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母亲是得急症走的,时间是1997年5月17日。因病发突然,在抢救的十几天里,她始终没有能再说话。头几天里,握住她的手似乎还有些回应,渐渐地也就没有了。我现在回想起来非常后悔,当时只顾紧急抢救,又是氧气,又是心电监护仪,搞得人心神不宁,就是忽视了母亲在病危中,用她微微颤抖的手是不是想要向我们兄弟姊妹几个交代点什么?守在亲人的病榻前,我才痛切地体验到什么叫“撒手人寰”。
在整个抢救过程中,母亲的病花去了8000多元费用,当时我们兄妹几个分摊了。处理完后事,我拿着药费报销单据跑了不知多少趟,这中间单是厂长就换了三茬儿,越跑越凉。也可能是看我跑得辛苦,人说话斯文,最后一位姓赖的厂长倒是给药费条子上签了“同意报销”,但到厂财务科却没钱。没想到2004年的春天,经市有关部门处置和法院受理,妈工作几十年的那个厂子宣告破产了。药费报销几乎是不可能了。
拿着这几张已经开始褪色的药费单子,我想了很多很多。比如社会发展、时代进步,比如改革开放、市场竞争,比如企业经营机制转换的快慢;又比如政企不分、几十年不变的干部任命制,还有腐败影响决策、平庸丧失机遇等等等等。然而我想得更多的还是改革的代价。
母亲的厂子在老城西关,厂大门正对着中州路,地理位置非常优越。它以前是个集体所有制性质的被服厂,上世纪60年代生产军用的棉衣棉被,很是红火。“文革”中后期,改为生产广播器材,母亲的工种也由缝纫工转为电镀工,属于有害工种。母亲是个实诚人,尽管那工种整天要和酸槽酸液打交道,但没听她叫过苦。所谓的电镀车间实际上是个小作坊,只有二三十平方米的样子,地上到处是污水,还有几个镀锌的酸槽和几个盛酸液的大陶瓷缸。那时国家整体生产力水平低,加之要求“革命化”,广播器材的销路倒也不错。

母亲那时经常上夜班,晚上我给她把饭送去之后,没事就在那个简陋的更衣室里玩耍。冬天的炉子烧得挺旺,暖融融的。母亲个儿高,穿着深腰大胶鞋,胸前掛了个能遮住腿的胶皮围腰,显得十分能干利落。我知道,母亲是位老先进,那时不兴“物质刺激”,但家中墙上的奖状多是母亲的。她在上世纪50年代中期,由于工作出色,还曾经出席过洛阳市职工“群英会”,那本荣誉证书被她一直珍藏在家中大立柜的抽屉里……
母亲和其它几个阿姨忙忙碌碌,有时也聊聊家常,日子虽平淡却也安然。那时她的工资不高,大约是36元(国营大厂当时二级工的工资是38.30元),和父亲的工资加在一起才80多元,多少年都没动过,要养活我们姊妹5个,日子过得很紧张。
母亲的厂子勉强支撑到“文革”结束,有几年其中一个车间还做些草绿色的军棉大衣,但那时已是民用商品了。1990年前后,又与青海一家食品厂搞联合,推出了个冰糕品牌,和厂名一样,也叫“康尔素”,在市场上很是响亮了一阵子。
母亲的病好多年了。退休前,工作家务两副担子压在肩头,她也一直没把自己的病当成多大个事,平常若是高血压犯了,到厂卫生室要些药,吃几片就过去了。后来又出现一种情况,就是忽然会头晕,依然是吃点药有时也躺一会儿,起来便就又忙碌开了,“没事,我没事!”也就成了母亲的口头禅。她没把自己的病当回事,我们做儿女的,也是各自忙,偶然回家看望一下,时间终也有限。“子欲养而亲不待”,一想起母亲的病,一想起她67岁就离我们而去,我这个做大儿子的总是深感内疚,她老人家走得的确太早了……

2004年春,我又到了母亲的厂子里一趟。厂子自然很冷清,从贴在墙上的打印文件里知道,这个惨淡经营了几十年的厂子,终于走完了自己的路,20来亩土地全部卖给了房屋开发商。负责处理善后工作的女书记告诉我,母亲的药费还要再等到些时日,看上面咋说,也许会有希望。
对于母亲的药费,当时感触颇多。和女书记告别之后,我写过一点文字,原本是打算寄给市报的,后来看文学形势大变,也就心灰意懒了,没有投稿。现在看来,投稿怕也枉然,因为它涉及了一个敏感地带,一个带有共性的话题。
2004年秋,我托一个在市政府某部门工作的老同学多次过问,母亲的药费终于有了结果:报销是不可能了。药费条子最后交到了市轻工系统管理几个中小破产企业遗留问题的“管理中心”,在老城万安街的一间低矮的旧平房里,一个中年男子,给了我1500元。那房子可能是另一个破产企业(西关木工厂)的,那男子说,这类问题很多,最后都没有解决。

天下苍生,苍生天下,母亲她们那一代人,生活在“高积累、低工资”的特殊年代,是特殊年代的苍生百姓。写到这儿,想起了曾让我生了多年气的一部电影,名为《雅马哈鱼档》,是1983年公映的作品。电影里有个细节,年青的主人翁在说到房子时,竟用嘲笑的口吻对自己的父亲说,你们干了一辈子,连自己的房子都没有,多可怜呀!我曾多次对朋友们说过,这些个年青人不知天高地厚哟!他们不懂得,在那个年代,父辈的工资里没有房子钱和看病的钱,房子被当做福利二次分配租给工人,有病归国家(集体)统包。这种从苏联“老大哥”那儿学来的工资福利制度,也符合经济学的观点,使用一个劳动力,总要保证他起码的衣食住行和健康吧?
至于说到后来,很多人没有房子或住很小的房子,工人看不起病,药费报不了,则是因为国家(集体)欠了账。面对这种沉重复杂的状况,国家在改革中期,从大政方针上也一直在想办法,“房改”从上世纪90年代开始起步,医保制度也在2003年前后在各地包括洛阳有条件地逐步建立。而母亲的单位濒临破产,早已经无力报销药费,更别说参加“医保”了。工人如此,农民更苦,一个工农业产品的“剪刀差”(当然“剪刀差”的发生也有其历史原因),使多少农民常年生活在贫困线以下。现在提起这些,不是诉苦,只是想给历史留下点印痕。因为历史说到底,是由无数个天下苍生的脚印构成的。

作者简介:沙草,本名孙新建,洛阳老城人。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洛阳市杂文学会、老作家学会副会长,出版有《沙草自选文集》,洛阳晚报文史专栏作家。洛阳市老城区第十届人大代表。洛阳市民政系统地名专家库专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