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回想起来,那是十年前的事了。
那年冬季的一天,忽然接到三哥的电话,说要我把父亲接到山外住几天,我当即很高兴的答应了,因为怕父亲反悔,当下就请假租车去接我父亲。
把父亲接出山来住,一直以来是我和老五最大的心愿,就因为父亲一直眷恋着老家那几分土地,和那头矮小的老黄牛,一直不肯出山!
父亲能答应出山,那真是天大的好事啊!
出发不久,又接到三哥的电话,三哥说:“你回来见到父亲,千万别提牛的事!”
我本想问问为什么的,可是三哥已经挂了电话!我猜想,肯定是我父亲养的那头矮小的老黄牛出了什么问题,可是究竟是什么问题呢,竟然让我父亲要舍弃了老黄牛?
我父亲一辈子与牛特别有缘,再倔再犟的牛,一到了我父亲手里,就变得温顺乖巧了,当年生产队的人们都认为我父亲有什么法术,能驯服牛,当然他们也知道,我父亲是不会轻易传给别人的。现在三哥养了十几头牛,不知道是否继承了父亲的衣钵,希望是这样吧。
还有一件奇怪的事,那就是我父亲一辈子没亲眼见过宰牛,这么说是不准确的,有几次,眼看着牛就要被宰了,我父亲就把待宰的牛救下来了!当年我父亲身边的这头矮小的老黄牛,就是我父亲从屠刀下救下来的。
父亲从十三岁就开始犁地耙田,那会儿,我父亲连犁地的行头都扛不起,还得劳驾我婆婆帮忙,据说那年,因为我二伯的去世,给了我爷爷沉重的打击,几乎三个月不能下床,当时,我父亲作为家里的唯一男子汉,不得不将犁地耙田的重活扛起来。
据说那时候,我家有两头牛,一头个儿特大的黄牯子,一头母牛,黄牯子个头据说有大水牛的个头大,母牛据说也很高大,对于一个十三岁的小男子汉,要制服这样的牛,几乎就是不可能!我父亲竟然异想天开的要和黄牯子结对干活,我婆婆都替我父亲捏着一把汗呢!
黄牯子很温顺,我婆婆用不着为我父亲的安全担心,就因为个儿特大,干活不知疲倦,一般的男子汉和我家的那头黄牯子结对干活,一天下来,必定累得半死不活的,我婆婆担心的就是这一点,我父亲毕竟未成年啊!再说了,到了地边上要转过来,父亲绝对提不起犁头,依照黄牯子的蛮力,不用几下,就会将犁头弄断的!只因为春耕大忙,没办法!
可是奇迹发生了!黄牯子很通人性的,每每到了地沿要转过来的时候,黄牯子先是沿着地边走几步,然后转过来,竟然用不着我父亲把犁头提起来!黄牯子还有一项特技,就是一般犁地的时候,要不停地摇动犁辕,以便翻动泥块,这活儿看似轻松,但要坚持下去也就不轻松了,黄牯子每走几步就抖动一下,泥块就翻落下来,这样就减轻了我父亲的劳动强度,我父亲只要掌稳犁辕就行了!
我婆婆这才放下心来。
我父亲干一天活,并不是很累,那些曾经借过我家黄牯子干活的邻居们,他们是成年男人,都累得半死不活的,可是我父亲并没有累趴下!都感到很诧异,就来我家向我父亲打听秘诀,我父亲也说不出什么理由!
邻居们为好奇心所驱使,有几个就来到地头,看我父亲是怎样犁地的。他们看到了那一奇怪的现象,也就想自己试试,可是,他们一接过犁辕,黄牯子干活的模式就变了,到了地边,犁头就要他们提起来了,黄牯子也不再抖动身子,摇动犁辕的活儿也要他们干,几个回合下来,就知道自己不行!
