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去就是一生
再贫瘠的山,再硗确的地
都会挤压出涓涓泉水
赶去远行。从一开始
即交付给了洪流,不计前程
一去就是一生
一去就是一生。一去
就已命定了一生
如身侧这条江,一跤跌进了
海里,冒不出头来
亦如脚下这条路
没走几步,便在雾罩的山间
稀里糊涂走丢了自己
只有风自由。风从
东南来,携带足够的水分
淡里透咸,洋洋洒洒
在路之头,在江之尾
一个优雅迂回后,再启旅程
而岸边一个人,江面
一桅孤帆,都一去没了踪影
2022年3月24日
逝者如斯
我将一轮甲子,付予一条江
江则把一生,奉还大海
苇尖的露,掉落成
江中一滴水。这一条江还在
我的那一条江已经不见
我的那一条江,已经不见
逝者如斯。弧形的天际线外头
是一面断崖,抑或是
绕向星球另一边的海水
江尽头,信天翁逆着风飞远
至水穷处,找没找到
下一个时间隧洞的入口
2022年4月29日
【注】
信天翁:别名海燕,俗称呆鸥、笨鸟,为体型最大、飞得最远的海鸟,据说可绕地球一圈。
在三江口,仅拥有四季是不够的
一路迢遥。到了三江口
清浊,咸淡,以及云和雨
都已说清一切
各执一词的,是关于江海
一股洄旋的潜流
江说一往情深,海说
情到深处,化于无形
往前一步就融进蓝空
想着你,水面皱成了诗行
喊出爱,海天浑然一人
一片情了无际涯
开放浪花,溅落星辰
在三江口,仅拥有四季
是不够的,还要生生
楔入一个火辣辣的闰月
万千事物业已清零
抑或归一,你不到来
江之洲海之湄,只是摆设
2020年5月27日
江水还会走多远
雨,还在上下泛滥着
昏昏欲睡的天,昏暗了下来
起早的人,出不了门
蛰伏的虫豸,继续蛰伏
流水却愈加急促了
擦过我的身旁,拦都拦不住
这当儿,我不着意
黄檗寺的梅,枯木庵的牡丹
只关心无边雨阵下
每一株倒伏烂泥的植物
天更沉重了,单靠
一条江,已经无力承载
不知她还会走多远
只知出了江口,将蹈身大海
海天之外,又是什么
我沉淀水底砂砾一样的文字
该如何,才能抵达
2022年2月11日(壬寅大年十一)
毕竟东流去
毕竟东流去。岸边的树桩
系住孤舟,系不住江水
可她终于感觉累了
不到江门,就环绕南台洲
画下大大的句号
谁都止步于此。身后
接踵而来的,看上去相似
却全是她的背影
到这时,才不再跟天上
一条交互流过的河
暗中较劲。青苔正年少
斑斑点点的牡蛎壳
是与时光相磨结出的老茧
不远处,一排排狂浪
还在抵抗着乌云天
走到头的江,不敢把孤独
交给黄昏,交给了
蹲踞在海口的五虎礁
2022年1月19日
【注】
题目借自辛稼轩词《菩萨蛮·书江西造口壁》,但用意不尽相同。
回不去的水
水渐行渐远。走到江口
仍未从水中逃脱
果然被挟裹而去的
一出门,就由不得自己
水,已经回不去了
如被时间磨损的
顽石,终于埋没进淤泥
带不走青山,偏偏带走
通体是血的夕阳
扫集撒落下来的暮色
却是满江的波光,像一生
零零碎碎积存的银两
浪掷了所有,直到
把全身一股脑交付出去
2022年1月17日
水走失在了水里
多么纯净甘冽的水啊
却是谁叫她这样一路奔忙
进了人区,开始污浊
到了下游,才放缓脚步
当水面长出皱纹
再不情愿,也已趋近江口
水终于走失在了水里
尾随而来的,照样浑浑噩噩
不考虑身前身后事
江流尽头,海看似堆满了
笑容,竟然蒙着
一个大到无边的陷阱
兴许会有那么一天
其中的一些,将循着旧路
返回山间,寻找涧泉
却都弥散成了雨雾
连草木,都不敢相认
2021年12月24日
从上游到江口
在上游,几乎迎面浪花
却一路走,一路幻灭
到筑起高堤大坝,业已太迟
淌溢的部分,使时间弯折
断成落差;另一些竭力挤出
闸门,也都顺从了流水
也都不得不听命于
跌宕的岸滩。转过一道道弯
和缓下来,没了脾气
暗流,沙崩。扭扭曲曲的心
是一具空洞的螺蛳壳
吹出水泡,冒起漩涡
江口开一扇狭窄的门
