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广州的天空下,我又一次想起了家乡的“勾脑壳”。“勾脑壳”是我给段得贵起的绰号。
“勾脑壳”是我们老家的方言,形容一个人看上去不言不语,但工于心计,常常背后算计别人。说某人是“勾脑壳”,可以是称赞某人很精明,但通常状况下富含贬义,是一个利己小人的标签。曾经我对“勾脑壳”段得贵恨之入骨,恨不得将他生吞活剥。
段得贵是我的父辈。中年时的他,可能是农事繁重,生活压弯了他的腰,身子有点微驼。我对他的恨,源于我们曾经一起清理了一次引水渠。
1990年,我18岁。高考落榜对我的打击非常大,但我必须接受现实:家贫,母亲长年卧病在床。作为六口之家的小小男子汉,我责无旁贷地要挑起生活的重担。那时的老家,水利设施很好,流水哗哗笑山坡。村上的田地,经过九曲十八弯的环山引水渠引来水库的水,庄稼得到灌溉,旱涝保收。
引水渠是泥渠,村上每年都会组织村民一两次,清除渠道内的淤泥和长在渠岸的杂草。这不,又到了清渠时节。父亲手艺在身,除了农忙,都要上周围乡亲家织蚊帐。十八岁的我,扛起锄头和铁锹跟着大伙来到了引水渠的上游杨柳村。清渠工作按村内人数分组划段,每二十人负责一段。我和段得贵、段伯初、段仲初分到一段。他们三个都是成年全劳力。我一个毛头小子,乳臭未干,细胳膊嫩腿。段得贵不乐意同我吃大锅饭,提议再分段抓阄,段伯初、段仲初附和。老天照顾我弱小:抓阄时,我运气爆棚,抓到的四号工作量最轻微。段得贵抓到三号,与我接壤,工作量比我多一倍。我暗自高兴,鼓起干劲干了一个小时,很快完成任务。虽然双掌鼓起几个血泡,我望着他们三人慢悠悠的进度,得意扬扬就要荷锄而归。段得贵看我趾高气扬的模样,急了,拦住我,硬说我还没有完成任务,硬说三四号的交界点不是原来划定的位置。嗬,分段划任务是你提出来的,阄是你做的,看我抓到好阄先完工,想耍赖啊?看你平时在大人们面前低眉顺眼、点头哈腰,想不到你欺负弱小啊?我看你就是一个“勾脑壳”!我恶狠狠地对他说。扛起锄和锹,我头也不回,丢下他们仨,扬长而去。
没几天,段得贵上我家串门来了。我父亲在家。他向我父亲哭诉,他这块老脸无处安放了,他在乡亲们面前无法抬头。我躲在一旁,偷偷地听。以为他还在计较清理引水渠的事。听着听着,才知道是他小儿子谈了个对象,没有媒妁之言,没有明媒正娶,没有彩礼和嫁妆,就把人家闺女领回家来了。他觉得他小儿子把生米煮成了熟饭,把他一生勤勤恳恳建立起来的脸面全丢光了。我父亲比较开明,劝他,新时代了,想开些,没有乡亲们会笑话的。认识段得贵的人,谁不知道他家穷,家徒四壁,穷得叮当响!能有儿媳妇主动上门,该庆幸着呢。别得了便宜还卖乖。你演,比影帝还能演。看段得贵的表演,我真想吐,我越发认为他就是个成份十足的“勾脑壳”!
