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的那个秋天,我入伍后第一次回乡探亲。
那天早上,为了给二哥买医治结石的中药,我与父亲搭乘长途客车来到湖北荆州。到荆州后,我们先到沙市中医院买药,然后乘车到城西,准备接着参观荆州古城。时至中午,我们找了家小餐馆,一边吃饭,一边聊起《三国演义》。对于这次出行,父亲期待已久。前两天,他便翻出家中那本泛黄的《三国演义》,通宵达旦地重读,对于与荆州有关的篇章,更是反复翻看。记得儿时,父亲就喜读古书,白天下地劳作一天,晚上还读书至深夜。父亲一生忠厚仁义,村人有口皆碑,这与他熟读《三国演义》,视关公为英雄,并奉为人生榜样不无关系。
吃完午饭,我们先去看古城墙。在古城墙上,父亲手抚长满青苔的墙砖,眺望西北古麦城方向,目光悠远而忧伤。离开前,父亲止不住喟然长叹。我猜想,在那一刻,他一定是想到了一千多年前,关公孤军转战荆州,最后败走麦城的情景。中午吃饭时,餐馆老板介绍三国公园里有个关公庙。父亲听后十分兴奋,说等会一定要进去看看。等到了公园门口,一看门票要五十块钱,父亲失望地说:“算了,不进去了。”我虽然也犹豫过,但还是顺从了父亲。直到今天,我还在为这个错误的决定后悔不迭。后来,我们又参观了荆州博物馆等几个景点。
下午五点多,我们赶到荆州汽车总站,发现已没有去湖南的班车。我对父亲说:“爸,要不我们明早再回吧?”父亲刚开始答应了,过了一会又说:“还是回去吧,你妈一个人在家呢!”于是,我们又赶往另一个渡口小车站,被告知这个小车站早就搬走了。天快黑了,我急着要赶到国道边拦过路车,父亲却还在坚持寻找那个小车站。我拦下一辆出租车,父亲嫌贵不想上。我突然有点不耐烦,几乎是硬推着让他坐了进去,大概还说了句怪怨他的话。在国道边,我们终于等到一辆途经老家的长途车。
上车后,我马上对自己刚才的举动后悔起来。父亲在2000年的时候曾遭遇过车祸,头脑便一直反应有点慢。对于这一点,他自己大概也是知道的。那天上车后,父亲没再说一句话。不久,他垂下脑袋开始打盹。看着窗外茫茫的夜色,想着父亲平时的辛苦,自责与悔恨慢慢升腾起来,我真想甩自己几个耳光。午夜时分,我们终于回到家中。尔后,我与父亲一边吃着可口的饭菜,一边给母亲讲着一天的所见所闻。父亲似已忘记先前的不快,而我也终于未张口向他道歉。
曾经,我是父亲最大的荣耀。小时候,村邻们教育孩子时总说:“你看人家老谭家的孩子,多听大人的话!”我考上大学后,家里摆升学酒,亲戚朋友、村委干部、左邻右舍都来贺喜,父亲那天多高兴啊,喝得酩酊大醉。大学毕业后,我又按他的意愿进部队当了军官,这让他在村里有了更大的面子。父亲性格执拗、刚健,在家人面前,向来说一不二。那次荆州之行,我却第一次忤逆了他,让他突然遭遇了人生的“麦城”。从此,他再未像以前那样对我“指指点点”。那年父亲只有五十三岁,正值男人的盛年。
父爱有际,生命如尘。一年后,父亲因意外猝然离世。此后很长一段时间,我一直不敢相信,我生命中至亲至敬的那个人就这样离开我了。子欲养而亲不待。至此,我方才明白,那个在苍茫夜色中败走“麦城”的人——不是父亲,而是我!
