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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谭芯芯, 1952年生于北京。曾为上山下乡知青、石油工人、国家公务员。发表作品有散文、诗歌、论文、人物传记等。

1982年,中央广播电视大学首次开设中文专业,吉林油田电大招收文科两个班。
我在一班,走进教室的时候,里面已经坐满了人,我习惯地静静坐在最后一排的角落里,开始了本来不敢奢望却终于变为现实的大学生涯。

电大学员们的年龄、文化程度、职业参差不齐。同学中有头发花白面目沧桑的,也有衣冠楚楚朝气勃勃的;有拉家带口的孩儿他爹他娘,也有少数无忧无虑的单身族;有“文革”前老高三的,也有“拨乱反正”后参加过高考的。

我是“老三届”初一的学生,心里实在没底。听听人家的资历,谁都比我强,两个党校教员更是让我心生敬畏。
周永森是党校教员,担任一班长和党支部书记。他自带一股吸引力,课间不少男生围在他桌旁。

所谓电视大学,我们没有电视,只是听录音磁带。名望虽不及正规大学,而授课教师却是荟萃了全国各大学的名流教授或讲师。他们渊博的学识、丰富的教学经验、优美的音质音色,极富感染力,他们的声音把我们带进文学的殿堂,大家听得如醉如痴。
有一次快要考试了,我看见几个同学围着周永森,听他说:考试就像过年似的。这话让我惊异、佩服!我实在体会不到考试像过年的滋味,觉得考场就像关口,更糟糕的是我心里素质差,每次考试后总是提心吊胆,怕不及格。

周永森水平高不奇怪,他是长春老初三的知青,很多年以后我才听说他入学考试文科班第一,是校学生会主席。他的职业、气质,都与众不同,瘦高清秀、白边眼镜、四兜蓝制服、松紧口布鞋,走路步子大,人很放松,看上去更像北京的学生。我远远地看着,没想着他能和我有什么关系。
几十年以后我们在北京相遇,我提起考试像过年这事,他说那是套用恩格斯“革命是革命者的盛大节日”的话,他觉得考试应该是学生的盛大节日。

二班有个挺漂亮子的高个子女生和我们班男生特熟,经常来找他们。后来我才知道她叫海燕,和周永森是夫妇。
二年级第二学期一天课间, 我刚走出教室,海燕叫住我,和我说起入党的事。她苦口婆心地帮我分析连我自己都没敢想的问题:将来你也要回北京,还要到你男朋友的单位去工作,不是党员哪行啊? 我和永森在家说起你,工作十一年了还没入党……我告诉海燕,因为出身问题我从未申请过入党。
由于海燕的关系,有入党的事牵着,我和周永森夫妇熟了。他们家在江南,离学校近,海燕看我单身生活清苦,让我去他们家吃饭,晚了就住下。他们5岁的双胞胎女儿很可爱。
为了分担家务,让海燕能有精力学习,周永森相继辞去了全部职务。
新书记主张同时发展另一个老高中的女生,班上形成两种观点。
她和我是同桌,处处事事羡慕我,关照的我单身生活。我心无芥蒂,和她关系不错。第六学期,为了入党,她向学校写信告我。
我在江北听说了举报信的事,过江赶到周永森家。他和海燕正着急呢!听我说清事实,他们这才放下心来。
快要毕业了,时间紧迫,周永森和坚持发展我的同学们在烈日下奔走,向油田组织部门和学校领导澄清事实真相,以求在毕业前能让我入党。
最终,学校决定一个也不发展。
准备论文那阵,寒假我回北京了,学校让交稿,周永森帮我抄写了一遍修改稿。他在给我的回信中说:“通过抄你的论文,才知此文分量。我以前认为将安娜与娜拉二者比较没有意义。读了此文,我得到了许多新知识,方知通过二者比较,可以展示当时的历史特点、社会关系、思想传统以及女性求解放斗争的历史全貌。”他对我论文结构的比例、句式方面提出了不同的见解。
周永森曾经说我“带来了春风”,我则被他的书卷气深深地吸引着。不知在哪看到了舒婷的《致橡树》,如此吻合我的性格、我的坚强、我的追求!我把诗抄下来,送给周永森分享。
能和周永森交往,我引为自豪。无所顾忌,因为我知道他有海燕,我有未婚夫。我执著地坚信,男女之间有一种更高尚、更纯粹、超越于爱情的情感——知音、知己。
有个女同学孩子未满周岁,学习挺难,大家都替她着急。同学们在校门口看公布的成绩时,他们班长白景学在旁边说了一句话:“你不是也住一厂吗,你就摽住谭芯芯。”
学校在松花江南岸,我住在江北。为了节省时间,我骑着辆28男车上学,放学就走,自习课也不上。我把能利用的时间都用来埋头读书,有点儿像苦行僧。

