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简介】黄文庆,陕西省洋县人,陕西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中学高级教师,陕西省特级教师,首届、第四届汉中名师,全国优秀语文教师,汉中市有突出贡献的拔尖人才。陕西作协会员。先后在《诗刊》《星星诗刊》《绿风》《中国诗人》《诗潮》《美文》《延河》《散文诗》等市级以上纸质报刊发表诗文1000余篇,在网络发表诗文100余万字,被多家公众平台邀请担任诗歌评论员。已出《一窗青山》等散文集多部,将出散文集《斑鸠在叫》。
远去了的闫家坎渡口
作者:黄文庆
供稿:北美翰苑·加拿大社
社长:Maple Leaf (加拿大)
一
几乎每次回到老家,我都要去闫家坎渡口转转。
闫家坎渡口是个古老的渡口,它到底有多么古老?可以翻开古洋州的历史查查,可我觉得,结果一定是一片苍茫。
洋州之所以称洋州,是因为它在秦巴盆地的东缘,在九十里的黄金峡没有被汉江水切割得可以畅通之前,洋县的龙亭至县城一带都是一片汪洋。后来,大水尽泄,就裸出两岸的平原。北岸是龙亭、贯溪一带,南岸是黄安、江坝一带,沃野平旷,五谷丰登,人烟阜盛,姓氏渐增。汪洋虽然不再,却留下了一个地名词根“洋”字。
据我所知,在洋县江坝至万春的汉江河段,起码有江坝渡口、蒙家渡口、闫家坎渡口、尖角渡口、江树湾渡口、万春铺渡口五六个渡口。在这些渡口里,因为闫家坎渡口连接着人口特别密集众多的黄安、贯溪两个富庶地区,过渡的人客人就比别的渡口多出不少,闫家坎渡口的名气也就特别大。
江坝是个大坝子,对面就是县城,那里河口宽,水浅,丰水期天暖,人们常常趟水过河;到了枯水期,沙渚星星点点,列石也露了出来,人们便踏沙跳石过河。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在江坝渡口一带,出现一种景观——江坝的农人们质朴勤劳,常常成群结队地到县城的大小厕所舀粪池的水粪,用木桶挑回去壮地。我曾目睹三十几个男女农人趟着过膝的江水往回去担水粪的场景。当时让我非常感动,农人真是伟大,对土地和劳动竟如此真情。
蒙家渡口的一边是黄安坝的坝头上,另一边是县城东南的南坝,过渡人其实并不多。
尖角渡口在汉江黄家溜下游一点,黄家溜因河床拐弯、陡峭,江水湍急而出名。尖角渡口的东北岸立着一些黑黢黢的礁石,有屋大、亭大、牛大、犬大不等,西南岸是黄安坝的尾部。我第一次见尖角渡口是上世纪九十年代,那里的一大堆礁石容易让人想起乱石穿空,卷起千堆雪的意境来。那些礁石上常常停着一只或几只青鹭,缩着脖子,像在怀古念远,一站就是半天时光。
江树湾渡口在尖角渡口下游三五里远的地方,再往下游三五里,就是万春渡口。这两个渡口所在的两岸已经是浅山区,过渡人少,有些寂寥。

二
闫家坎渡口的两岸是黄安坝和贯溪铺,都是古时出大地主、大商人、大文人的坝子。
南岸的黄安坝有几里长的黄安街。古时街上各种铺面一应俱全,商业活动十分繁杂。以它为焦点的几条通往巴山深处的山路上,来往着近客、远客,甚至有西乡、镇巴、达州、万县的各色人等,麋聚蚁集,演绎着巴山的故事。
黄安坝是黄姓人家的远祖黄安插栈为业的坝子。因为富庶,水路、旱路通达,姓氏越来越杂,就有了梁家、靳家、程家等大姓迁来发展,形成一种势均力敌的动态平衡。
黄安坝的坝子上有规模很大的寺坝庙、许家庙,有隐藏在远山的青石观…… 贯溪铺也有一里多长的街道,我们村子就在贯溪街的南边,紧挨着。我小时候,街上还有一点旧时的街貌和古韵。街为东西走向,两边都是比较整饬的瓦屋。从东往西有刘银匠家、何皮匠家、段木匠家,张家裁缝铺、孟家旅店和饭馆、刘屠户家、黄先生家、何社长家……有许多铺面和名户记不清了。