秋天来了。父亲春天在田埂边种植的四季豆,藤蔓慢慢枯萎。我闲得无聊,扯掉旧藤,重新整理了那块狭长的土地,去镇农科站买上一些四季豆种子,重新种上。我捣鼓起反季节蔬菜来,这在村上是一个爆炸性新闻。段得贵也来凑热闹,有事没事跟我套近乎。你那四季豆能长得出来吗?你从哪里学到可以这么种?我跟你祖孙三代人都一起做过事……当然,这时候,我把对段得贵的鄙视,深埋于心底,不显山不露水,也学他,做起了“勾脑壳”,对他笑脸相迎。人嘛,总是在成长中学会圆滑,学会世故。终究是气侯的原因,我种植的四季豆虽然挂了果,但冬至前后,霜浓露重,四季豆经不起低温的摧残,结束了短暂的生命。收获不佳,我看到段得贵流露过失望,但他有可能是幸灾乐祸吧。
“人不出门身不贵,火不烧山地不肥”,我决定南下,去广阔的天空,鹰击长空。之后,我南下打工、小打小闹经商,沉沉浮浮三十年,与段得贵并无多少瓜葛与交集。他注定只是我生命中的过客、一个不重要的人。我在少得可怜的回乡探亲和老乡聚会中,或多或少地听到过关于他的消息,一切都无关痛痒。他的三个儿子都做手艺活,都如他般勤劳肯干,近年都在市区买了新房。三个儿子都接他去城区住新房,而他一个黄土快堆脑顶的老头,孑然一身,哪都不去,守着乡下的老屋,苟延残喘过余生。
有老乡在与我微信聊天中,提及过段得贵做的两件事,不禁令我对他多年来的成见有所改观。
改革开放政策好,劳动人民特勤奋。如今无论是城市还是乡村,与三十年前相比,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最直接的变化是人们的居所有了巨大改善——稻草房变成干净整洁的砖瓦房,再变成风情万种的小别墅。有一外地的老板在开放中看准了商机,把红砖厂开到我们村的一座馒头山,就地取材,挖土制砖,现制现卖,生意红红火火了好几年。然而这几年在政府不遗余力的引导下,人们的环保意识逐渐加强。“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村民们看到原本风景秀丽的山头被挖得满目疮痍,联名举报了红砖厂的非法行为。要问联名举报打冲锋的是谁,正是活了大半辈子一直不声不响、从不曾挺直腰板的“勾脑壳”段得贵!红砖厂老板学过《孙子兵法》,懂得擒贼先擒王,带着几万元现金找到闹得最凶的段得贵,准备用“糖衣炮弹”把段得贵从正义战线上分离出去。老段老段,你三个儿子都在城里买了房,这乡里陋旮的地方,估计他们也不想回,你还能活几年?不如给你点钱享清福去。段得贵来者不拒,照单全收。不过段得贵收钱后,立马联系村组领导,把红砖厂老板贿赂他的钱悉数交公。红砖厂不仅毁了一座馒头山,还把馒头山腰原本属于我村的一段引水渠挖断了二三十米,段得贵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他一再要求砖厂老板恢复引水渠原状,砖厂老板气得对他破口大骂。结果,砖厂老板通过与村组领导、村民代表谈判,赔偿了合理的损失后,灰溜溜地撤走了砖厂设备。六十几岁的段得贵一战成名,人见人夸。
红砖厂事件尘埃落定,又有屠宰场老板看上了我们的那块风水宝地。这个缺德的老板也是唯利是图,总是不想在污水处理上下工夫、做投资,老想着赚快钱,直接排放污水到青山绿水间。段得贵经过走访,知悉屠宰场被原场地村民投诉:原场地已是苍蝇乱飞,污水横流,臭气弥漫。段得贵这一次又冲在了最前线,成功地把不良屠宰场拦截到我们的风水宝地之外。
听老乡的述说后,段得贵在我心中的形象倏然高大,近乎平民英雄。
一次偶然的老乡聚会中,我意外地遇见了多年不见的段伯初。段伯初来广州旅游,两鬓斑白的他兴奋地同我聊了许多。他说我比年轻时胖了许多,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提及了那次令我耿耿于怀的清渠事件。原来,他们仨人看我刚从学校出来,没有干过体力活,有心照顾我,又怕我心高气傲,不肯接受照顾,由段得贵出面把我们的任务划为四段,第四段工作量划的最少。做阄的时候,四个阄全是四号。年幼无知的我,只当是自己运气好。至于我完成了四号段任务,段得贵又提出要求我做更多工作,完全是出于调侃。他们没有想到我会桀骜不驯,给双方闹了个不大不少的误会。那天他们仨人,在我走后,是一起结束清渠工作而返的。段得贵从来没有给我解释,如果不是段伯初翻古,我永远也不会知道真相。
贺知章在《回乡偶书》中说:“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我无数次地预想我回到故乡的情景。现在故乡的儿童都往城里走,乡下的儿童越来越少,我想得到贺知章的回乡“待遇”,那是不可能的了。我对故乡的思恋,除了那些如诗如画美不胜收的美景、色香味俱全令人垂涎欲滴的美食,更多是故乡人的纯朴、善良、勤劳、勇敢、把名誉看作比生命更重要的美德。憨叔段得贵,在后辈的我面前,好心办了坏事,却始终无怨无悔。而我,早已从当年那个懵懂无知的青葱少年,蜕变成历经世事成熟稳重的中年大叔。我为当年的鲁莽和自以为是后悔,在适当的时候,我要带上我的忏悔,越过千山万水,去拜访少时令我生厌,如今却令我折服的“勾脑壳”叔叔段得贵。
人之初,性本善。愿我历尽千帆,归来仍能像段得贵叔叔那样不违初心始终良善。愿我们每个人都能在生命历程中,历尽千帆,仍是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