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志兴
我家的老院如果现在还保存完好,也可以圈起来收门票了。实际上,在我小的时候,老院就已经不很完整了。
据说,我太爷那一代是做官的,积攒了一些银两,购置了一些土地,修建了这座院子。我爷是一名乡村医生,方圆几十里闻名,收入应当不菲。但爷爷大烟瘾极大,变卖了不少土地。但又因祸得福,解放时我家只被评为中农,逃离了地主富农的劫难。
老院是典型的关中民居,一座狭长的四合院。头门原是车门,即可以进出马车的大门,不过我小时已毁。二门是一座小门,一砖到底,筒瓦屋顶,青石门礅,很高的门槛。门的里外两面都有丰富、精美的砖雕图案。进得二门,两边各有一排偏厦,最后面是一座楼房。二门以内的院子并不平坦。第一段是用鹅卵石铺就,路中间隆起,两边有斜坡,鹅卵石还拼出各种图案。再往前,又要上一个台阶,路面用砖铺成,中间有一个渗井。渗井上面压着一块大青石,下雨时雨水从青石的两边流入地下,不用外流。再往里,下一个台阶,前行一段,就是楼房。楼房为全木结构,从正面看不到一点泥土,全是木板。木板已经陈旧,泛着黑色。楼房的中间是一个过厅,可以通往后院。楼房只在一层住人,楼上堆放杂物。院子里没有一块闲地,没有一棵树木。所有房屋的房檐台均用青石条建造。院子的大门外,有一块青石上马石,据说是我爷出诊时骑马用的。全村有上马石的人家只有两家,我家是其中之一。
我爷去世得早,我了解不多。我只知道我爷排行老二,人称“二先生”,医术高明,国民党时期的县长也找他看过病。其实我婆在我百天时就去世,我对我婆也毫无记忆。我爷子女多,住在老院的就有四个儿子:二伯、三伯、七伯和我父亲。我父亲排行老八,也是老小。院子里的偏厦,一边住着七伯家和我家,一边住着二伯家和三伯家,后面的楼房归二伯家。二伯自己住偏厦,二伯的儿孙住楼房。其实楼房也分给了三伯一间,只不过三伯已将他的一间拆掉,所以我见到的楼房已经不完整。楼房的前面有一个井房,那是全院人绞水的地方。
二伯懂得医术,但不太给人看病。让我印象深刻的是,二伯与对门的地主来往密切。在村上,愿意与地主家来往的人并不多。二伯经常与老地主一起聊天,一起下地劳动。我还有一点不明白,就是地主家院子的形制,与我家相差甚远。二伯喜欢抽水烟,把烟叶揉成一个小球,放在水烟斗上,用篾条点燃,咕噜噜吸几口,然后噗地吹出来,再换一个烟球。我上小学时,二伯就去世了。那是我生平第一次与死亡相遇。我从学校请假回来,穿上孝服,拄上柳木棍,木然地走在哭丧的队伍中。
二伯的独子比我父亲还年长十几岁。我叫二伯的儿子大哥、儿媳妇大嫂。大哥有四个儿子,一个女儿。最小的儿子比我还年长几岁,女儿与我妹同岁。大哥的子女按辈份叫我“爸”,我一直难以适应。大哥在一个镇上工作,但他务庄家、做家务都是一把好手。大哥一旦回家,总会早早起床打扫院子,而且总是出出进进、忙忙碌碌,还把几个子女吼叫得团团转。大哥对子女要求很严,经常能听到他叱责子女的声音。大嫂温婉知礼,说话慢声细气,待人讲究礼仪,在她的教育下,子女们也都十分注重礼节,比如对我这个小爸的称呼就从不含糊。
