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凉州
他们仔细检查了我的文凭,非常兴奋,仿佛发现了一枚价值连城的错票。赤脚运动已开展几十年,居然还有这样一条漏网之鱼。我的专业是特殊应用,一门没有池塘的学科。换言之,永动机注入的水渗入地下,据杜教授考证,它们一点没浪费,全部经过地心,从布宜诺斯艾利斯的下水道涌出。杜教授诞生于亲自动手的家庭。永安四年,他们家一到午夜就漆黑一团,祖辈们跳舞的院子不得不点亮火把,驱赶一团团滚动的墨球。可是,如果我不在引证的材料里加入两吨石灰,我想月亮一定会面黄肌瘦,像得了厌学症。你没听错,一轮明月照凉州时,他们家已经迁居东南,虽然离建康还有一段距离。哪里?这个我暂时无可奉告。来查询的人已经登记在案,在等发糕。
我比杜教授晚生八年,在一座山的岩洞里挖到了窝头。我后来的学术兴趣和这个没有任何关系。我研究各种枢纽,包括木头的,麻布的,甚至还有一些杜撰的材料,比如一种蟒蛇的胡须。汽笛夜夜鸣响,提醒我要加煤了。
青云门
太阳投下你们的影子
——苏波《采风》
J 代表什么?代替还是表示?它们在两个时间维度上移动:往前,你问了好几家小店。四月底脏兮兮的,硬币在一碗水里昏睡。再往前,你若有所获。“他渴吗?”你说呢?走了这么多路,消息没一个准确。你说呢?新材料还在研制中,劝小贩们上货,尚需大量说服。我有一个好主意!每到历史转折点,必有恶魔出现。江水浑浊,滚滚向前。
但是它(还是他?也可以兼而有之,把“J” 和“表示”作为两面一体)克服了过多的血红素,滞留在我的底部,意思和意识分开。 J 学过针灸,在手抄本里,拿恐惧做实验。青蛙,蚂蝗,它们交换身体和面孔。他收起尾巴时,不意间发现自己站反了。他的脚下是巨大的气流,苍松翠柏覆盖。其他玩手厌弃,又没有更好的办法。我们说着说着,爬到了南山顶。小伙子酱紫着脸,终于易装成书生,绸带飘着脑后,全靠使劲挥动手中烫金的折扇。“它发芽了吗?今年会开花吗?”只有这个疑问像草间的蛇。
我们回家吧!明天去砸个彩蛋!
午朝门
贾科的作品,我最喜欢的是《痰盂》,八十公分高,下面三分之二是跪着的法老,看着像木雕,而他头顶上是开口直径三十公分的搪瓷痰盂,中间画满鲜艳富贵的大牡丹。贾科天生有厌花症,细高个,但上课总是坐在第一排,避免看见女同学穿的花衣服。他从来不参加郊游,饭量很小,而且随时拿出手帕捂住嘴。这些年,我白天卖气球,晚上参加进修,终于取得了成功学的培训师资格。我对他如何战胜自己,不断创作出繁花似锦的作品,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恐惧是你最好的朋友!”不止一个老师这么教育过我们。
一个腹黑的夜晚,我低头钻进离午朝门不远的一家火锅店。线人告诉我,我将在那里见证贾科铜盆洗手。我从胸前摘下一个徽章,作为报酬,给了线人。大概是五年前,因为营养不良,贾科暂时告别了花花世界。他的《痰盂》在某个BBS论坛上流拍,至今下落不明。我托网友打听他的其它作品,但真是奇怪,他们每个人都有一块发黄的手帕,还没开口,先用它擦拭屏幕上的水汽。
满城
已近午夜,新建广场上还有些兴奋的市民挤在一起,没话找话。我在其中负责两项工作:往话题里倒一种粘稠剂,然后清洗地上的鸟屎。或者,先清理鸟屎,然后把它们变成话题。这样,我可以省下足够多的粘稠剂,明天想办法卖给写作文的秃子。
秃子的出现,一开始没有引起我们注意。理发店老板们有一次聚餐,打电话问我近期有哪些话题比较口重。我当时也不知是头皮痒痒,还是嗓子痒痒,建议他们谈谈自己的生意。不聊不知道,一聊吓两跳。第一跳是他们自己很久没理发了,头发长得出奇地慢。第二跳是他们好像并没觉得这是一种异常,也就是说,他们内心已经产生一种习以为常的麻痹。“我老婆这两天说扇子不见了,家里也没来过外人。这是把手工扇子,用江南有机材料做的。经她一提醒,我好像想起来了。我说自己怎么这两天肚子不舒服?我可能……”大家没让他讲下去,但是同意在另一个更恰当的场合讨论麻痹这个话题。
