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小学奇遇
那是一个思想单纯,精神饱满,意志奋发的年代。社会物质条件很差,人的观念比较落后,但是人与人之间的交往很真诚。
四月八号,早饭后,我正在家门口下边生产队的大场里,包挖公窑里的楦土。邮递员送来了公社的便函。便函要求我当天就到中塬大队圪曹村小学直接报到,接替别人的教师手续。我立刻放下手中的工具,把喜讯告诉了母亲。母亲高兴地喜出望外,马上放下手里的活,就给我收拾行李,准备午饭后打发我去学校。
儿子当上教师,母亲如愿以偿,这在我们家里是件天大的喜事。由于时间仓促,不等父亲劳动回家,母亲开始翻箱倒柜的给我寻找衣服,打开箱子找了半天,没有一件新衣裳。最后,拿出一条黑条绒裤子,让我试了试,又宽又长。母亲急中生智把两条裤腿子各自折叠了约一寸左右打了纵。她一边把右手的针线举在头顶,捋捋头发,一边还说"儿啊!你已经当了教师了,本来该是穿体面一点。可是现在时间来不及了,这是你爹娶我的那天,穿过的衣服,你就将就将就穿吧。"还说:"衣服是个成物不能剪烂,先折起来不影响,等你长大后,再放开,还能穿"。又说:"今后,你挣下钱了,再买新衣服穿"。母亲的智慧和唠叨再一次感动了我。
中午饭后,我穿上父亲当新郎时高穿过的那条裤子,白色粗布上衣,一双结实的黑布鞋,出了家门。父亲帮我在坡底的大路边,挡着一个当天从城里赶集回来的正巧路过这里的一个熟人的驴拉车,把我的羊毛毡里卷着的大花棉被和装荞麦皮的蓝老布大枕头甩在车克朗里,我跟着那个驴拉车一齐到我从来没有去过的一个偏僻小山村,走马上任去了。
刚刚走出不到五十米,架子车就到了村后边的那个斜坡石子路圪筒,我的蓝老布枕头被车子上的铁丝划破了,沿途撒了一路的荞麦皮,把我羞哒的不敢出声,也不敢抬头。只好弯下腰悄悄地收拾着残局。不料,这个场景被上边下来担水的村支书的妹妹曼牛看到了。曼牛姐是我们村里方园都出了名的最漂亮、最善良、最热心的一个好姑娘。她笑得咯咯咯咯的,走到我身边告诉我:"你都当教师了,还是这副行囊,回头我给你做个细布枕头,比这个又轻俏又好看,你咋快走"。我当时虽然有点尬尴,但是受宠若惊,心里十分温暖。一周后,她兑现了承诺,并且把她做好了新枕头顶,亲自送到我家里。一路走过,想起来这些事情,我就激动和感动。
黄昏时分,我背上行李卷,找到了圪曹小学。学校设在村子外边,一架斜梁的半山坡上,三孔土窑洞,远离村子中心。这地方很清静,它是只有一个老师的独立小学。一切事情,都要老师独立担当。当天晚上我和原任老师两人住了一宿,熟悉了学校的运作及教学情况。他是我的学长。他不但把自己历年的复式教学教案,留下给了我,而且,第二天把村里的队长叫来,给我语重深长地嘱咐了许多的事。塬上还种几亩队里分给学校勤工俭学的蔬菜地。我不管代理还是不代理,只然来到这里,我就是老师。就这样,我稀里糊涂接替了这位好心学长的职位,当上了令人羡慕、令家人扬媚吐气的人民教师。
那一年,我才十八虚岁,还是个不谙世故的孩子,当时我的待遇是月薪二十六元人民币,村里月贡三十斤粮食。这是我挣到的第一筒金。这些工资并不是按月发放,而是你需要,他们方便的时候,才打条向村干部领取。如果处理不好学校与村民的关系,人家是一分钱都不会给你的。
大约两周后,专干通知,到公社驻地马家河中学开教师会,我步行了二十多华里的山路,赶到目的地。会上遇到了我人生中的第一任领导,文教专干马文瑞。他给我的第一印象就是:格子矮,脸盘大,说话办事,干脆利落,一针见血,平易近人,工作思路清晰,行动雷厉风行,性格急,噪门大。我当时看他说话的样子象生气,很伟严。其实他是个很善良、很大气、很正直的好人。我心里十分地尊敬他。他问我:那里怎么样?行不行?有什么困难你就说。我初来乍到,天东不识地西,能说什么,一句话就说"好的了"。于是,他就鼓励我好好干,农村小学教书,说难也不难,难的是要处理好与村干部和家长的关系,同时要备好课,教好学。教案很简单,模仿一下别人的就会了,所有的事情一个人说了算。他出言不凡,一听就是个行家里手,很有能力,挺能干的。
