肥妈的酿豆腐
李淑萍/文
那一年秋天,老爸因为有事需返回广州一段时间,肥妈却坚持要一个人留在老家住。人老了,孩子们也大了,似乎最想回去的还是老家。老房子早已塌废,没有自己的住所,父母借住叔公家的空房,也坚持了大半年,甚至任性地施了稻、点了豆,仿佛找补几十年未耕田地之乐。可能舍不得未采的花生和几只欢蹦乱跳的母鸡,肥妈独自守着门院。
两老很少分开,肥妈身体肥胖,动过手术之后左脚麻痹,走起路来一高一低,像肥企鹅,怕她无法照顾好自己,我终究不放心,趁着国庆假期赶紧回去看看,随同的还有我两个发小豆豆和雪。一见了她们,肥妈高兴得完全忘了她这个女儿的存在,热情地招呼着她们,又是端茶,又是递果。
半年未见的肥妈,黑了瘦了,原来白胖的老妈俨然一个农妇了。“妈咪——你又不是第一次见她们,自己来就好!”平时,肥妈也是把四十好几的儿女当成和她孙女一般大小,嘘寒问暖的,杀鸡还留大腿和翼腿,大小不落空。

“过门都是客!你们第一次回来,虽然不是我家的屋,安心住几天,好好度个假,再尝尝阿姨做的白切鸡和酿豆腐!”肥妈严肃地瞟了我一眼,像变脸般,又扯开笑脸对着俩发小说热乎话去了。
两个叛徒撇下我,追着肥妈一人挽一手捉母鸡去了。客家人待客少不了家养白切鸡。在广州几十年,母亲做白切鸡也必是到处寻走地鸡,而且一定要带毛鸡回家自己现杀先做的。
肥妈最拿手的菜除了白切鸡,当然少不了酿豆腐,我们一家人,都爱吃肥妈的酿豆腐,觉得什么“客家王”“客家后”的酿豆腐都是糊弄顾客、砸客家菜招牌的。在母亲眼里更是,我们去客家菜餐厅,有一次点了酿豆腐,肥妈尝了半口就说这豆腐石膏放多了、时间久了、馅没剁好、没放葱花诸如此类,完全是行家。今天天色已晚,恐怕很难买到豆腐了。
落日斜照,远山朦胧,等我们补了个觉出来,肥妈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杀好了鸡,浸熟斩件了。
“正好有人叫喊卖豆腐,买了几块,提前尝尝酿豆腐!”母亲显得很兴奋,似乎马上能做一道酿豆腐,如过年隆而重之。作为客家妇女,做出美味的传统酿豆腐估计是最基本的考核。肥妈酿豆腐手脚麻利,先准备好馅料,馅要七分瘦三分肥,手工剁,不要太糜烂,没嚼劲,葱花切得极细。然后这边大火热锅,小火放油,那边把酿好的豆腐迅速扑倒放入锅里,比饺子铺包饺子不会慢,再中火煎制,浇味撒葱花,三下五除二上锅。肥妈已近七十,酿了大半辈子的豆腐,喂大了三个孩子,现在又喂大了孙女和外孙女。学过厨的弟弟曾照着肥妈菜谱做,也做不出这个味道,那是母亲专属的味道!

这会儿我走进厨房,一看,肉馅已剁好,调了味,母亲左手捏着四指见方的水豆腐,右手用筷子夹一块半肥肉陷,塞进豆腐“肚”里,酿豆腐鼓胀得像一只满载的小舟,驶向油锅。
还没酿几块,肥妈已冒汗,左手微颤,眼见早放入锅里的快煎锅了,我催促着。肥妈边应答着,手并未停,但明显显出勉强,并伸手把火关掉,这是从未有过的。
“妈咪,你的手……”刚才看她递梨子的左手似乎有点异样,我不禁紧张起来。果然,怕什么,来什么,她前几天半夜上厕所的时候绊了一跤,还说大舅已经带去几十里外的赤脚医生看过了,并无大碍!
肥妈轻描淡写的几句带过,好像她自己是名医。“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告诉我们?还是赶紧带你回广州拍个片!”我不耐烦起来。肥妈一直都是这样,心大得很。弟弟小时候骑车摔断左手,和爷爷轮着背着他走几十里路去接骨;年轻时刚学会骑车,去邻镇粜米,摔到手臂血肉模糊,也不告诉远在广州的老爸;八十年代初去火车站摆摊卖熟鸡蛋贴补家用,被铁路公安关了一夜放出来,我们才知道……
“你别大惊小怪的,吓到她们!医生说了没有骨折,可能是肌肉拉伤而已!我自己知道的!”肥妈不以为然,试图说服我!

“手不舒服,还杀什么鸡、酿什么豆腐,叫我们起来做,或者出去镇上吃,何必勉强呢!”我有点激动,眼圈也热起来,赶忙帮肥妈打下手。
肥妈一边酿豆腐,一边絮叨着:“家乡的豆腐和广州的不一样,嫩着呢!你好几年没吃过了吧,好不容易回来看看,尝尝家乡的走地鸡、水豆腐!”我心头热乎乎的。做母亲的,是不是都像肥妈,生怕孩子吃不饱穿不好呢?
接下来几顿饭,肥妈都像喂小孩似的,不厌其烦给我们酿各种豆腐,煎的炸的,嫩的老的,吃得我们满肚子豆腐,但她乐此不疲。看着我们津津有味、狼吞虎咽,像欣赏她种的水灵灵的菜般欢喜,又像画家欣赏自己的画作那般得意满足。

回来广州,肥妈一边酿豆腐一边紧蹙双眉的模样还是让我很在意,于是叫老弟找了个借口硬拉着她回广州拍了片,果然上肱骨有点碎裂了,由此不准她再回老家独居。
她看着绑着绷带的手臂,念念叨叨:花生还没拔呢……母鸡叫舅舅抓走没……老家的水豆腐酿起来才更美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