邻居们没弄清楚,我父亲也没搞明白。
很可惜的是解放来的那年冬天,我家的两头牛被土匪给抢走了。
解放后的前十多年间,我父亲在大队任职,照说应该不再和牛打交道了,只要指手画脚就行了。可是,我们生产队有三亩田,别人怎么梨耙,都保不住水,只有我父亲披挂上阵,这田里的水,才能保得住水,就这样,我父亲还得与牛打交道。
当然,我家也一直养牛,我家只有一年多没有养牛。
那是文化大革命期间,我父亲被从大队长的职位上赶下来了,又不见容于生产队队长,被迫转到大队办的养猪场干活,于是,我家的养牛权也被剥夺了。我父亲到养猪场去了,那三亩田就只能做旱地用了,山里本来耕田就少,这引起了队里社员的强烈不满,纷纷要求让我父亲回归本队,但是生产队长说:宁要社会主义草不,不要资本主义苗!我父亲搞资本主义,不能回来的。
也就是我父亲到大队养猪场的第二年春天,转机就来了。
那时候,正是春耕大忙,队里有一头牛,既懒且犟,在田里干活,干着干着就躺在田里不起来了,你要是狠劲地打,它还会反抗,以故队里的男社员都不愿与这头牛合作。
生产队长就只好亲自与这头牛合作了。
听说,生产队长那次是犁田,那头牛也还是老脾气,干着干着就躺下了。
队长仗着自己身材高大,气力猛壮,就狠命的打,结果没打几下,那头牛就开始反抗,挣脱了绳索,埋着头,两只锋利的犄角直取队长!加上它也身材高大,队长就有些慌了,手里的棍子也打断了,这会儿赤手空拳要对付一头发怒的公牛,其难度可想而知!
队长转身逃跑,谁知道那头牛干活不怎么的,攻击人却很不错,队长没跑几步,就感觉到脊背一阵疼痛,身不由己的倒在了水田里。
那头牛还不罢休,一心要一不做二不休了,犄角朝下,往队长身上猛顶!要命的关头,队长在水田里施展开了就地十八滚,堪堪躲过了几下,但是水田里诸多掣肘,队长的就地十八滚施展得不是很好,很快就险象环生了!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幸好贫宣队的驻队干部来了,那位干部来不及脱掉鞋袜,信手扯了田埂上一根做四季豆架子的竹条,跳下田里来救驾。
那位干部朝着牛屁股就是一顿竹条!牛勃然大怒了,转过头来对付干部,干部回头就逃,因为见机较早,没有步队长的后尘,先机逃上岸来,可是怒不可遏的牛不愿善罢甘休,径直追来,那位干部就只能没命的狂奔了!
幸好附近还有几位犁田的汉子,这会儿操了木棒,纷纷赶过来,那位干部才躲过一劫。
接着在附近地里干活的社员们也都赶过来,经过协力围堵,终于将那头牛堵住,并把它牢牢地捆绑在一棵大树下面,这时候,队长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拄着拐杖来了,他有两根肋骨被牛弄断了,但他还是强忍疼痛来了,为的就是商量如何对付肇事的罪魁祸首。
那年月,对耕牛的管理是相当严格的,未经大队和公社的同意,是不能肆意宰杀耕牛的!耕牛是生产队的最基本最重要的生产工具,同时也是相当紧张的,一个生产队于春耕之时损失一头大耕牛,后果不堪设想!
这头耕牛算得上是罪恶滔天、十恶不赦了,它不仅重伤了队长,还差点让驻队干部英勇殉职!
驻队干部拖着那一身的泥,余怒未消,男社员们也对这头牛耿耿于怀。
于是众志成城地商议对付这头牛的方法,不少社员主张杀掉它以泄心中之怒气,有几个老社员还是主张卖掉的好,一者因为生产队没有宰杀大权,二者因为生产队宰杀之后,生产队不可能很快补充耕牛!
也就有人提出,这头牛要能卖掉自然是求之不得的,关键是别人只要看看这头牛的架势,就知道它的坏毛病,谁肯买呀!
这倒是真的,凡是买牛的人首要的就是甄别牛的脾气,这牛的脾气从它眼里就能看出来,再者说,经此之后,还有谁敢养它?谁又敢把它牵到集市上去!
还是驻队干部高瞻远瞩,他说:“我看还是杀掉,离赶集还有几天,再说,牛被打伤了,缓过劲来,谁能保证它不伤害人?我们贫下中农的命难道就不如一头牛吗?上面责怪下来,我来负责解释!”
