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种三天见麦茬”,这是我们农村老家那一带广为流传的一句农谚。它的意思是说,过了芒种节的第三天就要开始收割小麦了。这是一种颇为规律也多少带点神奇的现象:芒种节前一天麦田里的麦棵上叶子还泛着绿色,麦穗子才刚刚见得有点泛黄,给人的感觉是那麦子还正生长着呢,过了芒种节后就会一天一个样,麦叶子麦穗子由黄绿变金黄,又由金黄变白黄,眼瞅着就得要开始收割了。
“夏至‘麦王’死”,这是我们农村老家那一带流传的另一句农谚。它的意思就是说到了农历夏至节的时候管理麦子的“麦王”就要寿终正寝了,麦子就没“领导”管着了,不抓紧收割麦子就要乱腾了。这话也有深刻道理:麦子熟了不抓紧收割,风稍大一点麦穗之间就会互相摩擦,就会啪啪的往地下掉麦粒子;如果遇上连阴雨的天气,收下的麦子堆在场院里没法子晾晒没法子及时打压脱粒,不出四五天就会发芽甚至霉变,到那时损失可就不会是一星半点了。

“芒种”到“夏至”的时间是半个月,掐头续尾,麦收的最佳时间最多也就是二十来天。因此我们老家那一带把麦收称为“抢收”。唐朝诗人白居易曾写过一首《观刈麦》,其中就有这样的句子:“田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夜来南风起,小麦覆陇黄。妇姑荷箪食,童稚携壶浆。相随饷田去,丁壮在南冈。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力尽不知热,但惜夏日长……”。上个世纪的七十年代以前,我们农村老家那一带麦收时的情景基本还是这个样子。男女老少全体动员,青壮年劳力负责到地里收麦子,上岁数的老人和结婚后有孩子的妇女干一些杂活并负责给收麦子的青壮年劳力做饭送饭,十四五岁以下的少年儿童则负责到收割过的麦地里捡拾掉落到地里的麦穗儿(那时农村学校麦收时都要放农忙假)。

白居易诗里的“刈麦”指的是用镰刀收割麦子,而我们农村老家那一带上个世纪七十年代以前则时兴的是“拔麦子”,也就是收割麦子不用镰刀把麦棵子长在地面上的部分割下来,而是要用双手把整株麦子连根从土地里拔出来。这样做的好处一个是收割完麦子后的地里没有遗留下的麦茬子,下一步再耕地种地的时候地面比较平整便于打理;再一个好处也是更重要的原因是我们我们农村老家那一带属于平原地区且人多地少,生火做饭的燃料都很缺少,拔麦子拔出来的那段麦根可以生火做饭当作柴烧。

拔麦子相比割麦子可是难多了也累多了。割麦子用的是镰刀,只要把镰刀磨得锋利一些,收割麦子时就会省很多的力气;拔麦子用的是双手,将整株的麦棵子生生地从土地里硬拽出来,拼的全都是力气。我们农村老家那一带自古就有公认的“四大累”农活:挖河、修堤、拔麦子、脱坯(制作盖房子用的土坯)。拔麦子被列为农活“四大累”当中的第三名。

麦棵子生长在土地里面,相互之间盘根错节,拔一把出来连根带土足有三四斤重。最多连拔三把就要停步抬脚,将拔下来的麦根上的泥土磕掉并堆放到地上,然后再开始接着拔下一把。有人将其编成一段顺口溜:双腿叉成弓字步,弯腰低过九十度。左手拢住一把麦,右手使劲往后拽。抬起脚磕掉土,赶紧继续别落伍。别落伍的意思就是尽量不要被前边的人落下太大距离,因为你一旦被前边的人落下较远的距离再想追上去就十分困难。别人一垅麦子拔到地的另一头了你自己还在地中间磨蹭,那你就不能算是个合格的壮劳力,你就会被别人看不起。
拔麦子的最好时间是每天的上午十一点钟以前,这时的麦棵子经过了一夜的地面潮气熏蒸,杆、叶和穗子都比较柔韧,用手握住后不烧灼手掌,麦棵子也不容易被扯断。过了上午十一点尤其是中午十二点以后,麦棵子上的那点潮气都被太阳吸没了,杆、叶和穗子都变得有些干燥僵硬,用手握上去感觉热烫烫的不舒服,再用力一扯很多麦秆儿从距离地面一尺多高的地方断开了。收完麦子的地里残存着无数的半截麦棵子,那可都是能够烧火做饭好燃料呀,看着都让人心疼!
芒种节过后的第三天早晨,最多也就是凌晨四点来钟吧,天色刚刚蒙蒙亮,各个生产小队的队长就开始在自己的社员居住区内扯着嗓子高声吆喝起来:“一队的社员到村东拔麦子走喽!”“二队的社员到村西拔麦子走喽!”……随后就见一群群的黑影快步走出了村子,走向那一块块等待收割的麦地。 到了地头以后,也不用任何人招呼,生产队长第一个弯腰开始拔麦子 ,其他的社员则在生产队长的两侧每人占住一垅麦子,紧随着队长一步步往前拔动。整个麦田里男男女女三四十号人,没有一个人说话,听不到一点其他的声音,只听的到“嚓嚓嚓”的扯麦棵子和“噗噗噗”的磕麦根土的声音。
那时候生产队里都是几十亩一块的大片地,一条麦垅子从地的这一头到地的另一头足有三百多米长。拔麦子的好手从地的一头开始拔起,一个多钟头的时间,一直就那么弯着腰低着头,不停地拔麦磕土放堆,反反复复地重复着这一连串的动作,一直到麦地的另一头结束,中间不会停歇一次,甚至连腰板都不会直一下。 往常时生产队里男女社员是不同工同酬的,也就是说男女社员干的活儿不一样,各自挣的工分也就不一样。一般是男子壮劳力一天记十个工分,妇女壮劳力一天记六个或七个八个工分。然而拔麦子却是个例外:妇女社员参加拔麦子只要是能跟得上大群的,一律和男壮劳力一样记十个工分。记的当年我们那个生产队里参加拔麦子的女社员都能跟得上大群,其中有两个女社员拔麦子的速度比所有男社员都快,一直占据着领头的位置。那些被她们落在后面的男社员就给自己打圆场说:拔麦子这活儿女的比男的有优势,男的腰杆比较硬,弯腰久了会腰疼;女的腰杆比较软,弯腰久了不腰疼。

