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如果说马是行走在地上的龙,那么,队里的这匹枣红马必定是地上的一条旺龙。”这是父亲告诉我的。随着年龄的慢慢增长,我知道了更多父亲与枣红马的故事。
风尘之中,天使般的笑容挂在马脸上表现出一付无畏,长长的鬃毛披散在脖子上像随风飘扬的丝线,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如镶嵌在面罩上的两盏明灯。阳光映照下,瞳孔里涌出的山川林木清晰可见,一对蕉叶状的耳朵高高耸立在头顶两侧,仿佛山巅上尽责的忠诚卫士,时刻警惕着周围的动静。四条腿像涂了色的木柱,如霜的蹄子,恰如柱下的银座,赤红色的皮毛和熟透的伊拉克蜜枣一样,油光锃亮。宽阔的前胸,滚圆的臀部为它赚到了不少眼球。
枣红马的高贵之处还在于它有三河马的俊秀,河曲马的神勇,伊犁马的体魄和关中马的豪爽,这让卖马人叫出了不菲的价钱。

那时候,家境还算殷实。父亲把奶奶搁在山里板桥鹞子(村名),和母亲在县城做小买卖。因为父母的仁慈、友善和信誉,小买卖做的风生水起。
南来北往的食客络绎不绝,多多少少给了父母不少面子。有钱人进来吃的是一种味道,没钱人进来吃的是一顿饱饭。
经过数年辛劳,家里已积攒了足够在县城置办家业的“钢洋”。然而,奶奶舍不得山里的茅屋和自己动手在坡上开垦的几亩荒地,以及那几十棵野山栗和核桃树: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土窝。
父亲没有和奶奶争折。而是把安逸留给奶奶,把奔波给了自己,每年都要徒步几十里山路,回去看老屋、坡地和亲人。
为节省脚力,父亲狠下心花去半年的收入,来来回回跑了十来趟集市,最后左挑右选买下这匹枣红马。
父亲懂马,什么先看皮后看蹄,看皮要远,看蹄要近。好马出在腿上,好人出在嘴上。前看胸膛宽,后看屁股齐。能吃不能吃,就看槽道宽不宽。前山(鬐甲叫前山,尻子叫后山)高不用挑。鼻大肺大,肺大能奔。天包地,吃草利,地包天,吃草厌。槽口好,管它体型瘦不瘦。尾巴小,胆子小;尾巴大,走天下。后蹄掩前蹄,能走一百里,后蹄超过一虎口,能走一百九十九。步打步,吃不住……
父亲对马的要求甚高。除了相好马,还看眼缘。生命皆有缘。按照父亲的说法:没入眼的再便宜也不要,有眼“缘”的多贵也要买。

马看人,看一眼,人看马,看一生。
这匹枣红马之所以能入父亲的眼,与它那一啸一跑也有很大关系。滚圆的屁股,闪亮的皮毛,昂扬的姿态,目空一切。看到父亲,骄傲的神情顿时烟消云散,一眨一眨的眼里泛着浓浓的慕光,鼻子里咈哧咈哧喷着热气。后蹄刨地,随之,两只前蹄腾空而起,仰天长啸,那嘶人肺腑的叫声响彻云霄,像丛林虎啸,底气十足。父亲动心了,枣红马明显也有些按捺不住,露出迷人的微笑,那种表情只有懂马人才能看得出来。
卖家示意父亲试骑一下。马在父亲胯下奔跑的有些得意忘形,一骑绝尘,步履却稳稳当当,力道恰到好处。

枣红马一啸一跑,让父亲的眼睛为之一亮,仿佛看到一条行走在地上的龙,用手拍了一下它饱满圆润的臀部,大喊一声:好马,就它了。
不用说,父亲从枣红马进家门的第一天起就深深地爱上它。心思全用在它身上。饮水时,怕它喝得猛伤了肺,饮一阵,便拉起缰绳让它停一停。夏天天长,草旺的时候,父亲带着母亲去山里,让马吃个够,回家时还要割一车山草。冬天,担心马受冻,父亲把炉子生在马厩里,一坐就是一宿,等母亲一觉醒来,父亲己经给枣红马喂了几次料,饮了几回水。

