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回忆母亲宰蛤蟆取墨锭的故事
邵景元
今年端午节前夕,接文友樊国栋老师一贴,内有这样一段叙述:当年每逢端午那天,新城东门城门洞外口,北侧背阴凹拐处墙檐下,成串倒挂着“躲正午时”的癞蛤蟆。贴中还附有下关耄耋之辈的几位老者郭汝会、宋兆和等人童年时亲眼所见的证言。这个生灵界奇观怪象,至今无人解得个中奥秘,就让有关专家去探研吧。
樊君还提到癞蛤蟆身上有药用之处:那表皮疙瘩里的白色浆液和口中唾液,有清热解毒之功效,药界称“蟾酥”,端午这天取得其药性最佳。“故有人在端午节那天,把黑墨塞进蛤蟆嘴里,让牠‘晒正午时’,傍晚取出那被蛤蟆体液浸透的墨锭,这就成了可涂抹痄腮、毒疽等炎症的外用药物。”
关于人与蛤蟆共制“药物”的介绍,不由得让我想起一件往事,一件被时光尘埃厚厚封存近八十年的真实故事。
那年,我五、六岁光景。端午节清晨,母亲偶然发现一只癞蛤蟆,立即捉住,把一块“金不换”黑墨的大半截塞进牠嘴里,再用细绳把那大嘴巴扎住。不料到了傍晚,那块又长又粗的黑墨被蛤蟆吞进肚里。牠吐不出,人用手也挤不出,蛤蟆被胀得奄奄一息,一副难受的样子。怎么办呢?这可把一向不敢杀鸡的母亲难住了:黑墨取不出等底,憋死胀死这只蛤蟆,就作孽了,伤德了。母亲虽不算是吃斋念佛的人,但对各种小生命从不肯伤害。例如,姐姐从豆田里给我捉来的“油叫鸡子”(雅号“纺织娘”“巧婆婆”的一种)放在自编的小笼里养着,叫着,我顽得真开心,但母亲总会提醒:“顽几天过过瘾就行了,看这小东西比原来瘦了,明儿就把牠放回田里去吧。”如今,癞蛤蟆比“油叫鸡子”份量大多了,又是你亲手把人家逮住、扣住的,没责任吗?
就在母亲左右为难、拿不定主张时,我在一旁无意地说了一句:“妈妈,这癞大鼓子会不会胀死呢?”这句话似乎给母亲一个启发和触动,她愣了一下,就突然到屋里拿来剪刀。啊,妈妈要杀这只癞蛤蟆了。只见她的手有些颤抖,慢慢地张开剪刀口,对准那大嘴丫子,眼睛一瞎,用力猛地一伸一剪……平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杀戳就这样做下来了。
妈妈把取出的墨锭放置好后,用包粽子的竹叶把蛤蟆尸体包裹起来,留个系子,叫我拧着把它丢到院南大茅塘里(过去农户每家都有一大一小两个茅坑,大的聚垃圾,平时干着的;小的聚人粪尿,用小缸或砖头砌成。二者皆为积肥设置的)。接着,又见她从锅堂里掏出一大捧草灰,放到铁锨头上,再把草灰撒盖在包裹着的那只死蛤蟆身上。如今想起,母亲这些举动,不是她老人家在做某种忏悔、赎罪和补偿的么!
事毕,妈妈把我拉到屋里,坐下后,郑重其事的对我说:“伢子,今天杀蛤蟆的事,你一定不能告诉你爸,记住噢!”稍停一下,又补上一句:“你爸要是知道了,他一定会狠狠骂我的。你要是告诉他,我以后就不喜欢你了!”因为那年父亲去上海“跑单帮”,未回来过端午节。对妈妈的嘱咐我做到了绝对听从,而且事至今日,无第三人知道她曾宰蛤蟆取墨锭的事。
妈妈宰蛤蟆为啥那么怕爸爸知道呢?后来我慢慢地进而全部地知道了:父亲是个“不杀生主义者”,虽然并非虔诚的佛教徒,但悲悯和善的秉性始终不渝。只说这一件事吧:父亲曾作过严格的训诫,要我们终生做到“三不吃”:不吃牛肉,因为牛是农家的恩人;不吃乌鱼,因为乌鱼是孝子(当乌鱼产的籽孵化成小鱼苗时,即双目失明,无法觅食,那些小鱼苗就自动进入母鱼口中);不吃螺螺,因为螺螺遇到侵扰就缩头,老实到家了。这“三不吃”也可以引申为“三有心”和“三绝不”,即有感恩心,绝不忘本;有孝敬心,绝不忤逆;有同情心,决不欺弱。
这里,还想强调一点的是,我们姊弟几个至今均八、九十岁了,大家都坚持“三不吃”。为此,被人们讥讽“迂腐”“傻呆”“十三点”等等评语未少闻得。何以如此,系我们孝顺父训呢?还是因年久日深,使得心理上、生理上产生某种怪癖了呢?
父母离我们而去早逾半个世纪。近些年来,清明节很少回老家祭扫,只嘱长子于城里烧烧纸钱姑慰慎终追远之意。父亲当年有遗嘱,将其墓葬在奶奶坟之东南侧,所谓“怀中抱子”矣。
父亲临终前还念想着,到那个世界里仍当“孝子”,恩感慈母呢。
吾辈兄弟姊妹的尽孝,当排到哪个等级?
耄耋的我至今享得儿孙几多孝敬?
让我借助人们以多种方式悼念屈原的节日气氛,在心底深处,向父母亡灵敬洒一掬哀悼追思之泪。
壬寅端午节翌日急草
2022年6月12日修订于临北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