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把窗户玻璃的两面,擦拭干净。这样使得窗外的天空更加蔚蓝,窗内书室的光线更加明清。当眼里的一切看得透彻起来,心也便无惊无惧。
我在这扇窗下读书十八载,无人问。春刚来时,有几丛爬山虎的粉嫩尖叶儿,越过窗棂在风中撩拔了我。此时,深绿油亮的爬山虎叶已繁繁,一爪爪葡萄雏粒状的花还是果,招蜂引蝶。尤其在雨后的中午,“嗡嗡哼哼”驱逐了一屋空寂。
读塞壬的《入侵者》,识得一种很蛰痛人的细腰姬蜂,连翅膀的振动都是无声的。悄无声息冷不丁地入侵伤害,确实防不胜防。记得祖母生前常说“青蛙呱呱叫得扰人不咬人”。少时在乡下,眼见田间一条大水蛇,头尾相接绕着一只抻直后腿的、咕咕喘气的青蛙,一圈圈箍紧,蛇嘴里吐着鲜红的剑舌芯,闪伸闪缩,蛇尾梢一勾一翘,我扔下一块石头砸向蛇,蛇迅速摆扭身子,窸窸拂动禾苗向远处,青蛙仰着白肚皮四脚朝天,原地一动不动。青蛙不该叫得厉害引蛇出洞。旁观这场博弈,使得我对不喊不叫的蛇,有了最初的恐惧意识。
多年后梦到蛇,也会惊吓出一身冷汗。我甚至害怕看到所有滑溜溜毛茸茸的软体动物。不敢捉沟渠的泥鳅鳝鱼、不忍看墙墩角下的多脚蜈蚣与屋毛虫、最怕触碰到躲藏在树叶背面“霍辣子”,不经意惹了它,皮肉上无故生出一堆疙瘩,火辣辣地灼痛感顿时遍布全身,回忆起来也一阵阵鸡皮痉挛。即使好了伤疤,也难以忘记那种痛。时隔经年,我依然活得提心吊胆。手里的石头,不敢砸向任何一个敞开的井口,我摸着它小心翼翼过河。我心里没底,只好一边虚心又一边心虚着。
是夜雨歇,周遭静谧而冷清,我开启自己的灯,照亮一本闲书。爬上虎叶片上的水珠,向下遗漏,如时间一般嘀嗒,滴落在窗台。就在我抬头看水珠的一瞬,半开半合的窗玻璃中心位置,趴着一只壁虎,那鼓囊的白肚皮紧贴在透明玻璃上,显得瘪宽又硕大,不亚于儿时未及救下的那只青蛙肚皮。壁虎在我家乡叫作“四脚蛇”,在林邑之地叫“狗趴蛇。”我自然想到了蛇,胸口不由自主怦怦剧烈地跳,我颤抖的手流出汗液,双腿从沙发上巍巍站起,慌乱地用书本拍打玻璃,试图让“四脚蛇”跌入外面深不可测的黑夜,眼不见为“不惊”。它还是被我惊了一下,移动了中心位置向上攀爬,偏离到我触不可及的窗门顶端。我忐忑不安又无可奈何地仰视着它,在竖立的玻璃上自由穿梭。早在书本上了解了它神奇的脚板,它的脚板上没抹青油,只是布满了肉眼看不见的细钩绒毛,轻而易举勾住物体,飞檐走壁。
它一步步朝我逼近,从外面的窗玻璃沿边框爬到里面的玻璃,背对我。尖尖的蛇头,长长的蛇尾,一身土公蛇的皮肤,望而生畏,我怯懦后退。
人在惧惮时反而格外清醒。我想到了许地山先生写的《蛇》文:“要两方互相惧怕,才有和平。若有一方大胆一点,不是它伤了我,便是我伤了它。”
四脚蛇好像惧怕室内的强光,静悄悄地蛰伏在爬山虎叶片遮挡处的玻璃上,胶粘电焊般沉稳。我心里清楚,它不会发声也不会咬人,但就是怕看得它那带有“蛇”字的外表。
我惹不起它,还躲不起吗?赶紧上前一步,想把平日疏忽关严的纱窗缝推关牢实。它忽然脑袋一昂,灵敏的舌头像离弦的箭,迅速出击,卷起纱窗上刚停脚的蚊子,一口吞噬。
揪崩的心,这刻松垮下来,“虚惊”的石头落地了。原来,壁虎是以蚊子苍蝇蟑螂等昆虫为食。我以为恐怖的“四脚蛇”,它竟然以我为友,帮我消灭了这些侵犯过我的害虫。
任何事物皆有其两面性。比如这些敌虫,伤害过人类,同时也给人类起了鞭策与警示的作用。蚊子教会我们不要太过显露、苍蝇促使我们要一直保持新鲜芬芳,蟑螂则暗示我们不要“油腻。”
其实人生经历的每一次“有惊无险”,都是装点在生活里悸动起伏的澜花,回归到风平浪静之后,继而让我们对生命对自然充满深刻的敬畏之心。
“虚惊一场”,是世间最幸福的词。是慈悲词,也是智慧词。
朱小平于6月14日(第五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