很快就放了暑假,教育专干见缝插针,召集全公社教师在马家河中学举办了为期十天的专业培训班,会议结束时,组织统考,我得了全社第一名。马文瑞专干当场宣布,我转为正式民办教师。好一个马文瑞,就是他,也只有他才能做到,侏儒一般身材,领袖一般气度和胸怀,一个默默无闻奋斗在平凡岗位上的普通人。他在茫茫人海里找到我,又把我从农村的苦海里捞出来,送给我光明前程,还扶上马又送一程。
通过这次会议,我才发现公社的民办教师招收工作并非铁板一块。年初公社借县上统招的机会,未经县上统一考试,和我们一块还安排了几位民办教师,有文书会计的弟弟和一些不能廻避的关系,本来公社不准备录用我了。但是马文瑞专干当时考虑到全公社师资队伍的实力,据理力争才把我录用了。这次的署期短训班也是专干冲着那些后门上进来的民办教师开的。我这才揭晓了自己为什么是代理民办教师的秘密。
为了改变寄人篱下的民办教师命运,我勇跃报名参加了第二次高考。这是全国高考制度改革后的第二个年头。所以,参加考试的考生很多,我们公社许多年轻教师都参加了这次考试。我们村里的就有我和高行叔、刘振芳,三个人一齐上了预选分数榜。他们俩当时都在马家河中学的任教,身体检验合格,政审也没问题,分别被延安师范和农校录取上学走了。听说冯应祥被医生查出心脏二级杂音,人家也被延安师范学校录取。可是,我被县医院主检医生"心脏三级杂音,各科不能录取"的结论甩下来了。这次命运在里跟我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当时,我束手无策,挥泪离开县医院的大门,心里不服气,又不甘心,而且万分地惆怅。
那一年,公社的民办教师中还有李维华,王学亮,李思温,董庆丰,李世英,王立新,冯应祥,李世旺,冯山云等好几位中学骨干教师,先后考上大学和其它原因陆续离开民办教师岗位。马家河公社的社办高中和中学的任课老师出现了空前的断档,公社的教育事业也出现严重危机。全国各地的形势基本一致,再去哪里找人呢?公社也是束手无策。
暑期结束后,照常开学,我继续到圪曹小学任教。学校一共二十四名小学生,一二三四个年级,平时采取一三或二四年级复式教学,一边上课一边自习,交替轮流进行。孩子们很听话,学习也很认真,一般情况下,早上和上午是上课时间,下午是检查批改作业复习时间。每周都有课表和作息时间表,工作很有规律。那学期公社组织分片统考,我带的二四年级取得了全片第一名的成绩,家长们高兴的直夸我。
学校勤工俭学地里的庄稼和蔬菜茁壮成长,玉米也快能吃了。地里种下洋芋也发了旺,我在课余时间,就去菜地劳动,村里的社员看到后夸我很勤快,好样的。我的生活很好,每天烙白面大饼,猪油炒豆角,萝卜,土豆,土豆粉等。圪曹村子不大,又是"大寨队"的自然村,村子里人都爱讲文明,讲礼貌,讲卫生,家长对自已孩子的老师特别好。每学期开学,就象新来的时候一样,所有家长轮流请老师去家里吃饭,我顺便做家访和他们互动,沟通学校的情况,所有的工作,虽然是我一个人干,但很透明。
有一次,四年级一个女学生,她都十五岁了,因为不做作业我批评她,她跟我吵架,这孩子性格犟,脾气暴躁,不服管教,我们僵持了一个上午,没有办法,逼我动手打了她。那时候我年轻,好胜心强,又爱面子,感觉自己特别的丢人。中午时分,正好村上有我村出嫁到这里的一个人,也是学生家长,她比我大十来岁,和我姐弟相称,叫我去她家里吃饭,她家孩子偷偷告诉了我们学校发生的事情,她很着急,关切地问我情况。我当时心里特别委屈,她的一声问候,激出我满眼的泪花。她见状一边做饭一边安慰我,"兄弟不急,完了我给她父母说,要好好管教她家的孩子哩,这咋能行昵?不然的话,我就告诉大队长收拾他们"。虽然,我当时不支持她那么做,但是,内心深处就象受伤的羔羊,瞬间感受到了一种舔犊之情。四十年后,我去拜访这位大姐,她已经老态龙钟了,还清晰记得我小时候的態样,亲切地描述了那天的情况。"你当老师了,还哭鼻子👃呢",逗得在场人哈哈大笑,半天合不拢嘴。
