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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清明行/谭学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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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清明期间,我与表弟两人,驱车从长沙回到湖北老家,陪着母亲、舅舅、二姨和幺姨,一行六人,穿行于巴东与五峰的崇山峻岭之间,完成了一次前所未有的“亲情之旅”,全程乐融融,情洽洽,令人好生欢喜,久久难忘,是以记之。亲情之旅的第一站,是到杨柳池的表姐家,吃喜酒去。这也是我与表弟策划“清明行”的缘起之一。表姐是舅舅的大女儿,三月里添了孙宝,要整满月酒,时间是四月二日,清明之前两天。表姐有一儿一女,儿子已经成家,大的孙女都在读小学了。这次添的是男孙,与孙女凑了一个“好”字,当然是特大喜事。表姐、姐夫心满意足,心底高兴,决定办酒好好庆祝一下。表姐家人缘好,客人接的宽,来的也齐整,酒席规模自然小不了,但见车水马龙,人来人往,着实热闹了好几天。不过,表姐、姐夫事前并没有告诉我关于添孙和整酒的信息,用当地的话说,并没有“接我”。我远在外省,来不来,他们都怕我麻烦、为难,所以决定不告诉。我是从别的渠道得到消息,再找同在长沙的表弟得以确认,才决定抽出时间回老家一趟,讨他们的喜酒吃去。表弟是表姐的亲弟弟,消息自然准确,也是怕我不方便,就没有主动告诉我。这就是山里亲人们的质朴、平凡和伟大之处,时时处处,都是先为别人着想。我回去吃酒道喜,出乎表姐、姐夫意料之外,他俩确实十分高兴;然后就是真心实意地道歉,赔不尽的情,说是怠慢得罪了我,没有打电话亲自“接我”,实在对不起。我嘴上自然不会放饶他们,说不管你们心中有没有我,电话接不接我,我反正都要来吃酒,心底却是甜津津的。我千里迢迢,跑回老家去给他们贺喜,其实是带着一颗感恩之心的。我还记着三十几年前,他们对我的好。1985年春,我被调到了距表姐、姐夫家不远的杨柳池初中教书。离家更远了,业余还有中文和英语函授,周末大多待在学校苦读。有天上午正在寝室温书,忽听外面有人叫我,推窗一看,原来是表姐夫来了。只见他背着一个土家族常见的簪花背篓,背篓上搁着一把竹篾织成的筛篮;筛篮里撑得鼓鼓的,是用白细纱布做成的细密包袱;解开包袱一看,里面满满包着的,是已经基本沥掉水分、光洁白嫩的豆腐。原来,表姐夫专程给我送来一整个豆腐,帮我改善生活来了!这可真是我没有想到的!在土家山寨里,如果谁家办喜事,关系好的亲戚朋友,送上整整一个豆腐,就是到了现在,也是一个很体面的礼信和人情,何况这是在三十多年以前的1985年!何况还是在表姐、姐夫自己成家立业不久,两手空空、最最困难的时候!这可真是一份天大的人情!所以,即使很多年过去了,一直到了现在,我都始终记着表姐、姐夫送给我的这份重礼,这份特别的好!谁知酒席上我讲起这段往事,表姐、姐夫却一脸茫然,好半天才记起似乎确实有这回事,并马上连说不值一提,不值一提;还说当年家中实在太困难,没有什么好东西可以帮助我读书求学。原来,表姐、姐夫当年留在我心中的这份千钧大礼,在他们眼中不过小事一桩,早就忘到九霄云外去了。不过,这却是我意料之中的。施恩勿须记,受恩未敢忘,这本是山民天性。表姐与姐夫,不过其中的普通代表也。利用表姐家办酒,有意识地为母亲、舅舅他们四姐弟创造几天团聚机会,是我们清明行的第二个重要目的。母亲与舅舅他们本有六姊妹,两男四女。可惜大舅解放前被国民党抓兵当夫,病死在外,三姨六十年代也因病亡故,就只剩下了如今的四姐弟,虽然平均年龄已然八十出头,但总体还算康健,真是一件幸事。其中母亲最大,今年九十,幺姨最小,马上也七十了。老人年纪一大,腿脚就不太方便,走远一点很不容易,除非有大事要事,轻易是不肯出门的。表姐添了孙宝,自然是天大喜事,他们四老都是活祖宗,只要有可能,喜酒肯定是要来吃的。母亲、舅舅与二姨都住在本乡,与表姐家隔得不远,自然问题不大,有点困难的是幺姨。