父亲对母亲说:“马不给夜草不肥!所以得勤照顾,它毕竟不是人!”枣红马给父亲也长足了脸面,几个月功夫,它的体力和耐力明显有增强,走起路来风风火火,马蹄声如鼓点,铿锵有力,干活时不知苦累,劲头十足,一身使不完的力气。
然而,这匹枣红马最终却没有归父亲所有。
移居东村没几年,枣红马就缴队上统一管理,统一使用。枣红马归队上后,父亲并不遗憾,生产队也是个大家呀!况且,我们家又没有多少活要它干,地只有几分,到了队上或许能让它衍生出更多的银两来。
父亲的说法很快得到证实。夏收之后,雨水多,眼看抢播的“黄金周”就要过去,队长瞅了一眼地里慢慢悠悠犁地的牛,着急了,这到什么时候才能抢播完呀!父亲说你为何不用枣红马下地呢!它出力更出活呀。
那年的秋播最终没有耽搁,秋粮收成也好。
看到粮仓里金灿灿的玉米和晒在箥子上等着给国家上缴的雪白的棉花,队长一高兴,平时,绷得像猴子屁股一样的脸乐成了花。“冯哥,我看你适合去饲养组。”然后和支书合计后就把这事定了下来。
因为父亲有生意人的细心周到,又有识马懂马会养马的本事,六三年,父亲当了队里饲养组长。

(二)
枣红马与我的渊源就是从这一年开始的。母亲说她准保不会弄错,原因是为我起名。
那一年,母亲生了我。父亲给我取名“马乎”,意为一不留神有了我,当然,纯属小名。母亲觉得尴尬,叫“马乎”!难不成我成多余的了,且与冯姓不搭。“小名可以,你看‘狗蛋’、‘黑丫’、‘丑娃’,那个与姓沾边。你再想想,‘马乎’不就是冯少了两点。马不离身,冯不背祖,我看合适。”父亲兴奋的说着。其实,真正的含义只有父亲自己明白。母亲嫣然一笑。
我的大名则是两个月之后在村里胡老先生指点下起的。
大名讲气韵,小名图顺势,大名要靠小名养。
中秋那天,吃完早饭,母亲往我怀里塞了一块用红手帕包着的“袁大头”,抱着出了寨子西门,遇见一戴深褐色墨镜、左手持钵、肩背搭裢、蓬头遮面的“陌生人 ”
按照先生事先说好的法子。母亲上前打过招呼,说是几十天前在县河捞的孩子,现在还没有官名,请人家看着给起一个。

七岁之前,我一直认为自己是从县河里捞来的。
“ 陌生人 ”用右手捋了一下垂发,掀起一条缝,解开裹兜,看了一眼光不溜秋,粉红透亮,眼睛微睁,发如疏苔,手脚像红蒜一样的我。目光贴过来,问过生辰八字、家族字辈后,双手合十,闭目叩首,朝我魂灵降生的方向,念念有词地嘀咕了一阵,而后与母亲耳语了几句,拿着母亲从我怀里掏出的红手帕转身离去。
父亲端着一碗米面站在大门口,像有心事,期盼着什么。过了一会,看见“陌生人”走过来,父亲的脸上终于露出微笑,就像当年买枣红马一样。
“陌生人”称自己云游至此,饥渴难耐。父亲相当热情地招呼他吃完饭,“陌生人”拎上父亲早已为他备好的半袋白面,嘴里连声道谢,又把为我起名得来的那块“袁大头”给了父亲。
当天下午,父母把先生、“陌生人”及左邻右舍的亲朋挚友请到家里喝茶说话,摆上“五大、五小、一糕、一汤、一丸子”。“五大”:红肉、白肉、酥肉、杂烩(雅称“全家福”)、蛋卷;“五小”:烧肚丝、烧腰花、烧肥肠、烧蹄筋、海带粉;“一糕”:甜糕;“一汤”:勾芡甜汁;“一丸子”:瘦肉丸子汤等“十三花”,再加两热两凉、两荤两素“四道菜”,庆祝为我取了官名。

