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简介

主播简介




父亲的饭碗
作者:陶鸿江
朗诵:大梅 南屏晚钟 阿红 聽琴

在对父亲的诸多记忆中,父亲用过的饭碗是我最难忘的。
这只碗,是一只瓷碗,里外都有蓝色的花案,它和正常的饭碗一样,口宽底窄,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也没有什么惊艳的地方,只是比我吃饭的碗大一些,碗的内壁上刻着他名字中最后一个字“荣”。这个字也是和家里其他饭碗、菜碗、盘子一起刻上的。因为我们庄上只要谁家做大事,都是和邻居家借饭碗、菜碗、调羹、筷子等。怕还餐具时弄错,各家就刻上主人名字的最后一个字,也有刻上主人姓的,就算是留个标记吧。几十年来,父亲都是用这只瓷碗喝汤、喝粥、喝面糊糊,用它吃面、吃饭、吃面疙瘩……
记得“大集体”年代,农田没有化肥,生产队都是向各家各户收“猪脚灰”做肥料,并且按方计算,年终核算给钱。为了多挣钱,父亲天不亮就起床出去锄草,尤其是夏天,母亲总是用这只瓷碗拌碗焦屑(高邮方言,就是将小麦炒熟了磨成面粉)给他充饥,快到上工时间父亲才回来吃早饭呢,他就用这个瓷碗站着喝两碗粥去上工了。中午放工,母亲回家做饭,父亲总是先吃一瓷碗冷粥垫个底,又扛着畚箕担子、拿着镰刀或锄头走进火辣辣的太阳光里锄草了,正午骄阳似火,父亲索性脱去上衣,把吊浆布(磨豆腐时用的纱布)往身上一披,热了,就用水沟里的水洗一洗,降降温,又继续干。一直到我午觉睡醒了他才挑着满满的“肥料”回家,又急匆匆地“扒”二口饭,倒点韭菜汤之类的喝两口就去上工了。

从我记事时起,我就看见父亲用这个蓝花瓷饭碗了,几十年都一直未换,我曾问他为什么总用这个饭碗,他只是含笑不语。后来是母亲告诉了我的秘密。原来是父亲和叔父分家时祖父母分给他的家当之一。他一直用着它,大概是告诫自己要用这个饭碗养活全家。就这样年复一年,这只瓷饭碗陪着父亲几十年,饮过岁月的风寒,吃过生活的艰辛。
我的童年,正是共和国历史上生活最艰苦的年代。我家人口多,经常有缺粮断顿情况发生。特别是三年自然灾害时期,为了让一家人填饱肚子,母亲只好将萝卜芯、白菜叶等掺入南瓜、地瓜中,和着少许的米,煮饭或熬粥。每次开饭时,母亲总是先把父亲的那只瓷碗盛满,然后再分给我和姐姐们。那时,父亲是生产队长,必须吃饱才能领着大家去从事那些繁重的劳动。可锅中的“饭”毕竟是有限的,全家人不可能人人都能吃饱,父亲虽然能干,不怕吃苦,又是队长,但还是不能满足全家人吃饭需求,只好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无奈地摇了摇头。身高体棒的父亲,不仅是个劳动能手,而且力气大饭量亦大,这是在生产队出了名的,但他盛饭时从来不将大瓷碗盛满,反而在每次吃饭前先挑一些米饭倒入我们碗中,将更多的菜留给了自己。
父亲吃完饭有一个习惯动作让我不解:每次吃粥或吃面糊糊结束的时候,总要用舌头去舔一舔粘在碗壁上的粥和面糊糊,直到碗舔得亮堂堂的才罢手。有时我们姊妹几个还偷偷笑过他,他全然不顾。如果是吃饭结束后,还稍微文雅一些:用汤或凉白开“洗”一下碗,真是既干净又透亮。有一次我缠着父亲问:“你为什么要舔碗呀?”他只说了一句当年比较时髦的话:“颗粒归仓,不能浪费嘛!”尔后又含笑不语了。在父亲的影响下,我虽然没能传承他的“舔碗”,但一直保留了他用汤或凉白开“洗碗”的习惯。

