格”为由,堵上了爱情的大门。不过,事情并没有结束,万老师和华姐还在共同完成他们的美丽与纯洁的故事。故事有跌宕,情感有升华。他们两家人后来成为通家之好。即便在华姐因病去世后,她的夫君,重庆大学的冯家骅教授与万老师仍多有交往,文集中《怀旧一二三》就有冯教授赠书的回顾。
应该说万老师给华姐的文章是饱含着深情写的,其中倾注了炽热的情感,又有一个挺立的男人深切的反思和毫不推诿的自责。这篇文章另一个特点是场面感极强,上清宫道士道姑的惊讶,换上道袍后的相视莞尔,空院回荡的琴声,两个如花似玉小姑娘的童音朗诵,乳花洞里情与理的冲撞,如果以此为脚本,演绎为影视剧,将会是一部凄美的爱情故事。
《我的诗人梦》里万老师自己自然是主角。通览全书,从磨摊河与诗结缘开始,穿透了他的一生。年轻时的梦想,没有因命运的起落而破灭,即使在待业代课的幽寒处境中,也矢志不渝,虽有短暂彷徨,却无艾怨呜呃。从《我的诗人梦——学诗60年纪历》中,可以看到他爱诗、学诗、写诗清晰的脉络。立志当诗人,尚不知能否有诗人生涯。尽管他的诗人梦是从何其芳的新诗《生活是多么广阔》开始的,但他有深厚的传统诗歌的功底。他的八行短章《夜雨寄南》、十四行诗《卫星湖晨眺》虽是新体,却深得传统诗词的真谛。这首先得益于“儿时何所幸,从祖诵华章”,随后又在五十年代初期,受教于一批品德高洁、学识渊博的长者。
也许每个人的道路都带有偶然性。当他人生中的第一次分行文字《剪枝·插值》被沈超先生大加赞赏,并鼓励他今后要多些时,新诗便主宰了他的人生道路。五十年代短暂的宽松环境,让这只飞得还不那么高的雏鹰,能够在诗歌的天空自由翱翔。1957年5月31日《四川工人日报》发表的《愤怒的人群》、《星星诗刊》六月号上发表的《小伞兵》,由此锁定了万龙生一条献身新诗的“不归之路”。
当诗的人生刚迎来第一个高峰时,命运即跌入低谷。1957年的“社教运动”深入到中等专业学校,万老师竟因诗获罪受到批判,与同学中的其他几位文艺爱好者同被打成“反动小集团”,不仅未能按时毕业,还受到监督改造的“见习”处分。然而这个17岁的少年并没有向命运屈服,他用弹“三弦”的策略“自救”,写下了大量的诗章,献给永远的情人缪斯,完成了一个行吟诗人必不可少的创作实践。
然而他真正的跨越是在六十年代至“文革”结束前的文艺萧条时期。尤其是“文革”后期,发动者正在继续革命,造反派正在拼命夺权,走资派正在负隅顽抗,处于社会边缘被批倒批臭的“臭老九”已经无人在意,一批不甘被世界潮流抛弃的青年,正在苦苦求索,寻找出路。此时的文艺创作还在“颂圣”的轨道上吃力运行。但相对静默的环境,则让一些文艺青年获得了学习、探索、创作的有限时间和空间,不少优秀的作品,在同好中“地下”流传,当年风行一时的“手抄本”就出现在这一时期。万老师则在此期间完成了建立体系的理论上的准备。他写道:“从1960年代起我就接触到以闻一多为代表的新月派诗歌,喜爱他们的作品,服膺他们的诗歌观念,在创作中一贯实践他们的主张,为我走上格律体新诗的道路奠定了基础”
时间进入了新时代,万老师的文艺生涯也一路凯歌。又经过20余年的磨砺,他在入主《重庆日报》副刊部后,因“以主要精力从事文学评论和散文写作,收获多多,文名甚隆”。而当他由日报退休,载誉归来,重返诗坛时,恰遇新诗的“二次革命”,时间和机遇再次降临在这位有准备的诗人身上。从邂逅“古典新诗苑”开始,到到“东方诗风”的命名,由《东方诗风》的创刊,到系列格律体新诗专著的问世,万老师自然而然成为格律体新诗的领军人物。在此后近二十年的耕耘,格律体新诗的理论得以系统、完整地呈现,诗友们的作品得以大量刊布,有了《东方诗风》这个阵地,全国的同道年年可以召开年会,进行面对面的切磋和交流。万老师也许没有料到,他不但圆了自己的诗人梦,而且推动、领导了格律体新诗的体系建设,使之成为中国诗坛一个重要的方面军。