酒席过半,父亲站起来说:“今天这事得感谢胡老先生,振海这名起得好,牛浮江,马浮海。我娃将来一定有出息。”父亲兴奋的心情溢于言表。
因为我的到来,父亲的责任又增添了许多。那些年,父亲变得非常勤奋而不敢倦怠,热情和执念冲淡了所有的艰辛。
我所能记忆起父亲对枣红马的感情,则是从六、七岁开始的。枣红马每天都伴随父亲在田野里忙碌着,拉货运粮,犁地耙田,婚丧嫁娶,送亲接友,枣红马的影子遍布旭阳大队,父亲也跟着红火起来。1966年,父亲所在的饲养组被旭阳大队(后改名东彭大队)评为“模范饲养组”。
我最喜欢坐在用藤条编的耱耙上,不管春夏秋。枣红马拉着耱耙在地里飞快的走着,父亲踩着耱耙前后摆动着身姿,像在耱耙上跳舞,动作潇洒自如,样子好看极了。我坐在耱耙中间,后面尘土飞扬,像坐在嘎斯车上。父亲扬起鞭子驾驾吆喝着,眼睛时不时瞅一瞅坐在耱耙上的我。
我的头上脖子上落满了叶屑草籽,衣服裤腿鞋子里全是土灰,脸上却露出天真烂漫的笑容。除了枣红马,牛驴猪羊、鸡狗兔猫,鹰燕蜂蝶、蚯蚓蚂蚱,还有蛙叫蝉鸣,以及电线上站成麻花一样的雀儿构成了我童年美好生活的记忆。
长大以后,我一直眷恋着我的父母,眷恋着故乡的那块土地,眷恋着给我们家带来快乐,给村里出过汗马功劳的枣红马。然而,这一切都离我而去。

(三)
夏收浅夜,麦场上灯火通明。脱粒的、扬场的、装袋打包砌麦秸垛的声音不绝于耳。那时候,也是孩子们最欢乐的时刻。我们在麦场上玩着哑巴嫂为我们规定的捉迷藏。哑巴嫂极有主意,别看她不会说话,心里却明镜似的,她是寨子里唯一用手势表达语言的人,效果并不比常人差。
后半夜,凉风习习,热闹的麦场变的一片寂静,只有看场人巡夜走过时响起的脚步声。月光透过窗户挤进来,星星像五月的青枣,繁密地长在天上。住在饲养室的父亲翻了个身,然后揉了一下眼睛,咳嗽两声坐起来,用手扑梳掉粘在胳膊上的一根席条,站在窗户旁。

咚咚,咚咚,咚咚。
看见父亲,枣红马用蹄子在地上跺了跺,仿佛在说话。这马灵性,夜里从不吱声,而是用这种方式向主人表示友善和感谢。
父亲并不着急,走到门口,给马槽里一把一把添着草料,而后从缸里舀上几瓢黄豆、玉米、麦麸子撒在上面。父亲有序的添料,枣红马热情的性子慢了下来。
自从当上饲养组长后,父亲开始专心钻研养马的门道。草喂饱,料出力,水养精神。吃麸子,亮毛发,吃玉米,长毛发。一天三喂加三饮,牛马长膘不生病。父亲除了遛马,每天早上还有一项最重要的工作就是清理马廝,消毒杀菌填土。寄生虫是马的天敌,它会带来许多疾病,灭菌不及时还会伤害马的性命。父亲耳熟能详的养马知识令人咋舌。
枣红马的离去我一清二楚。
大概八、九岁吧。收麦那几天,父亲特别的操心,整夜整夜的睡不好觉,不是坐在炕沿上看星月,就是站在石槽边盯着枣红马吃饲料。看着天上的繁星和偶尔被云朵遮住了月亮,父亲料定又是一个好天,这是他所希望的。抢收小麦,最怕雨天,好在龙王爷有眼,总能抑制住泪水。