队长说:“那就收工之后,再杀吧!别耽误了工夫!”
社员们对杀牛还是很感兴趣的,因为他们很久没吃肉了!正好趁这机会改善伙食!
傍晚时候,收工比平时早一点,以便吃饭之后,杀牛!
傍黑时分,社员都集聚在那颗大树下,棍棒斧头刀子一应家伙都准备齐全了,两位壮汉手握大锤,就要砸牛头了!
就在此时,就有一个声音传来:“别忙动手!我来看看!”
社员们不用回头就知道说话的人是我父亲!
我父亲从众人之间走向那头待宰的牛,说也奇怪,原先这头牛面对两位壮汉的大锤,鼻孔里还发出呼呼的怒气,只因无法动弹,否则还要垂死一搏的!
这会儿,这牛见了我父亲,竟然低下头去,眼里分明流出了两行泪!社员们先前还替我父亲捏着一把汗,这会儿也就放下了悬着的心,一些年纪大的,见识过我父亲的奇异功能,年轻一点的就只听说过了,这时候,亲眼见了这景象,才相信传说是真的,我父亲说:“你们都后退几步,我来安抚一下牛的情绪!”
社员们退出一段,静静地看我父亲如何安抚牛,只见我父亲先摸摸牛耳朵,然后再摸摸牛鼻子,然后抚摸牛头,大约过了四五分钟,我父亲就开始解捆绑在牛身上的绳索,他身后的社员下意识的握紧了手里的家伙,父亲费了好长时间才解开绳子,然后选了一根细一点的绳子,系在牛鼻子上,在这过程中,牛一直低着头,很温顺。
忙完这一切,我父亲站起来,说:“走,跟我回家!”父亲走在前边,牛跟在后边,牛绳都不用牵!
驻队干部说:“老曾,你能保证这牛不再发脾气,不再伤人吗?”
我父亲回答说:“放心吧,这牛只要有我在身边,就不会伤人!”
队长说:“那好,老曾,你明天就回来,不用去养猪场了!哎呦,我这腰啊!这牛什么时候能干活?”
我父亲说:“牛伤得不轻,最少要五天以后,才能上工!”
队长说:“五天之后,那三亩田还是你的!这五天里,你就好好把牛治好!唉哟,我的腰啊!”
从此,那头牛就在我家安家落户了,后来我能放牛了,这牛就成了我的坐骑,为我队的春耕效力了十几个春秋,直到田地下户前两年,因为太老了,才被队里卖掉!
接着,我父亲又勇敢的接受了一头特好打架的大黄牯,那头黄牯是从邻队买来的,我父亲就因为那头牛身架高大,是干活的好手,而邻队要想卖出好价钱也是不可能的,好打架的牛,头上有一条很深的凹槽,这是稍微有一点农家常识的人都知道的,谁也不会买这样的牛的,要卖给当年的肉食站,价钱肯定更便宜,我父亲那时候是队长了,因为只要出到比肉食站收购价格稍高一点的价钱,就皆大欢喜了,社员们当然也没什么意见了,能得到这样的便宜,何乐而不为呢?
那牛来到我家之后,看到同类,再也不那么激动了。据说先前,在邻队,它只要见到同类,就猛奔过去,非要把同类打个落花流水不可,它一旦和同类打起架来,没有两三个汉子手持棍棒,那是不能解开的!
当时我很好奇,想向父亲请教养牛的技艺,父亲没好气地说:“一门心思就想着养牛,没出息!”
后来,我上了初中、高中、大学,就不再向我父亲请教驯牛技巧了。
我大学毕业之后,父亲已经年过花甲了,加上风湿,已经不能干田里活了,不过地里活还是要干一点的,但对养牛的爱好并没有减退,我家的牛一直是我父亲养着的。
可是问题又来了,我父亲因为身边有牛,野心也就膨胀,尽可能的开垦荒地,年轻人打工去了,那地就让我父亲盘过来!
我们四兄弟就召开了一个家庭会议,会议一致通过家里的牛归我三哥,我父亲不再占有份额!
可是,我父亲时常以父亲的身份逼迫我三哥借牛给他!