三伯是一名乡村医生,专攻儿科。十里八乡找他看病的人络绎不绝。三伯的确有他的奇妙之处。有一对夫妇抱着小孩来找三伯看病,孩子哇哇大哭,父母束手无策。三伯接过小孩,不知在孩子哪里动了一下,孩子立马止住了哭声。我对此一直感到不可思议。三伯给孩子开的药都是他自制的药面,包在小纸包里。一般一次服用一包,一天三次。三伯除了开药,往往还告诉家长一些偏方,比如如何用葱白敷肚脐等。每次看病,三伯只收几角钱药钱。但这几角钱在当时也是不菲的收入。三伯闲暇时有时逗我玩,让我给他踩背、踩肚子。我总怕踩坏了他,他却说很舒服。三妈是三伯年轻时从四川引回来的,操四川口音。在我们那个封闭的村庄,明显与众不同。我有时偷着学三妈说话。三妈性子比较急,三伯性子坦,两人时常有争执。每当这时,三伯总是把手一背,出门去遛弯。那时火柴已经普及,但三伯还在顽固地使用火镰。把火石打出火星,引燃棉花,再引燃竹篾,才能出火。
七伯是一名皮匠,经常帮人制作皮衣。别人拿一张羊皮或狗皮来,七伯要对皮子进行长时间浸泡,再铲去皮子上的赘肉,这叫做熟皮。经过熟皮,本来硬邦邦、臭烘烘的毛皮,就成了绵软、干净的衣料。七伯再根据客人的要求,对毛皮进行剪裁,然后一针一线缝成皮袄。七伯是个粗人,妻子早年离家出走,他独自拉扯一双儿女,脾气暴躁。但看到他缝制的皮衣却是那样的得体与精细,确实令人难以置信。
由于我父亲在外地工作,母亲独自在家带我们兄妹三人,缺乏劳力,所以七伯经常帮我家干一些体力活。同时,母亲也经常帮七伯家做一些针线活。七伯的女儿——我的堂姐,也一直由母亲照顾。按习俗,堂姐应当称呼我母亲为“新妈”或“小妈”,但堂姐一直称呼我母亲为“妈”。记得小时候,堂姐经常就睡在我家炕上。我也经常和堂姐一起玩,得到过堂姐不少照应。
那时候,大家都穷,谁家做个好吃的,都相互送一点。我家和三妈家住对门,我家做了臊子面,母亲便打发我给三妈端一碗。三妈做了煎饼,便喊我去拿两个。有时候谁家的盐、醋用完了,也会相互借一勺。记得有一次,我听说村代销店出售香蕉,便去向妈妈要钱,买回了一根香蕉。我清楚地记得,那根香蕉三毛六分钱。我把香蕉拿回家交给妈妈,妈妈轻轻剥开皮,露出了白生生的果肉。妈妈把那根香蕉分成三截,我一截,妈妈一截,对门三妈一截。我、妈妈、三妈都轻轻地、试探地去尝香蕉。我看到,妈妈、三妈的脸上露出了幸福的笑容。
老院的二门以内,只能行驶独轮车。推独轮车不仅要有力气,还要有一点技术。每次父亲回家的时候,推些土把厕所垫一下。平时有些需要搬运的事情,常常需要别人帮忙。七伯给我家帮忙最多,二伯家的孙子、三伯家的儿子也都给我家帮过这样那样的忙。记得有一次,我妹半夜突然发烧,昏迷不醒,母亲焦急万分。堂姐喊来了七伯,七伯用架子车拉上妹妹,连夜步行二十多里地,赶到县医院,救了妹妹一命。
但是四家人在一个院子里生活,难免有磕碰。大家共用一口水井,一架木梯,一个石臼,同走一个大门,甚至厕所也是紧密相连,矛盾在所难免。我外婆家在街上,独门独院,院子很大,空地很多。我母亲嫁到这样一个院子里,难免会不适应。母亲是个要强的人,她独自带我们兄妹三人,压力可想而知,有时情绪难免有些急躁。母亲与院子里的各家都产生过矛盾,其实都是些鸡毛小事,也很难分出谁对谁错。大人之间的矛盾,有时候搞得我们小孩子也左右为难,无所适从。但是闹一段矛盾,往往又会言归于好。
几家人就这样磕磕绊绊,分分合合,在一起住了十几年。最先搬出去的,是我大哥一家。他家子女多,80年代初,就另辟了庄基,搬了出去。大哥家搬走后,楼房就拆了,院子宽敞了许多。80年代后期,我家也搬了出去。院子里剩下的,只剩下三伯和七伯家。两家将院子一分为二,一家住前院,一家住后院,各走各的门。两家也都先后盖了新房,过去的老房子已被拆得荡然无存。当然,三伯、七伯也早已去世。老院则永远留在了我的记忆里。
如今的农村,家家都是单门独院,大家都是关起门来各过各的日子。每当回到老家,我都会想起老院里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