又起风了,地砖间缝隙越来越宽,像日子间的流云。
广德
在下面的故事里,我试着做一些加加减减的事,把白天的痕迹假装擦去,拉上窗帘,但不拉严实。
我出门前,他们正准备在墙角种一排竹子。但我的计划是悬挂一幅超大型喷墨画。悬挂的方式很独特。我搬来过去五十年能找到的竹椅竹桌,让他们举着,形成一个包抄中心的阵型。然后用钉子将画固定在上面。他们个头有高又矮,竹椅竹桌的大小重量也不统一,整个画面,如果有人手酸,有人脚疼,会呈现出皱巴巴的抽象效果。
(竹叶婆娑退出,我的计划继续落空。你们说,看来意外是第三种方案,我们不妨相信一定会买到吸管、流食和除臭剂。取缔竹子运动,按照保守学派的预测,十有七八会载入艺术史。我还计划吗?)
下一步是减弱一些因素的次第感:
雨天,或即将下雨的阴沉。屋顶上,有风和无风时的杂草。蜻蜓完美的侦查能力。牙刷掉了毛,我在溪水里冲洗假牙。
他们来到一口废锅前。水煮开了,池塘里蛙鸣起伏。
关于年代,做个简单交代。比如某年某月,其余不详。
青年沟
我上楼时,他们正在维修电梯。我以前没见过他们。我提出了一些问题,一些很正常但平时不问的问题。他们好像没人听见,继续忙着手上的活儿,只是动作慢了下来,不知是碰到了难题,还是在思考我的问题,只是假装没听见。我咳嗽了一声,是想提醒他们我刚才提出了一些问题。他们动作更慢了。电梯里有流水声,鸟鸣,还有节奏明确的钟摆声。但他们出奇地安静,不发出一点声响。
角落里蹲着一个穿吊带裤的胖子。从凹陷的脸颊和松垮的吊带上看,他明显瘦了很多。他在小区的花坛里应该至少蹲了三天。人们用过期报纸堆成两张方桌,一张上面放几朵塑料花,另一张供他接龙用。我给他准备了十个手电。我们这里不单卖电池。他从旧报纸中找到一篇批评铺张浪费的文章。文章很长,密密麻麻,占了三个整版。
我本来不打算上楼。但刚才的电影实在太沉闷,我连喝了三瓶冰镇的北冰洋,还是没能顺利地打出一个饱嗝。我身上的机油味很浓。我没想到他们会在家里等我。
开平
这是一个特大号烟斗。想象一条路通往围屋,整个小镇坐落在里面。我离开龙岩时,丢弃了假设。下一站是开平,在《让子弹飞》的拍摄地遇见一群飙摩托车的年轻人。他们肤色黝黑,仿佛差点烧焦的烟叶。压头阵的是一辆翻斗车,倒干净沙土,供他们休息,倾斜着站立在里面吃烧鸡。事实上,他们已经吃完烧鸡,正在研究如何把吃剩的骨头还原,拼成完整的鸡架子。我有点犹豫,要不要告诉他们它生前有内伤,因为岔气弄断过肋骨。我答应过编剧,尽量减少精彩的细节,确保结尾出现时陡峭。夏天自南而北,席卷过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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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是虚词,而宇宙是更虚无的概念。”
作为整体论半遮半掩的拥趸,我和他们抱怨过水泵问题。这是我们或许能抵达农场的一条思路,而且是排除了毒素的思路。“我准备了甘蔗水,没想到在手里黏黏糊糊。”趸和泵,虽说貌似神离,还是有奔涌的感觉。他们不得不赶往与我相反方向的地方,谁也没有在注册本上签到。天黑了。油墨滚子。
名古屋
接下来是打怪物。地上用石片画好圈,大家把腿并拢,假装真有绳子捆住。大拇指塞进耳朵,手掌扇动,嘴张大。在说。没在说。在听。没在听。滚动的球,扑扇的侧翼。人类学毁在人类学家手中。
“河水把他们分开,他把河水分开。人在门背后是单数。你不要误会,水门色情事件紧接着那个……”
天灵灵,地灵灵,你家的(好像是)阿福……晒干的蚂蚱腿还有几两肉?
