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记事起我就知道,在我们家里,每次妈妈招呼开饭的时候,父亲都会回复妈妈一句:“我不饿,你们先吃吧,我得(děi)喝口水”。而后,父亲便会端着一杯水,远远地坐到一旁,只有等大家都吃好了,他才会独自上桌儿吃饭。这个习惯,父亲坚持了一辈子。就是这样一句普普通通的话和这样的画面,让我记了一生,温暖了一生。
我是家中老小,两个哥哥和两个姐姐都比我大的多,全家人对我这个“老疙瘩”很是娇惯。当兵之前,我在家里除了上学,极少做家务,更没真正干过农活儿。老父亲非常仁厚、慈祥,也非常勤劳,更是做农活的一把好手。改革开放之后,我又发现,他还是个做生意的好手,贩卖鸡鸭、卖牛羊肉是他的强项。特别神奇的是,没有文化,不会使用算盘等辅助工具的老父亲,算帐却张口就来,且速度极快,从不出错。老家人把这功夫叫做“口捻帐”。直到今天我都好奇:不知道父亲这口捻帐的功夫是跟谁学的?是怎么算出来的?
有道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不养儿不知父母恩”。小时候,因为总听父亲说,“我不饿,你们先吃吧,我得喝口水”。所以,一度让我以为:父亲就是爱渴,不喝口水他就会吃不下去饭。终于有一天,我明白了:“我不饿”,那纯粹是父亲一句充满真爱的谎言。他不是不饿,而是知道饭少,怕孩子们吃不饱,而故意找的一个理由。每一次都是孩子们吃剩下多少,他就会吃多少。我们从没听他说过不够吃、没吃饱之类的话。其实,他的饭量很大,多数时间是吃不饱的。父亲的饭量有多大呢?2015年,我回老家看望他老人家,哥哥特意蒸了一锅牛肉馅儿包子。要知道,农村人用大锅蒸包子,个儿也是足够大的。96岁的父亲一顿儿吃了四个,而我这个52岁的人,只吃了两个。由此可见,他的饭量有多大。我说吃不饱饭这事儿,对于六十年代以前出生的人来讲是很容易明白的,至于改革开放以后出生的人来说,因为他们没有经历过,可能就有些听不懂了。
六七十年代以前,是个缺衣少粮的时代。吃了上顿没下顿,对于普通的农村百姓家庭来说那是常有的事。当年,人们常挂在嘴边上的、关于吃的一些话,让我至今难忘。比如:“吃饭是第一件大事”;“贪污、浪费就是极大的犯罪”;“闲时吃稀,忙时吃干,平时半稀半干,杂以番薯青菜之类”。这些口号、语录沿街的墙上处处可见。这些年,生活富裕了、经济条件好了。人们都在讲究“色香味美”、营养搭配了,这在当年是绝对不敢想象的。那时侯,谁能饱饱吃上一顿白面馒头,简直比现在的海鲜大餐还要美上百倍。那时候,把玉米饼子从中间劈开,撒一点盐、抹上几滴香油,别说能咬一口,就是闻一闻,都会把人香一个跟头。
有一年,我从部队带爱人第一次探家,母亲做了我最爱吃的肉饼,父亲依然不上桌,让我们先吃。爱人初来乍到,怎好意思自己先吃却让老人一旁看着!这在她的家教里也是绝不允许的。于是,她就反复邀请老父亲,可老人依然坚持“我不饿,你们先吃”。最后,还是我说了一句:别让了,咱吃快点儿,等咱吃完挪开地儿,他就会过来吃了。此后,我爱人知道了其中缘由,她很是感动,对老人也是格外钦佩。
父亲97岁时离开了我们。这些年,我时常会想起他,想起他的形象、想起他的一举一动、想起他的话。父亲一辈子没有说过爱我、喜欢我这类的话,他对子女、对家庭的爱,一切都在不言中!
半生不曾做梦的我,自父亲走后,我时常会在梦里见到他。此生,父亲让我知道、感受到了:爱,是温暖的;爱,是无私而伟大的;父爱,更是深沉的,深沉的以至于无需、也无法用文字和言语来表达。再美、再多的文字和语言,在父爱面前,都是那样的苍白而无力。
2022年6月父亲节前夕于石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