幺姨家在邻县五峰牛庄乡的金山坪,名字像金果坪一样动听,却与金果坪隔着好几座连绵不断的大山,藏在更远的大山深处,两坪之间虽有公路相连,却无固定班车来往,交通很不方便。幺姨身体不太好,去年还大病了一场,单靠她自己体力,心底再想吃酒,也是受不了这长途跋涉之苦的。但我与表弟想到,他们四个老姐弟年纪越来越大,见面也越来越难,同时见面的机会更是少之又少!无论如何,都要想点办法,让他们四姐弟好好团聚几天。于是我们就与幺姨和五峰的几个表弟商量:由表弟们负责把幺姨送到巴东来,再由我们负责把幺姨送回五峰去。协议自然是达成了。整个清明期间,前后五六来天,母亲、舅舅、二姨和幺姨四人,差不多天天待在一起,别提有多高兴了。四个老姐弟之间,似乎每天每夜都有聊不完的话题,每时每刻都有忆不完的往事,每分每秒都有浓得化不开的欢声笑语。其间按照行程计划,我们还在东家西家之间跑来跑去,转了好大一圈,免不了挤挤歪歪,舟车劳顿,四个老人的精神状态却出奇地好,一点也不显得疲累,让人好生诧异。有趣的是,四老两两之间偶尔也还斗点小嘴,甚至生点小气,另外两个就赶快加入进来,劝解,说和,似乎有点紧绷的气氛,也就马上烟消云散了。我们这些做晚辈的,就在旁边悄悄看着,静静听着,抿嘴笑着,有时候也插上一言两语,接接话,打打趣,帮帮腔,解解交,觉得真是一件非常幸福惬意的事情。回想起来,这几天团聚的日子中,最高兴、最满意、最有“历史性”收获的,应该是幺姨了。她不但如愿来到后侄女家做了客,吃了喜酒,还在计划外回了一趟自己的娘家;不但两个侄子兑现诺言,开车把她送回了五峰,她的两个姐姐和一个哥哥也愉快地接受了自己的邀请,一同前来金山坪,做了一天的客。这在从前,都是难得碰到的事情。反之,最不满意的也许就是八十岁的二姨了。因为行程实在太紧,在她家我们既没吃也没住,只是小坐了片刻,喝了一杯茶,所以二姨强烈要求我们兄弟俩“打欠条”,说下一次必须比照办理,陪着母亲、舅舅和幺姨他们,专程到她家来做客,多玩几天,否则就要跟我们没完,只说得我们心里暖融融、热乎乎的,愉快地打下了这张饱含着浓浓亲情的“欠条”。清明节是踏青会友的好日子,也是立碑上坟的大日子。乡下农人没有寻幽览胜的闲情雅致,一般都是去祭拜故去亲人,寄托无限哀思。我老家的风俗也大抵如此。我们的亲情之旅中,也许最有价值和意义,也最难复制和重现的板块,就是刚好在清明的时候,陪着母亲和舅舅他们四姐弟,给他们的父亲和母亲、我们的嘎公和嘎嘎(读ga,阴平,即土家语的外祖父母),去集体上了一次坟。母亲与舅舅他们虽然已经年届高龄,自己儿孙满堂,但在长眠地下的嘎公嘎嘎面前,也一样还是个孩子吧!清明节到来的时候,他们怎会不思念天堂的父母呢?陪同他们一起去祭奠父母,是帮他们开启一扇共同表达思念之情的窗口!记忆中嘎公是在1974年的春末夏初去世的。当时我才十岁,读四年级,也不太懂事,就知道失去了一个疼我爱我的亲人,再也见不到了。想不到几十年弹指一挥间,如今我的两鬓,也已悄然有霜,岁月该是多么地粗粝无情!嘎嘎是在1989年的正月去世的,刚满80岁不到半年。那时候,我因一边教书一边读书,寒暑假一般都在学校度过,也很少能去看望她,没曾想她却突然走了,只留下永远的遗憾和哀伤。幸好母亲告诉我,嘎嘎下葬所穿的衣服中,有一套是我以前给她缝制的,虽然很普通,她却特别喜欢,逢人就夸,又舍不得穿,就特别交代,她死后一定要穿到坟墓里去。这算是给我不安的心灵,稍微多了一点慰藉。我对嘎公嘎嘎的情感自小很深。不知怎么回事,我一直强烈地觉得,虽然他们的外孙众多,但他们最喜欢的却是我这一个。后来我才想明白,这大概是我们这些做外孙的,在孩提时代的共同感受吧!其实他们对每个外孙都很好,手心手背都是肉,怎么会有厚薄轻重之分呢!嘎公和嘎嘎去世虽久,但他们的音容笑貌,我却一直清晰地记得,只是无法用语言文字准确描述。这一切,源于嘎公嘎嘎带给我们的关于童年时代的美好记忆。那个时候,因为嘎公精明能干,嘎嘎调摆有方,舅舅豪爽热情,舅娘勤劳善良,嘎公他们的家道十分兴旺红火,家中有事没事,经常宾客如云。而小时候我们最最盼望的日子,就是新年到来的时候,父母带着我们,蹦蹦跳跳,去给嘎公和嘎嘎拜年。等到老表们从四面八方欢聚一堂,一年一度的狂欢节就开始了。那个时候,光我们这一根藤上的嫡亲老表就有二十好几个,加上其它藤上同样众多的堂兄弟、表姐妹,人数就会翻番,每天人头攒动,川流不息,好不热闹。大大小小的老表们聚在一起,吵吵闹闹,哭哭笑笑,唱唱跳跳,真个是无拘无束、无忧无虑,想不开心、不快乐都难。