虽然两个班有时在一起上大课,但一班的好多同学我都没说过话,二班我认识牛峻岭。有一次放学,边走边听见牛峻岭和人说:“你看人家大白,在下面看的书老了。”我知道他说的那人叫白景学。学校举办书画比赛,大家展开白景学的作品,我在旁边随口说了句:“这是工笔画儿。”
要开运动会了,听他们班同学说话,我知道了白景学会打球、能跑。现在想来,赛场拼杀竞技应该是白景学的盛大节日。
同学们发起成立文学社,我被拉进去当编辑。后来看照片才知道,白景学也是编辑,但没有过交集。

1985年3月19日,吉林省电大在油田举办毕业论文答辩会。省电大教学处、各电大教学工作站共120多人出席了答辩会。

指导教师评判过论文后,从两个班选出6名学生参加现场答辩,其中有周永森、白景学、我。
轮到白景学上场,已近中午。他边向台上走着边说:“快到点了,那我也得说。”会场紧张的气氛顿时轻松了不少。

期末,我攥着北京的调令参加最后一门课考试。第二天,8月6日早上,我约了周永森以及另外两个男生到前郭火车站送行。我不直接回京,要先去乌兰浩特看也是知青的哥哥。学校里的一切事情都拜托周永森帮我办理。

在车站,周永森送我一首诗《写给你和我》:
已是中年我遇到了你,
你是少年纯真时的我。
你是雪峰中江河的源头,
汨汨淙淙,晶莹碧澈,
是天然的秀色。
我是随势而下的长河,
泥沙俱下,卷着雄浑,带着污浊。
我歌唱你,也是歌唱我
——已逝去了的魂魄。
已是中年我遇到了你,
你是我心中的我。
你是激荡奔涌的大海,
审判和净化万水。
这里有,
庸夫的恶梦,斗士的寄托。
我是随势而下的长河,
带着恐怖和污浊,
在你那里融化了自我。
我歌唱你,
也是歌唱我——
已逝去了的魂魄!
我的心被脱俗的诗句敲击着!我的灵魂被澎湃的诗心撞击着!
从乌兰浩特到长春转车回北京,火车到前郭站时,周永森已如约在站台上。我把在列车上写的《当我回眸时》回赠给周永森:
当我回眸时,
坚强而又脆弱的心,
禁不住一阵滚热!
这里,
有我十七年的忧愁,
更有我最纯真的欢乐。
这里,
有亲人的忠情,
更有赤诚的恋歌。
我向往海一样的追逐,
它温柔、刚毅,深沉、宽阔,
正是斗士的性格!
我渴望沙场光明的火,
它熊熊腾腾,
能净化灵魂,
焚尽一切罪恶!
你们为正义善良而斗,
我情愿做斗士残断的戟戈,
不惜断头台上一腔热!
当我回眸时,
脆弱而又坚强的心,
禁不住阵阵滚热!
这里,
有我热爱的土地,
更有我钟情的伟大的跋涉!