妈妈取出针线包,在蜥蜴皮上做示范动作。不早了,影子的延伸部分并没有稀释,说到底,他蹲在那里,骨头潮湿,井口是睡午觉的蕨类。
其实,我没那么确定,如果你不逼我的话。他们在竹竿上钻眼,细的做笛子,给孩子们表演;粗的引水用,底下站一排野营拉练的仰着头;最粗的,他们肩扛,唱着山歌,去找专业打孔的。
“我好像看见他歪嘴进了厨房。节目要下单,不在节目单上。用饭团捏好脸,不能烤干。书法?法书?别那么严肃,除非你想吓唬我。”我头顶锅盖,走在暴晒的路上。自从他不再打鸟,世界又睁开了裸眼。
南台巷
他从一堆曲别针里挑出一对一模一样的。“真是罕见,我都不敢相信。我甚至怀疑有谁在捣鬼。”他和我一样,学过庸俗哲学,以为每个存在都是唯一的,和它所具有的特征和所处的位置有关。时间在柜台的圆角上没站稳,构成它的光线滑落。这是下午楔进记忆的时刻,暖风夹杂着泡菜的味道,不再辛辣的那家现在在休息。“真是罕见,它们湮没在尚未起草的文件中。”
我还在自己的路口回头,他已换好马靴。不少巨型蚂蚁背着受伤的同胞,从空中舞台下来。“你还记得什么?摇铃的人?还有舌头上的金属味?“
相对光滑的一段旅程,镜头感十足,门口是摆拍的青春。石英钟准时,但样子已经过时。两个辫子油腻的流浪汉搭上顺风车,出发去北方了。他们中一个是岭南人,擅长在沉默中笑嘻嘻仰望天空。他指给同伴看我身后的广告牌。鸽子从那里飞出,留下残破的画面。
“像他写在纸上那样,我在文具店吃完早饭,一碗闪电的靓汤,两个云做的包子。”黄昏的卸妆台。
休宁
类似情况我遇见过两回。一回是在天井里,天气深浅如豌豆花,你坐在雨中描红,拒绝回屋,就是要展现被流水挫败的全过程;另一回是机器吐出各种零配件,有的标注着“次品”二字,非常像第一批作品。(在这里做适当的补充或省略,锅底烧干,他被烟呛着了。)我大概有七分把握,你是在一出广播剧里。我自己也在里面。
说到底,这是一种不安感,像对早餐的期盼。外婆没听懂我在说什么,笑眯眯看着台历。
在我租用他的装置前期,我并不清楚乳白色的答案就暗藏在玄机里,直到你揭开盖头,露出机身。黑夜滞留了太久。是的,这个有比较详细的介绍,写在负片里。
展开来,里面是一幅棉絮铺就的山水画,比徐冰做的那个柔软,吸水性强,但也可以加干燥剂。安布里奇说,所有牵扯到我的都是暗黑的所在。谁是安布里奇?可以是安布和里奇两个人,也可以是安·布里奇,一位新近流行的偶像,出于返乡创业者的笔下。我知道,远是一个安全系数。现在下了高速出口。
作者简介: 少况,诗人,译者,出版了诗集《次要的雪》,翻译出版了巴塞尔姆的《白雪公主》、布劳提根的《在西瓜糖里》以及阿什贝利的诗歌。

《南方诗歌》2022年6月目录
“崖丽娟诗访谈”:张桃洲|我看重源自“实感”的写作
“零诗社” 添 与:夜晚狭窄的腰身
天 风:骑着一片雪花苦难的脊背
崖丽娟:节欲的春天(组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