三哥就常常打马虎眼,父亲气急了,就说:“几时几时,我一定要买一头属于我自己的牛!”
三哥知道父亲要满足他买牛的愿望,就只能向我二哥、我、老五下达募捐令,只要他事前给我们通个信,我父亲的如意算盘就不会得逞,三哥告知我们了,我们也都做好了准备,可是父亲竟然没有下达这样的命令!
但,我父亲的心愿还是实现了,那是二十三年前的冬天,我父亲来我家住了一宿(这是我父亲的惯例,每年冬天,他都要出山看看他山外的儿孙,然后打道回府),第二天回家路上,看见有一群人要杀牛了,远远看去,还是一头半大牛,不知为什么,那些人就要杀了!
父亲最不愿见到的就是杀牛,当下,就走过去了。
走近一看,那牛并不是没长大,年纪一大把了,只是骨架太小,可能卖不了大价钱,所以才要自己宰杀吧。
我父亲就问那头牛要多少钱才卖,主人当即伸出五根手指,我父亲说:都是老熟人了,你就别抬价了,牛贩子最多给你出三百,我出三百五,你看呢?
主任说:这样吧,你看我都请了几个人,你再加二十,我给他们每人买包烟!
就这样,我父亲又有了自己的牛!
这头牛,干活慢一点,正好适用于我父亲。
就这样,我父亲又干了几年农活,后来我父亲中风之后,不能干农活了,我三哥就要卖了这头牛,可是我父亲坚决不准卖,三哥没办法,只好帮忙养着。
我父亲能扶着拐杖走路了,就夺回了养牛权,这样,大山深处就有了这样一幅画卷:一位老人,一头矮小的老黄牛漫步在日渐荒芜的山野里,老黄牛吃饱了,就躺在地上晒太阳,老人就坐在老黄牛身边,抚摸着老黄牛,夕阳西下时,老人在前,老牛在后,漫漫回家。
车进了山道,也就慢下来,忽然听见有人叫我,我赶紧让司机停下车,原来是邻居大妈,我让她上了车,大妈问我:“你是接你父亲去的吧!”
我说:“是的,我早想接我父亲出去住上一阵子,可是他就是不答应,这回他终于想通了!”
大妈说:“不是你父亲想通了,而是他不愿看到杀牛场面,这才想要到你那里去住的!”
“杀牛?谁家要杀牛啊?我三哥养牛是要卖的,怎么会自己杀牛呢?”
“看来你还不知道啊,是你父亲的那头小老牛!它摔断了腿!不能卖了,只能杀掉!”
“哦,原来是这样啊!”
接着,大妈就说起小老牛摔断腿的经过,原来是前不久,我父亲带着小老牛回家,结果小老牛过桥的时候,腿子蹩断在桥上,左右邻居,除了我三哥年轻力壮一点之外,只剩下几个七老八十的老头子和老婆子,他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小老牛的腿从小桥的朽木之间弄出来,可是距离我家还有一段距离,小老牛不能走了,我父亲只好命令我三哥给小老牛搭了一个简易的棚子,我父亲就天天给小老牛喂草喂水,小老牛头几天还吃,可能是在冬季的凄风苦雨里终于明白自己的归宿了,后来就不吃了,只会一个劲地流眼泪!我父亲就强行给小老牛灌,但终究不是办法!我父亲似乎也明白了小老牛的心思,苦着脸说是要到我家住一阵子,至于小老牛就让我三哥看着办。
回到家,父亲已经收拾好了,匆匆在三哥家吃了一点,我们就上路了。
一上车,我父亲就闭上眼睛睡觉,这是我知道的,我父亲习惯喝上二两小酒,然后美美的打盹,他晚上是睡不好觉的,这会儿又比平时多喝了一点,加上这段时间没少为小老牛操心,所以一上车就睡觉是情理之中的事。
车开了一阵,三哥打来电话问,父亲睡着了没有,我说睡着了,三哥就说,过两天给我捎点牛肉来。
我侧眼看看父亲,只见他那满是皱纹的脸上,老泪横流了!
父亲从那以后不再吃牛肉。
谨以此祭奠我劳累了一辈子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