贯溪街吞吐自北山华阳、茅坪、八里关、高原寺,东山佛坪、秧田、金水、酉水、槐树关、龙亭等广大区域而来的客人,它处在傥骆道支道、子午道支道的交汇点上,行人非常复杂多色。
洋县西部最大的地主是刘继德家,东部最大的地主是赵捷庆家。赵捷庆人称赵皮(丕?痞?),我上小学时,学校自编的数学课本上以他如何剥削穷人为题材出题,称他为“赵皮”。赵皮家就在我们那个自然村,几院高门大房气派异常。上世纪六十年代中期抄他家时,我还是个孩子,跟着那些人去凑热闹,被抄出了清朝官员戴的“红顶子”、高大的瓷器、铜器,很多银器、玉器、丝绸、古书、文房四宝和一些怪异的宝物。
一方有大地主的土地,一定具有天时地利人和的优势,一定具有深厚的经济基础和文脉源渊。
贯溪一带的庙宇很多,我所知道的有贯溪月楼文庙、白鹤观、天宁寺、龙泉庙、狐仙庙等。
我所见到的贯溪街西头的月楼文庙,院子里有两棵千年巨柏,高大扭结,如两股黑烟扶摇羊角,古怪而让人敬畏;另一个院子里,有一棵三人合抱的桂花树,有一年学校砍了那棵桂花树,全部解成二寸厚的木板,搭在水胡基砌的台子上当课桌,竟然摆满了五个教室。文庙东南侧有三层高的魁星楼,庙前有与庙门相对的两层大戏楼,雕龙画凤,造型方正肃穆,其柱子直径超过一米,抬头仰望,它似接通了天庭。
天宁寺在县城东边四里的地方,我没有见过天宁寺,因为在我出生前它就荡然无存了。在我六七岁时,记得天宁寺那里有个特别高大的青石牌坊,不知它是否和天宁寺有关。牌坊上有四个颜体大字——“葳蕤东陲”。它有可能是官府承头民间集资为表彰某人而立的,也有可能是既富且贵的某人,自费为自己立的。“东陲”就是我们贯溪至龙亭一带,“葳蕤”是使动用法的一个词,表彰某人让那一带生机勃勃、欣欣向荣。从牌坊可见我们贯溪一带文化、道德底蕴是多么深厚。

三
黄安坝是逢乡场的,逢场的日子依稀记得是三、六、九。每当三六九日,闫家坎渡口就热闹异常,平时的一条渡船不够用,会启用另一条。江两岸的码头上各等着一大堆男女老幼,眼巴巴地盼着渡船来去。艄公一般都是胡里八茬野性的男人,喉咙沙哑,说话粗声大气,他负责扳舵和指挥,拿一丈多长青皮竹篙的,都是船客。渡口上有个规矩,就是帮船家撑船的人是不用付渡船费的。我小时候看见一个老汉撑船时,不小心栽到江水里,喝了几口水,被救上来,冬天的江风里冷得嘴脸乌青,瑟瑟发抖。艄公骂他羞先人,为了省那二分钱差点送了命,也骂他把一根竹篙随水被打走了。
乘船的啥人都有,有担柴的、买猪的、吆牛的、提鸡的、端鸡蛋的、卖草鞋的、卖布的、推自行车的、卖豆腐的、挑理发担的、算命的、抱月娃的、搀着老汉的、背着铺盖的、戴着眼镜的、立在别人跟前挨骂的、捂着嘴牙疼的……两岸码头以远的土路上络绎不绝地人来人往。
那时,渡口两岸都有大片大片的蒹葭,几千亩几百亩成片的,岛屿一样的。老家人没那么斯文,把蒹葭不叫蒹葭,叫蒹草。蒹草浅时,薄薄地起伏着绿浪;深了,就绿涛汹涌澎湃;等抽出紫青的穗子,秋风就有些凉了,到了冬天,寒风就会把穗子吹成茫茫白雪。过渡的人就常常出入于那些蒹草里,那些蒹草林里也就会发生一些风情性事。
有些年的冬天,江水枯缩了,渡口上就用木架子、木板搭起了一线木桥,远远看去,那木桥就像是黑黑的线描画。人在桥上走,就像剪影动画,影子投在江水里,清晰或破碎。特别是夕阳染红了江水的下午,桥和过桥的人,都像是梦幻,看着,让人感慨万端。
有一年春天,汉江北的桃花还没有开,从汉江南岸过来的一个女子却擎着一束燃烧的桃花,让人蓦然知道,桃花是先开了汉江以南的巴山,再开汉江以北的秦岭的。
闫家坎渡口北端的村子就叫闫家坎,几乎全村青一色都姓闫。也许最早渡口上的艄公就姓闫,以摆渡为生,后来一人成家,一家成村。
