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谢父亲作者:马斗全

几年前,陈小鲁、宋彬彬等高官子弟因文革中所犯错回母校道歉,引起社会的普遍关注。有当事者说,文革中施暴学生基本上是干部子弟。由此使人想到许多,想到我自己的文革经历。
我与陈小鲁、宋彬彬年龄相仿,中学时期同在那可诅咒的年代度过。而自己却比他们幸运,没有做过什么出格的蠢事,而避免受到良心谴责的痛苦。
我出生农家,文革开始没多久,就回村里种地了。一是学校已不上课,乱糟糟的,令人心烦,二是替劳累俭省辛苦持家的父母分忧。这样不但可以挣工分为家里增加一点收入,还可省下学校的伙食费。那时每日几角钱的伙食费,对一户农家来说,并非易事。我们班一个姓谢的同学,拿不出伙食费,大冬天也啃冷馒头,入学一年多便得病死了。我回村种地,又不能完全脱离学校,同学们都在学校“闹革命”,自己也就隔段时间到学校转一趟,露一下脸,以证明自己与学校仍保持着联系。那是因为当时以为学校总是要上课的,还想着能够继续读书、升学,仍怀着大学梦。当时不敢对人讲的这些想法、甚至在别人看来有些可鄙的念头,现在想起来,是多么可怜。好在自己只是一个学生,顶大被有些人目为落后、不“关心国家大事”,并无人找麻烦。后来因读书梦彻底破灭,就什么也不考虑了,干脆不再去学校,安心在家种地。所以在那场浩劫中,在那几乎每个青少年学生都近乎疯狂的年月,我不但没有批斗过学校领导和老师,便是连批斗的看客也不曾做过,当然更谈不上其他什么蠢事了。说来可能有些过来人甚至不会相信,我连串联也没有参加。白吃白住白乘车的大串联,如果只是免费旅游也就罢了,听串联回来的同学讲串联经过,分明是胡闹且带有破坏性质,与自幼所接受的为人原则相去甚远,还有挤火车的惨烈和不能上厕所的难受,听起来也令人害怕。当时我或也动过出去开开眼界的念头,但是从未向父母提起过,而一直在生产队干活,尽量多挣一点工分。我在文革中的情况,我的老师和同学们能够证明,至少谁也回忆不出我在某个犯罪、干坏事或串联的场合出现过。
回村种地后,村里也在搞文革,也是批斗、破四旧什么的,似乎闹腾得比学校更厉害。我的户口在学校里(那时一入中学便转为非农业人口吃供应粮),严格讲并不是生产队的人,所以更可以逍遥于运动之外,而成了混乱与争斗的冷眼旁观者。所以我们小村的人,对文革中的我,绝对没有任何坏印象。有一件小事,不知是惭愧还是感慨,至今记忆犹新,顺便谈及。干了一段农活后,我做了小学的民办教师。一次带孩子们为生产队捡麦穗,一个被多次批斗名叫狗蛋的老人在壕那面割草,小家伙们忽然学着大人们的样子一起举拳高呼:“打倒樊狗蛋!”我赶忙制止,不许他们喊。过了好一会儿,忽觉得身后有人,回头看是那位老人,他凑到我耳边小声说:“你是一个好人!”他老远地绕到我这里来,就是为了说这句话,却让我更觉得老人的可怜。这一次“好人”,竟做得教人终生难忘。
文革浩劫,虽已过去几十年了,想想仍恍如昨日。如今细想来,自己真是值得庆幸。像我们这样岁数的人,在那种年月,不曾有过什么过分的举动,没有伤害过什么人,实在是太少了。所以说,我是非常幸运的一个。
这要感谢我的父亲。
父亲是一个恪守传统道德、是非分明又性情和善的人,对晚辈平时很少有道理上的说教,一言一行却是最好的教育。父亲虽读书不多,但在落后的农村也算有点文化。我不清楚父亲小时候是如何上学的,我们小村早年不会有学堂,我们家更不可能请塾师,但父亲有一位老师。他几乎每年都要去离家好几十里的宝鼎镇去看他的老师,往往还会住一夜,想必两人有说不完的话。听说父亲的老师也来过我们家几次,可惜我没有见过或没留下印象。父亲对老师的那份感情,给我印象极深。他每提起自己的老师,那种语气,那份亲切,让我幼小的心灵感到很是神秘,后来则是非常羡慕。我无端觉得,那位老师比他大不了几岁,因为他俩后来分明就是极好的朋友。所以我也像父亲一样敬重老师。不要说打老师,即使跟着同学们一起批斗老师了,怕是不敢回家见父亲的。父亲不会骂我,更不会揍我,但一定会问我:“听说你也斗老师了?”只这一问,便让人受不了。
如果不是父亲的言传身教,如果我当年也做出了悔恨终生的事,即使后来真诚道歉,也永远良心不安的。回顾自己的文革经历,想想自己这一生,真是太感谢父亲了。父亲去世三十年了,我越来越怀念亲爱的父亲,不单是因自己文革中没干蠢事的幸运,更因为父亲的道德和为人,是我一生学习的楷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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