那时候,我们即使调点小皮,捣点小蛋,只要不是无法无天,顽劣得把屋顶掀翻了去,大人们也多半会一改平时严厉,睁只眼闭只眼,一般不会用竹条子“伺候”我们;即使父母亲的“火头子”真起了,也还有嘎公和嘎嘎保驾护航呢!给嘎公嘎嘎拜年的我们,其实是有恃无恐的!不知世上还有哪种幸福的日子,能与在嘎嘎家度过的童年时光相提并论呢?可惜这样美好的时光并不长远。似乎突然之间,表兄弟们就成了家,表姐妹们也出了嫁,拖家带口常去看望的,已经是孩子他嘎公嘎嘎,哪里还顾得上自己的呢!父母亲这一辈不知不觉也老了,两鬓一天天斑白,腿脚一天天不灵便,想去自己的娘家看看,也大多有心无力。他们自己也做了爷爷奶奶,或者嘎公嘎嘎,过年过节最盼的,是自己的孙子外孙齐齐归来,承欢膝下。有时候,父母也想我们抽点时间,陪着去走走看看,但十有八九我们都是有事,最后只好作罢。也不明白那个时候的我们,怎么会有那么多的穷事!就是我自己,也是直到嘎嘎去世、阴阳两隔以后才突然发现,除了偶尔能面对坟头,哀哀祭拜,对于他们的感情和回忆却早已无从表达,只能深埋心底了,又恍如飘在风中的断线风筝,无所依靠,无所附丽。虽然经常忆起嘎公嘎嘎他们,却因自己早已飘落在外,回家不多又来去匆匆,他们的墓地我也很少去。最近的一次,还是十多年前,舅舅七十大寿的时候,我顺便前往,祭拜过他们。前两年,几个表兄弟给嘎公嘎嘎立了一座纪念碑,我的孝名自然也刻在上面。立碑时没去,立碑后还是应该找机会去看看的!说起来,这也是“清明行”的主因!4月3日那天,我们一行六人在表姐家吃过早饭,就启程前往大表哥家,一路颠簸耽搁,下午三点左右才到。大表哥是舅舅的长子,嘎公嘎嘎的墓地就在他家房屋背后的田边。大家一致决定,先去坟前祭奠嘎公嘎嘎,再回屋休息。虽是正儿八经的清明共祭,我们计划的形式却很简朴,就是由母亲和舅舅他们姐弟四人作为子女代表,我和表弟两个人作为孙子外孙代表,每人在老人墓碑之前,焚上几道纸,鞠上三个躬,燃放一挂鞭炮,许上一个愿心,就足矣。我觉得内容大于形式,只要心诚意到,又何须繁文缛节呢!谁知纸钱刚刚开始点燃,我仅代表大家说了几句悼念和祈祷的话,母亲她们三姐妹就一个个老泪纵横,悲戚异常。更没想到的是,八十多岁的舅舅竟然嚎啕大哭起来,哀哀如三岁孩子一般。母亲和舅舅他们其实都是非常坚毅刚强的人,舅舅更是当地有名的硬汉子,为人豪放豁达,一辈子顶天立地,宁折不弯。不知为何,这一次他们却大放悲声,涕泗纵横。“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我想,许是几十年前嘎公嘎嘎的万般养育之恩,击中了他们最柔软的心房,今天终于找到了宣泄情感的出口吧!我与表弟也感到自己的鼻子又酸又紧,喉咙也似被卡住一般,从小到大的万千往事奔来心底。但我们兄弟俩还是赶紧压下心头的莫名哀痛,转身劝慰四个老人,要他们千万不要过于悲伤,以免影响了身体,毕竟都是古稀以上的老人了。等母亲与舅舅他们听劝止悲,提前动步,慢慢往回走的时候,我们就准备点燃鞭炮了。嘎公嘎嘎的坟前,是一块陡峭的坡地,六挂鞭炮早已散开,顺着田里的洋芋行子自然滚落下去,就一字伸展开来,六挂依次排开,显得整整齐齐。我和表弟把它们逐一点燃,但见六条金黄色的火龙匍匐着身子,争先恐后地向下游去,缕缕白色的轻烟不断地腾空而起,“噼噼啪啪”的鞭炮声也接连不断地响了起来,清脆地回荡在天地山水之间。边走边回首望去,嘎公嘎嘎的墓地已经掩映在浓浓烟雾中,只有高高的墓碑和旁边的一棵杉树还隐约可见。白色的烟气缭绕着,随风向上飘散,直融入墓地后面的绿树林中,又与远处的山峦和云霭合为一体,看上去真如仙境一般。我似乎觉得,嘎公嘎嘎正站在远处高高的云端,默默地注视着我们。他们一定是收到了来自我们的虔诚祝福,又把无限的希望投射到了每一个子孙身上。我这样想着。谭学亮,土家族,文学硕士,高级经济师,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著有32万字散文集《江流有声》,《金果坪纪行》《援川七日行》《你是我的妻》等诗文曾获国家和省级征文一等奖等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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