闫家坎渡口北岸高出江面许多,坎上长着一棵古老的大药树。过去年代,据听说汉江上的大船一直可以通到城固,上上下下的货船三里七里就能看见那棵大药树。大药树既是闫家坎渡口的地标,也是拴船用的,江水涨了,把船拴在大药树上。可是,到了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汉江涨了一场大水,把那棵大药树打走了,当然拴在大药树上的渡船也随水而去。后来,船家置了新船,大药树所在的坎楞上发出了药树的新芽,渐渐长大,如今已经有水瓮粗细了。
我上一年级时,班主任老师叫白淑霞,高挑漂亮。那年夏天,她领我们去汉江洗澡,就在闫家坎渡口下游几百米的河段。江水事先测量过,清澈而且没有危险。她是穿着雪白的裙子下水的,我们一大群孩子都扯着她的裙子缓缓地在江水里渡河。那时,我们就觉得她就是一朵白莲花一样美丽的仙子。之后的一年,她还是我们的班主任,高年级的一些学生批判老师,让白老师站在檐坎上,也让另一位带美术的周老师站在她旁边,说她那一次领我们洗澡时,在汉江边停泊的一只属于水文站的船上和那位周老师怎么怎么了,还骂了、打了白老师。我们心疼,却不敢声张,觉得白老师太委屈了。
后来的几十年里,每当去了闫家坎渡口,我就想念一会白老师,不知道她后来去哪里了,不知道她之后的命运到底如何。
她难道不是渡我们的河姆!

四
早晨,我又去了闫家坎渡口。河堤很高,每隔一里多就有一座日式炮楼一样的亭子,河滩上的蒹葭已经零星到几乎没有,河流是多年前淘金船翻过沙石的,一堆一堆的沙石上长着青草,形成一些岛屿。河堤上停着一辆大型挖掘机,机械手臂高高地指着天空,好像在鄙视和咒骂着老天。从前上下渡口的那条斜坡路,已经让挖掘机挖得面目全非;码头上扔着很久之前的烟头、利群烟盒和塑料袋,青草见缝插针长得到处都是。
一条铁皮渡船,用钢丝绳锚着,早已是锈迹斑斑,江水中一漾一漾,江水活着,渡船似乎已经死了。
我想起了唐朝韦应物的《滁州西涧》“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
从水边回到高高的两岸上,看着几里外的上游和下游,江水亮亮的,感觉一条江像是被人抛弃了,江水有一点点悲伤,江风有一点点悲凉。
再眺望汉江南岸的黄安坝的村落、烟树和更远处的巴山,知道时光是多么魔幻,太多的事物说走就走远了。
闫家坎渡口上游的河段叫母猪潭,他和一个曾经在黄安坝和万春铺活动的传奇人物杨万春有关。早年老人们都说,夜深了,河岸上的人家能听到母猪潭里母猪的哼哼声。

五
我打问了,在闫家坎渡口之外,江坝渡口、蒙家渡口也已完全废弃,只有尖角渡口、江树湾渡口、万春渡口还摆着渡,还活着。
那么,闫家坎渡口就真的让它渐渐淡出现实又消失于记忆吗?
我忽发奇想,闫家坎渡口是可以想办法救活的——
在这争夺旅游资源的今天,太多的地方只是人云亦云、东施效颦式地复制、抄袭,而对自己拥有的自然、人文资源却盲目无感、浑然不知。
何不在闫家坎渡口旧址重新打造旧日的渡口景观!如果在那里打造、做旧几条木渡船,栽一棵大树,修建石阶码头,恢复几十亩蒹葭生长,让艄公像从前一样摆渡,晚上时码头上、船上都有灯盏、渔火;冬天的时候,搭起木桥……在江岸上建起民宿、酒馆、茶铺等等,那不就既恢复了旧日的景象,勾引了飘渺的记忆,又重置了消散的乡愁,补缀了短档的文化! 当把世界清理成了没有记忆、没有幻想的只为金钱的当下,当人人都成了只有现在界面的机器人,当挖掘机残酷地挖掉了唯利是图之外的思想和情感,当把人间化简和抽象成了单一的物质利益,人也就不是人了,活着就不知道还有什么乐趣和意义了。
我明白,要复活一个渡口,得复活一个渡口赖以存活的深远背景。
那么,闫家坎渡口真的一去不复返地走远了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