一向慈善的父亲也有“凶”的时候。记得一次有个姐姐因为实在咽不下萝卜芯饭,就将没吃完的一点点倒了。父亲看到后,像一头发怒的狮子,两眼睁得圆圆的,将小蒲扇般的大巴掌举过头顶,就在即将劈下的时候,姐姐哭着叫了起来:“爸!别打我,我下次再也不倒了!”我吓得溜到了母亲身边,此刻父亲的大巴掌停在了半空,接着用一双大手将姐姐搂到怀里,双眼里泛着泪光。这是我第一次看到父亲发火,也是第一次看到父亲流泪。从此,我们姊妹5人谁都不敢倒剩饭了,一颗米粒落在桌上,我们都会闪电般地拣起来放到嘴里。有时我们真的吃不下了,父亲就将剩饭倒进他那只蓝边粗瓷饭碗中吃个精光。有时还指着饭碗对我们说:“糟蹋粮食作孽呢!天公爷爷要响大雷打头的!”说得我们瑟瑟发抖!
后来,几个姐姐陆续出嫁了,父亲便把对子女所有的爱都堆砌到我的身上:生产队带晚工,有时时间长了,就集体煮个糯米饭,一人一碗,别人都在“食堂”吃完,可父亲偏偏要回家来拿起他那个瓷饭碗,将父母的份子都打在一起回家吃,别人问他为什么要回家吃?他笑眯眯地说:“在外吃不下,回家吃还有小菜呢!”其实不然,他端着瓷饭碗回家后,立即将我从梦中叫醒,等我吃饱了,他和母亲才吃。
年终了,生产队杀猪分肉。猪头下水不好分就熬着一锅汤分给各家。父亲还是用这只粗瓷饭碗去打汤,热腾腾、香喷喷的汤端回家后,还是让我先“捞”上一遍吃个够,剩下的还要放到第二天中午用青菜烩一锅供全家享用。

我已经工作了,他还“罩”着我:晚上收工回来,家里家外忙碌了一天的父亲真是又累又饿,妈妈就倒点香油炒碗饭让父亲填一填肚子,他用那只瓷饭碗盛一半,另一半用小碗装好,放在锅里,对母亲说:“留点给小伙,他上班回来饿呢!”
我的饭碗里盛满了热腾腾的父爱,父亲的饭碗里却盛满了他性情的喜怒哀乐,也装着全家生活的苦辣酸甜。
直到父亲生病了,他仍没有丢弃他挚爱的瓷饭碗。用它喝了无数碗中药汤,他出去看病也不忘带着它,他说“自己带碗卫生!”住到姐姐家的那段日子里也是用这个碗与他们“分餐分食”。姐姐几次想替他换碗,他就是不肯,总是说:“分餐卫生!”直到他临终前,也是用这个“饭碗”喝了最后一口米汤……
父亲去世后,我们一家人沉浸在极度悲痛之中。为了缅怀他,我们仍用这只瓷饭碗盛上一碗热气腾腾的饭放在他生前一直坐着的首席(上席)位置上,等他“回家吃饭!”眼前一会儿浮现出他因着急上工而狼呑虎咽的吃相,一会儿浮现出他慢呑细嚼的样子,一会儿浮现出他用舌头“舔碗”或用凉白开“洗碗”的情景……每次收碗的时候,母亲都是以泪洗面,嘴上还默念道:“老头子,你何时回来呀,饭都凉了。”我知道父亲是永远回不来了,他的灵魂已经永远安放在天堂里了!那里不再有病痛、不再有艰辛、不再有饥饿了。“百日”以后,这只花边粗瓷碗就被我母亲收起来了。
直到2019年老宅翻新,在整理碗橱的时候,我又看到了这只落满岁月尘埃的瓷饭碗,沉思良久,我停下手中活,用抹布轻轻拭去灰尘,那通体白色的釉虽然有少许斑驳,但碗边的蓝色图案依旧清晣,用手指轻轻敲打,那粗瓷碗的声音依然那么粗犷有力!
突然间,我似乎嗅到了碗里氤氲的饭香,似乎嗅到了碗里储藏着的各种生活的味道,碗在,饭香在,父爱在,温暖在!那一刻,我也感受到了那碗里盛满了爱的阳光,盛满了记忆里抹不掉的风声、雨声、虫鸣声、流水声、叹息声、欢笑声,还有父亲劳作时的号子声,也盛满了我对父亲的那份沉甸甸的思念之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