拔麦子时早饭是在麦地边上吃的。两竹筐黑面饼,两大桶白开水,由两个负责做饭的女社员或上了年纪的男社员用扁担挑着送到地头。饼是死面烙的,中间加了很少的一点油,有点像现在饭店里卖的千层饼但相比这钟千层饼要干很多硬很多。死面饼比发面饼吃到胃里消化慢,比较顶饿,是麦收时节的当家饭食。没有一丁点菜伴着下饭,大家就那样手里抓着一张死面饼干吃,吃噎了就喝口白开水往胃里送送。当然也有讲究一点的,自己预先在家里带了一截咸萝卜或半个咸鸡蛋就着饼吃,但那只是少数人,极其极其的少数人。

那年我高中毕业后回村里参加劳动。因为刚好够了十八岁,在生产队里也算是男壮劳力,理所当然地就加入到了拔麦子的队伍。
刚开始拔麦子的时候一点也不知道其中的技巧,只知道用双手抓住了一把麦棵子使劲儿地往外拽。旁边的一位社员好心地提醒我说:“这样拔不行,你这都是使的蛮劲儿,结果是又累又不出活儿。你要站稳了双腿,双手握住了一把麦棵子快速地往后拽。”我按照他说的方法试了一下,结果真是省力了不少。尽管这样,我拔麦子的速度还是比其他的人慢多了。也就是过了十多分钟时间,我就被大队人马甩下了远远一段距离。
忽然觉得右手的食指有点针扎般的疼痛,将手举到眼前仔细看了看,发现食指上居然已经磨出了一个大水泡。没办法,磨出了水泡也得咬牙挺着干。因为参加麦收这是作为一个生产队的社员必须要经历的关口,过不了这个关口我就不能算是一个合格的社员。
我继续低着头弯着腰挥动着双臂一把一把地拔着地里的麦子,汗水挂满了额头糊住了眼睛,用手抹一把汗水继续干下去;腰背又酸又疼,直一下腰背喘两口大气继续干下去。手上的水泡由少变多,由一只手上有泡变成了两只手上都有泡。有的水泡磨破了外皮露出了里边的嫩肉,双手一抓麦棵子就火烧火燎针扎版地疼痛。没办法,那也得咬紧牙关硬挺着。
就这样,好不容易熬到吃早饭的时候。这时候别的人都拔了一个来回两垅麦子,而我的那一垅麦子强巴硬撑着也没有拔到尽头。
吃过了早饭稍微休息了一下就又开始干活。太阳升高了天气变热了拔起麦子来也更加吃力。身上的衣服被汗水湿透了再让阳光烤热了,衣服紧紧粘在身上感觉非常难受。尤其是临近中午的时候,头顶上的大太阳烤着,地面上的暑热气蒸着,人站在那儿不动弹身上就会往外冒汗水,弯着腰低着头拔麦棵子的滋味更是可想而知。大太阳一晒那麦棵子开始变脆了,麦穗子上的芒刺也开始变硬了,一不小心让它扫在脸上就会划出很多道细长的血红色痕迹。这些血红痕迹经由汗水一浸就会又痛又痒。

大约上午十一点的时候,拔麦子的工作终于停止了。短暂休息一下以后,大家开始动手捆麦子堆麦子,就是把拔下后放成堆的麦棵子捆扎成一个个的小捆,每十来个小捆再堆成一堆。下午的时候会有牛车过来把这些麦捆运送到打麦场上去。
捆麦子相对于拔麦子要轻松一些,但得在灼热的大太阳底下不停地站起来又蹲下,反复不停来回折腾。身上的力气已经差不多用光了,汗水也快淌干了,口干舌燥,头晕目眩,滋味也是相当难受。拔麦子时大家是没时间说话,捆麦子堆麦子时大家是不想说话,没力气说话。
晚上收工后回到家中,躺在床上就觉得身上这里也疼那里也疼,浑身不舒服,骨头像要散了架似的。

第二天早晨再去拔麦子的时候我就戴了副手套,虽然很不得劲儿但手疼稍微减轻了一些。
终于熬过了二十来天,熬过了麦收季节,我终于长长地舒了口气。
因为拔麦子的速度远远跟不上大群,这个麦收季节我只能和那些没参加拔麦子的妇女老人一样一天只记六个工分。 此后过了几年农村实行了土地承包责任制,麦棵子长得比以前粗了壮了有点不好拔了,再加上手里钱多了可以买煤炭甚至买煤气烧了,我们农村老家那里也开始用镰刀收割小麦了。

再后来农村条件更好了,逐步实现了机械化,收麦子都用上了收割机。收割机一开一走成片的麦子割倒了,麦棵子自动成堆,麦粒子直接装进了口袋。
拔麦子这一农活儿在我们农村老家那一带渐渐地销声匿迹,最终成为了历史。 作 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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