父亲的面子
在家人眼里,父亲把面子看得比什么都重要。
父亲年轻时随祖父走村串户为人做衣服,日子过得滋润,村人无不羡慕。后来,祖父过世,包产到户,父亲患了眼疾,裁缝也做不了,转而种地,日子便有点捉襟见肘。父亲不想让人看笑话丢了面子,慢慢无师自通地学各种手艺,努力改变家里的经济状况。
父亲最开始尝试的是篾匠。那时,我家屋后尚有一大片竹林。农闲时,父亲砍来竹子编出各种各样的筐篓笼箕,一部分留下自用,一部分卖钱补贴家用。接着,父亲又自学成才当了泥瓦匠。我家堂屋后的小屋、厨房、猪圈,都是父亲一砖一瓦自己修的。村人们看父亲墙砌得好,修新屋缺师傅,都会请他去帮忙。后来,农闲时节,父亲也会接一些缝衣服的活,赚取些微的手工费。
就这样,父亲由一位只会种地的农民,变成了村人眼里的“全能师傅”。
父亲还精通音律,是村人眼里的“音乐家”。他是村乐队的镲手。遇到谁家有红白喜事,父亲会早早地被请去。办事的家属对乐手们十分恭敬,会好酒好菜地招待。天黑了,酒足饭饱的父亲回到家,递给母亲一条新毛巾、几包香烟以及几十块的工钱,然后倒头就睡。父亲还会吹笛子。平时只要一有空,他就会教我。刚开始,我太小到底贪玩,怎么也学不会,只能让父亲摇头。后来,父亲终于手把手教会我《苏武牧羊》《紫竹调》《梅花三弄》等曲子。村人们于是都说,有其父必有其子。这着实让他高兴了好几天。
有一年春节前夕,村里准备成立一支龙灯队。但村人们一打听,买一条龙要好几百块钱。眼看计划要破产,父亲自告奋勇地说交由他负责,不要大家出一分钱。临近年关,父亲每天只要一有空闲时间,就在家鼓捣他的龙。刚开始,父亲照着书本在纸上画出龙的样子。然后,用篾条编制龙头、龙身、龙尾。随后,又买来五颜六色的布,缝制好后张挂在龙的身上。最后,用漂亮的贴纸装扮龙。寒冬腊月,老家的晚上零下二三度,父亲的双手长满冻疮,眼疾复发痛得流泪,但父亲往往会忙到下半夜。母亲嗔怪父亲:你就是死要面子活受罪,早晚会累死在这条龙上。但父亲不为所动,终于在小年前夜把龙做好。那年春节,父亲的龙给村人带去从未有过的欢乐,而父亲也乐得开怀大笑。
父亲通过多年的努力终于活成了他希望的样子。村人每每提起父亲都会竖起大拇指,称父亲不仅多才多艺,而且为人忠厚仁义。曾经,我也像母亲一样不理解父亲,觉得父亲做这些是为了面子,一点也不值得。多年后,直到我也成为男人,方才明白:父亲的面子,其实是男人的荣耀,是男人迎对平凡生活的精神支柱。但可惜,这一切我明白的太晚了。
2002年11月,那是我大学毕业入伍后第一次回家探亲,在家里待了二十多天,我要归队了。早饭后,我穿着军装,背着迷彩包,意气风发地骑着自行车行驶在村道上。父亲骑一辆自行车跟在后面。期间,不断有熟人和他打招呼:老谭,儿子当军官了,你要享福了!他总是笑呵呵地停下来,递给对方一支烟,和对方寒暄几句,然后又急匆匆地追上我。
到了国道边,我站着等去省城的大巴车。父亲又跑去旁边的小超市为我买来面包、矿泉水和水果,把我本来已经鼓鼓的包塞得不能再塞,然后又一定要我把多出的几个苹果也提上,带在飞机上吃。这之后,父子没再说话。车来了,我坐了上去。我甚至没来得及和他招手,车便开动了。透过车窗,我看到他一只手扶一辆自行车正在目送着我。父亲虽然只有五十三岁,却已头发斑白,背部微驼。在那个秋天的早晨,我第一次发现了父亲的苍老。
更令我没有想到的是——那竟是我和父亲有生之年最后一次目光的交流。我多么后悔没有在上车之前拥抱一下父亲,并亲口告诉他:父亲,您是儿子今生最大的荣耀!

作者简介:百夫长,湖南常德人,早年务农,青年从军,中年从警。2020年开始写作, 在《中国移民管理报》《湘声报》《联合日报》《陕西工人报》《海南农垦报》《金陵晚报》《常德日报》《作家摇篮》《城头山文学》等五十余家报刊发表散文百余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