对万龙生其人,我在九十年代初便闻其大名,但未有交往,和他相识皆因学勤的牵引。2007年初,他已从《重庆日报》退休,正在《重庆文学》作副主编。为采写一篇有关重庆港九上市的报告文学,学勤介绍他与我认识且接受采访,嗣后始有交往。日后稍多一点的是我退休后,在内江组培、种植铁皮石斛,邀请他和重庆散文学会的几位会长等来参观、考察。诗人傅天琳因系内江人,也邀请在内。此次参观了《张大千纪念馆》和《范长江故居》,自然亦有诗酒相佐。另一次大约是在2011年初,我们一行数人去江津石蟆镇看望90岁后才加入中国诗词学会的李涛老师。途中万老师兴致勃勃的讲起石蟆镇的江津八中刚获得全国“先进诗教单位”,过几天他还要代表重庆诗词学会来给他们颁奖呢。为不虚此行,我曾不揣谫陋、胶柱鼓瑟,凑成《少年游 》一阕就教于万老师:通衢阡陌任西东,车入画图中。菜花如炽,夭桃如灼,迟日伴和风。相逢莫道相识晚,村酿满酒盅。石蟆香樟,塘河竹影,橄榄味犹浓。
2018年我与万老师的往来稍多一点。5月25日他带领一众文友来天谷源参观,许是万老师行前有安排,几乎人人有著书相赠。他们对铁皮石斛的功效及种植环境饶有兴趣,日后为之多有诗文。9月上旬,学勤设宴为万老师一行赴山东开年会饯行,因我代为选址张罗,亦参加聚会。万老师次日凌晨即有《甜蜜的见证》一首问世,旋即在《东方诗风》诗友群中引起一发不可收拾的唱和。万老师把和诗都转发给我,可惜我还不会作格律体新诗,聊以旧体七言搪塞。权且抄录于后:长江此去激流多 漫度渝城尔意何 岭上台高堪放眼 凉亭茶酽好吟歌 谈诗论道博今古 格律维新挽积疴 莫谓豪情催白髪 还将一叶逐轻波。 10月25日,重庆诗坛在南滨路弹子石老街的大众书局为万龙生、王端诚、陈仁德三位诗人举办“兰庭秋声·三人行 诗词吟诵会”,其间重庆诗坛的名家荟萃,倾慕者云集,是重庆诗坛少有的盛事。我亦受邀请参加,用餐时与万老师家人王霖玉老师、万晓、万曦姐弟等同席,真切感受到万老师予以的情谊与礼遇。
我读万老师《我的诗人梦》,总有几分别样的亲切,书中一些人名地名引起不少联想。文中提到的诗人陈淑宽,就是我读35中时人气很高的语文老师,不仅受学生推崇,在教师中也潇洒出众,颇具诗人气质,文革中想来也难逃批斗厄运。没想到他竟然挺了过来。大约是1982年,他创作的一首歌颂教师的长诗,在重庆发电厂礼堂由一群学生朗诵,其中,“燃烧自己、照亮他人”的诗句,被那群有表演天赋的学生们反复叠唱,使人感动不已。陈家馆,更是我生命中绕不开的地名。祖父在这里立业,父亲在这里出生,我年少时多次随父母去代号为“456”的21厂(即长安机器厂)走亲戚。就在今年,还试图去寻找陈家馆老街,可惜过去的痕迹已不复存在,这一带已经变成了名为春森彼岸的楼盘。
书中万老师和他的文友多次提及的五一水库,是他们一想起“就温馨流溢,情绪涌动”的地方。几位志同道合的文艺青年,在困顿的岁月里,居然短暂寻得“一方乐土”。在这里野炊、游泳、畅谈文学,他们饮酒赋诗,展望前程,升腾起作文坛巨星的豪情,做着文学梦、作家梦、诗人梦。
这个在留在他们记忆深处的五一水库,离他们那次难忘的郊游已经快半个世纪了,而今已经成为人口密度不小的龙湖花园社区,我亦是这个社区的居民。就在本文结束时,由阳台窗户望去,尽管周边鳞次栉比的高楼围合,但湖面依然碧绿清澈,水平如镜。
2022年6月19日

我国著名作家:万龙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