只供潮汐进退,连高傲的山
都像出不了坞的船
2021年12月6日
江水东去,明月不老
天圆地方,两相叠映
其实大不同。浩阔的穹苍上
啥也没有,竟在蓦然间
凭空生出一簇簇云霞
而丘陵地带,灰色的
雾霾,还在巴望着北风
江水照常兀自东去
明月逆势西行,因而不老
曾经葳蕤的梧桐树
积攒下四季,却远不够挥霍
到了这时,才知道
人所热衷的行为艺术
一出出,既愚弄旁者
又作践了自己。在逝水之滨
我,只想溯流到从前
不是耍淘气,惊飞草坡上
乖巧的雀鸟,而是
轻声喌它,带落叶重回枝头
透过灌木丛,悄悄地
看金黄的野菊照亮山坳
看锦蛇蜿蜒滑过斑斓
看玫瑰,小心打开花骨朵
不分尊卑贵贱,都来接续
一段慢于时间的恋情
2021年11月29日
【注】
喌:呼鸡的声音;呼鸡。
雨流浪去了
加入流水的,都已经
湮没。却见一阵含烟的雨
紧随南风,漫过江来
雨滴轻敲玻璃窗
房檐上,挂不住一行泪
雨奔跑,翻过了山梁
拖曳着薄雾的裙裾
雨住
天晴
雨铺设的天,条条是路
条条都不是路
雨,终于流浪去了
天空一朵徐徐挪动的云
是你鼓囊囊的褡裢
还是与你形影相吊的客帆
2021年11月26日
【注】
客帆:借指客船。唐·韩翃 《送刘评事赴广州使幕》诗:“为报苍梧云影道,明年早送客帆归。”
三江口
从未见过谁,像江一样
认准一条死理
傍着岸,贴着地
一路顺畅,到了最后一程
却没能站立起来
南台洲不是岔路口
是绕道,抑或暂别的依凭
为避免深陷大海
三江,再次合为一体
整个儿交出了自己
窗外,雨中的江面
恍若隔世,你所看到的
并非原来的流水
2021年11月1日
一条江的心事
水潜进水里,有如
蓝,化入了蓝中
一条江的心事,被写成江面
一行一行的长短句
那是风舔舐过的水
像吹奏出的曲子,抑扬顿挫
不见尽头
我是一尾鱼,在另一片
天空,游向了又一个秋
江上飞鸟,顺着风
抑或逆着水,都已与我无关
而包裹我的,是水不是月光
——我不能月光一样
在你步入清夜时,做你身上
一件乳白色的衣衫
2021年9月1日
与一条江相依为命
东方的黄孝阳,西方的
傅聪,前后脚赶赴十五大潮
却遏阻不住海的扩张
字盘琴键之下,绷断一根弦
铿锵的步履戛然而止
嫦娥终未把一片月翻转过来
皎洁的背面,依旧
晦暗,是万古的愁怨
像北方的雪,像南方的霜
遮遮掩掩,为一个年份打分
我与一条江相依为命
在隆冬时节,坐等远来的人
却见水断流在了入海口
冷空气翻山越岭,对于来年
欲言又止,如结满
冰玻璃的一畦畦田园
2020年12月30日(十一月十六)
【注】
作家黄孝阳与钢琴家傅聪于这几天相继去世;“嫦娥”指我国成功着陆月球背面的嫦娥4号飞行器。
一条江的前世今生
到了这里,假如你
还愿意抚今追昔,一条江
只是一滴雨一股泉
枝杈上挂的一丝雾
遥远的事物,如太初的
微粒子,一派混沌
不提怎样走到了一起
只说一路跌打损伤
练就的,是飞瀑,是浪花
兼及徒手挖深拓宽的
河床。与流云逆行
与风景擦身而过,因为
了无挂碍,没什么萦绕心底
璺状的主干和支流
如从谁的身上蔓延开去的
动脉,牵系一个省份
所有的悲喜。到了这里
一条江,像秋后的我
再跨出一步,就是归处
与另一个流域,不知
在北部,还是南方
互不查问,却都注入同一汪
渊薮。是的,只有
江海的水,无羁绊的风
才会最终到达彼岸
2020年11月11日
让水坚硬起来
与一条江厮混得熟了
总是拿水说事。水从岌岌的隆冬
倒灌下来,在宽长的河床
柔媚无骨;只喟叹时光
不会洄流,回不到阳春三月
入海的,葬送了自己
上天的是湿透的云,四处漂泊
终于忍不住,绷断成雨
地一片泥烂,水满面愁容
无力承载更多的泪滴
你不是船上把舵的人
一定想把江洪挪到北纬的最顶端
或将河床架上云霄——让水
坚硬起来。果真如此
时间的巨槌,会不会撞破浑天
山川落满多棱的冰块
2022年5月9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