下午,太阳火爆。我累极了也热透了,汗珠直接从脊背上淌下来,咸鱼干的味道从额头开始,沿着鼻梁两侧向周围肆无忌弹的蔓延,而要找到一块阴凉能够抑制汗臭味的地方并不容易,收麦季节就是这样。
虽然炎热的天气让我焦躁的心无处可放,但我还是喜欢这种被阳光罩着的感觉。
时至今日,我仍清楚记得当时的情形:下午两点左右,太阳正毒,像是炉灶里窜出的火焰,把地都烧的冒烟,热气燎的人眼睛眯成了一条缝。鸟躲进树阴里,虽然地上撒了许多麦粒,它们也不愿拿自己的生命去开玩笑。
我们一帮孩子从麦地里跑到北沟坡底,守候在驮麦草车的必经之处,炽热的太阳和沟口的热风一直陪着我们。
父亲牵着枣红马就在坡底等着。坡度约三十五度,这倒不算什么,对有耐力的牛来说。关键是土坡长,七、八百米的路,雨槽坑凹疙疙瘩瘩,弯多的像河里的险滩暗礁一样,有些地方的陡坡有五十度左右,牛,显然应付不了。

一辆辆装满麦垛的牛车停在坡底依次排队等着。父亲把缰绳套在辕上,吆喝着枣红马。父亲的任务就是给牛车加力。枣红马不但有猛力,方向感还极好,知道规避槽坑险境。
天,越晒越猛,地皮烧的连尻子都坐不住。
父亲赶着枣红马昂扬的往前走着。虽然马车上的麦垛扎的结结实实,但还是有麦穗一撮一撮地从垛上弹下来。这时,我们就来了精神,争先恐后地抢拾着掉在地上的麦穗。
父亲并没吆喝我们,因为我们的任务就是拾麦穗,地里的麦穗早已被我们拾的精光。灰翅膀的麻雀也从柿子树里飞出来,叼上一口吃的又呼呼啦啦飞回树阴里。

父亲戴着麦秆编织的草帽,帽沿压得低低的,扬起的鞭子在空中甩的脆声,像过年的“串天猴”。
太阳疯狂的肆虐。虚土烘烘的在地上可怜的受着煎熬,我们赤脚踩在上面,就像触到刚出炉的烫灰里一样。
几个来回下来,枣红马变得烦躁不安,身上挥汗如雨,毛发像毡片一样沾在身上,嘴里吐起白抹,舌头变成紫茄色,后腿开始颤抖,前腿却紧抠着地,一寸一寸艰难地向前爬着,直到把车拉到坡顶。
还没等父亲卸下缰绳,枣红马嘭地的一声倒在父亲脚下。父亲急的不知所措喊了起来:“起来呀,你给我起来。”
父亲并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枣红马已累的身心力竭,严重脱水,天气这么热,来回几十趟,而且全是爬坡过坎。它本来早该歇一歇,只是它从不装怂。它吃苦耐劳的精神和父亲一样,让人敬佩。

然而,枣红马再也没起来。
看着躺在地上的枣红马,我哭了。父亲不许我哭:男子汉的眼泪和珍珠一样宝贵。父亲的这句话,使我后来变得勇敢坚强起来,不再惧怕生离死别的悲伤难过和孤独带来的消沉寂寞。对着未来,我总是充满憧憬和希望,仿佛一切都是美好快乐光明的。
枣红马走了,它的魂灵却常常跑进我的梦里。父亲坐在榬上,吼着秦腔,赶着马车拉着母亲和我们几个去鹞子看奶奶。大哥戴着大红花骑在马背上向村里的父老乡亲告别。我坐在耱耙上呼吸着故乡土地浓郁的香味。

有人说枣红马的死与父亲脱不了干系。虽然我们据理力争仍无济于事。几天后,父亲离开了饲养组。父亲曾留言:希望百年之后能把他葬在枣红马附近,最终也未能如愿。
幸运的是:多年以后,我们把父母合葬在一起,与枣红马相距不远。

冯振升,陕西韩城人,1984年发表处女作《乡情》,先后在《解放军报》、《西北军事文学》、《陕西日报》、《甘肃日报》、《兰州日报》、《公安党建》、《警察文艺》、《金城文艺》等媒体发表诗歌、散文、小说等各类文学作品百万余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