回北京上了户口,到单位报到,分配了具体工作。没有任何思想准备,一下子投入新的工作,行不行也得行。国庆之后,旅行结婚。
……
几年后,在中石油办刊的白景学带着他的同事从河北涿州到单位来找我。此后,我和二班长有了工作上的联系,时不常向他提供点儿资料信息。我上班忙工作,下班带孩子,有时连信也顾不上写,只是把资料寄给他。白景学每收到后必认真回复。文人书风,君子之德。
1999年,白景学邀请周永森来北京一道工作,我带着一些资料到中石油去看他们,在六铺炕门口匆匆见了一面。
2004年,他们同去新疆办《塔里木石油报》。我在家里做了简单的饭菜,为他们饯行。
2005年,白景学邀请我去新疆,彼此多了了解。他是满族,扶余县67届初中生,68年回乡务农,1970年参加石油大会战,因为个头大,下穿江管线时排在方阵最前面,从油田管理局机关报考的电大。
白景学从新疆回北京探亲时,送给我一份手书,是就我的散文诗《人生咏叹》而心生感慨。我的这首诗,是在人生低谷时的呐喊。
一撇,一捺,支撑起一个大写的人字。
最简单的两笔,最难做的人。何以支撑?血肉与灵魂。
造物主将人类划分成男人和女人。男人像山,女人似水。
高山巍峨,壁高千仞,无欲则刚。流水坦荡,不屈不挠,向着东海。
我为山的刚毅挥毫,为水的宽广泼墨,为刚正与坦荡的人生讴歌!
歌唱血肉之躯的人生,歌唱灵魂鲜活的人生。
白景学的文意在表达刚柔相济之理。
人生之美 美在和谐
——读芯芯女士《人生感悟》之感悟
一撇一捺,支撑大写之人生。何以如此?曰:“血肉与灵魂。”然则血何以畅而不滞,肉何以活而不腐,魂何以清而不浊?其必曰:气平而血畅,神清而魂灵,精充而骨肉坚强。何以如是?阴阳和谐。老子曰:万物负阴而抱阳。故一撇一捺,一阴一阳之蕴也。
又曰:男人像山,女人似水。君不见,山有多高水有多高乎!水随山转,山环水抱,何省暂离?古今才情士,秉烛叹人生。君不见,如椽之笔,笔为阳、为山,墨为阴、为水乎;如潮之思,意为阳、为山,情为阴、为水乎?何止如此,阴阳之道,塞充天地,横遮宇宙,可谓“顺之者昌,逆之者亡。”人无平衡不立,物无和谐不久。
故平衡与和谐之境界,即为美、为寿、为成、为荣------
他的钢笔行书,舒展大气;阴阳之道,充满智慧。我第一次听到水文化,知道了上善若水的最高境界。此后有机会多次请白景学给我讲儒释道初课。
我喜欢选择在人生的节点上做标记,说什么甲子年前,也要把自己的作品集成一本书,我日夜奋战。
说起出书,在京工作的一个女同学曾建议:“你就找白景学帮你出呗。”
我看过白景学主编的刊物,风格儒雅,决定请他帮忙,他爽快地答应了。
关于书名,某日与白景学聊到庄子,我说很喜欢庄子的逍遥、潇洒。第二天,他打电话来建议以《芥舟影尘》为名,并说明其含义。我非常喜欢!请他题写书名。
白景学在报社工作,近水楼台,不但帮我请了美术设计,还请周永森帮我编辑。周永森不厌其烦,设定栏目、分选文章、打印样稿、联系出书过程中的所有大事小情。
为照片配说明文字,我不喜欢常见的说明文字,而是精心为每组照片“量身定做”了散文诗,并请两位班长帮我逐段推敲。我们被难点困惑时,周永森在地下踱步,似是不经心,但很快就会闪出智慧的火花,一语定局。
请谁作序?白景学和周永森不约而同地认为应该请名人,并在我的文友中提出了人选。考虑了很久,我狠着心否定了他们的意见。因为我只想印百余本(非正式出版)赠送亲朋好友,不会产生任何社会效应,唯恐对不住文友的名望。我让丈夫帮我写序,他倒推得有理:“白景学忙,不能帮你编辑,写个序总行吧。”我再三邀请,白景学推辞不过,终于同意。
序文通过透视人的精神世界,意在引导读者对人生价值进行深刻的思考。千字序言,文白相间,寓情于理,墨留余香。
那些日子,我常去报社,和一班长、二班长在一起讨论有关书稿的每个细节。我第一次为自己出书,很想追求完美。确定封面、选用照片、修正样稿……反反复复,不知多少次。白景学笑称我是“天下第一挑”。
两位班长帮我编书,可谓强强联手,让我快乐并骄傲;讨论书稿,受益匪浅,常常感叹自愧不如;编书过程,每每陶醉于学长的情意中;和他们之间的距离,足以让我看清两个东北汉子不同的性格、共同的人格理想;他俩先后进关,共事十年,默契无间,令我羡慕。那段时光太美好!和他们在一起,是一种纯粹的享受,很珍贵。一遍遍游走在他们的精神世界,我感动并幸福着。
周永森曾送我他的著述《固守信念之源》、《燕京新闻点评》,离京前又送我一本打印的诗稿《古风集》,读罢我即兴学诗两首,周永森将其浓缩为古风八句:
冰雪北国造化人,
天生傲骨色本淳。
曾怜匍桦掩泪痕,
独叹胡杨寂寞深。
大漠风尘壮晨昏,
京华烟柳又一轮。
书生怀古亦忧今,
仍是当年周永森。
我使劲鼓动白景学将他撰写的理论文章、新闻报道、古鉴新辉等编辑成书。最终,他接受了这个建议,自题书名《井文呓语》。
两位班长帮我圆了出书梦。《芥舟影尘》淡淡的荷香,浩淼的山水,珍藏着我的故事;高天的云燕,微波的轻舟,满载着我在文学路上洒下的汗水,收获的幸福。

国家图书馆、首都图书馆将我的作品集收为馆藏,我心足矣。
人的一生包含着不断否定自己的进程。本以为释怀了,却又萌生了新念头:我决定完整一个甲子的故事。白景学建议我最好落在“尘”字上,并题写了书名《忆语微尘》。书成之后,白景学开玩笑说:你干脆写个三尘吧。我当真啊。

十年相恋,五百余封书信可以成集。请教白景学,这回怎么尘呢?他正在京西陵侍弄二分田园,脱口而出:心路无尘。
三尘之后,心宽地阔,轻松自在。某日去玲珑公园,一进门迎面的石头上刻着“涤尘”两个红字,我心中一动。
天意还是巧合?年届七十,我正想把近年的新作编个集子呢。打电话向正在种地的白景学讨教:“什么涤尘呢?”
他敏捷地说:“什么涤尘?巴雨涤尘啊。”
巴雨是我在电大文学社用的笔名。
一班长、二班长,是我敬重的学长。
谭芯芯2022年6月9日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