一天晌午,我一个人午休了。隐隐约约听到上边有人喊我名字。我出门打起门帘瞭望,只见地畔上有个女子向我招手,要求到学校串门。我并不认识,但是也考虑到群众关系不好拒绝,她从上边跑下来,大大方方闯进我的办公室和我聊天。她说:她是该村某农户家的亲戚,初中毕业后缀学,呆家里无聊出来玩玩。她相貌不错,身体健壮,很调皮的样子。表面看上去窈窕淑女,说话也邻牙利齿,我咋也没有想到她会疯疯癫癫跑到这儿来,还要给我讲什么生理常识,非要送我"成人礼"。那时候男女之间说话都脸红,那还敢当面锣对面鼓的提出这些事情,我当时都傻眼了,觉得很奇怪,也很生气,就把她生拉硬拽撵出校门,送她走人。后来,她补习又追上我,变成了我的学生。我衷心感谢这位女学生,是她让我第一次知道社会上还有这门课。
村里来了个驻队干部,听说他是公社革委会副主任张虎同志。这个人很有思想,讲话有水平,工作有力量,对人很和蔼,做事很周祥,见多识广又平易近人。我们之前也不认识。一天中午,他派人叫我,到村里的公窑来见他。我们一见如故,谈的很投入,他看我年轻、有文化、有朝气,想教我做一些农村实际工作,参与到村里的班子建设活动中来,帮他做调研,创建村里的文明路标,我答应了他。
有一次谈话,他主动了解我的个人情况,我坦率地告诉他,我要当兵,跳出农村这个沤麻坑,为国家做点事。他不赞称,一是担心我的身体,二是他主管民政,知道那年兵种不好,要去新疆大沙漠,那里不安全还把我人才浪费了。他听了我高考落选的事情,气的他差点跳了起来。他对我的事,感到十分的婉惜和遗憾。立即提醒和关心我,早一点去大城市的医院里复查身体。做好准备,来年再考。还再三叮嘱我,出现任何问题都可以直接找他。第二天,他还亲自按排队长,先给我垫付了三个月工资,给我放假,让我找医院看病。他给了我无比的关怀和鼓励,也给我指明了今后前进的目标和方向。可惜,由于本人的愚钝和单纯,当时并没有听懂他的那一番良苦用心,只是和邻村教学的同学,去了一趟清涧县城,逛了一次百货大楼,没去医院检查不说,连一顿饭也没吃,匆匆返回。那天我借了朋友的一辆自行车,也是第一次骑自行车上路,晚上回到同学家里吃饭休息。同学的家在沟里,学校在他家对面的半山坡上,不到三五百米的小路,上去就是。吃饭的时候我的双腿就像铅灌了的那种沉重,疼痛难忍,下不了地,只好就地宿营。第二天早晨几步赶回到学校。我和张自那次分开后,一直到他当了副县长,我都再没有去找他。
九月四号,我突然接到了一封调令,要求我马上去马家河公社中学去有急事。我当时吓坏了,以为他们要打发我走人。我拿着调令找到文教专干马文瑞,问他"请问您是不是搞错了?"他笑着说:"没错呀,就是你。是我把你叫来的"。"中学高中一年级的数学课空岗了,没人教,你接上,给你三天准备时间,一天回学校移交工作,两天到新单位准备。知道你有困难,但是你必须上,不能掉链子,你是我给公社领导打了保票的人选,不要让我失望,更不能让大家失望"。我拿着手中这张沉重 的调令,内心感到无比的幸运和自豪。
顿时,一种前所未有的感动再次涌上心头,一股强大的暖流就像闪电一般在我身体通过。是的,就是他们这些大家眼中的平凡人,一次一次的让我震惊,一次一次的让我突破,一次一次的给我输送出各种能量,给了我克服团难战胜恐惧的力量和勇气,然后,又一次次推动我,抬头挺胸,昂首阔步,步入社会,走上一条光明正确的人生大道。
在圪曹小学教学的半年时间里,发生了太多让我意想不到的事,让人没齿难忘。如果说,张虎主任是上帝派来拯救我灵魂的那个人,那么,他应该是我生命中遇上的第一位贵人。虽然他昙花一现,但他点燃了我心中的怒火,照亮了我奋斗的征程。如果说,马文瑞是上帝派来赎救我肉体的那个人。那么,他不但大胆尝试,把我从农村的"沤麻坑"里捞出来,然后又大胆创新,伯乐相马,不拘一格降人才,帮我从代理到正式,从农村到乡镇,从小学到高中,层层腿皮,破茧化蝶。他应该就是我的恩人,带我步入社会的"大神"。
就这样,我不知不觉的由一个农村小毛孩,变成一名小学代理民办教师,然后又摇身一变,成了公社中学的高中数学代课教师,真可谓一步登天,吃到了"馅饼"。为此,我要衷心感谢自已生命中的所有遇见,没有这些遇见,同样也没有我的未来和希望。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