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城疫情诗二十首
2022年3月以来奥密克戎病毒肆虐，上海遭遇严峻疫情，居家办公期间在社区做一名志愿者，以诗记录某些片段或某个瞬间带来的心灵撞击。没有刻意，却不会忘记。
——题记
1. 一支棉签把自由灵魂羁绊
魔都。恶之花藏匿
嶙峋的天空，阴霾与阳光争夺
地盘，白色口罩上一双双
乌黑眼珠警惕流转
核酸检测考验玻璃瓶耐心
一支棉签把自由灵魂羁绊
睡神被飙升的几何数字惊醒
晨曦对着空荡荡的道路说话
居家和禁足成为了孪生兄弟
浦东，浦西，隔江相望
高楼打开天空维度
蓝天被窗户轮廓切割
健康空气流动太慢
一些细菌繁殖，一些病毒发酵
花草和树木停滞生长
春风浩荡，怎及“倒春寒”料峭
奔袭在驰往壬寅春天的列车上
凝视变薄的日历
一页一页，计数着
春天欢畅地到来
（注：3月29日，上海浦东开始全域静态管理，晴）
2. 口罩，遮挡白玉兰芳香
难以计数的忧伤，挂满了
春天的枝头。白茫茫
梦里搜寻平安雷达
祈祷声，吵醒黎明
惺忪睡眼与樱花、桃花隔窗对视
口罩，遮挡白玉兰芳香
飙升的数字长了飞毛腿
变异的病毒疯狂追杀健康
抗原测试，消毒、灭菌
核酸检测，禁足、居家
“大白””小蓝”，入选时尚名词
蔬菜，瞬间成为绿色黄金
两千五百万人口魔都全员核酸
惊骇天地，泣哭鬼神
2022年4月4日一场硬仗
非同寻常！
（注：4月4日，上海全员核酸检测，阴）
3. 我想要一双飞翔的翅膀
我不懂它的变异，它潜行的速度
和轨道。它的魔爪舞弄什么权杖
让一座大城市停摆；让你的脸
成为流泪的石头。你，很难想象
生命中，会有悬崖无梯的时刻
只想要一双飞翔的翅膀。
老人，小孩，孕妇，病人，残疾人……
渴望在太阳下打盹，却困于屋宅
不要哀叹，一粒灰尘被“倒春寒”裹挟
为什么会像重重的石子突然砸到
你头上。你顿足，你捶胸
你哭泣，你呼喊，怒吼吧！
“大白”和“小蓝”用简单的颜色抒写
人间大爱，带着善意翅膀在社区里奔忙。
淡蓝和纯白像我素浅的诗章：
生活，并没有辜负一季春光，
尽管我不会飞翔
也酿不出蜜糖。
（注：4月8日，献给疫情中的志愿者，晴）
4. 幸福像无理可讲的暴徒
春天的空气有香甜的滋味，
掉落在树丛里的阳光，
对着花朵嘤咛，如恋人耳语。
想着远方的爱人在明亮的房间
醒来，她的嘴角微微上翘。
神的恩典，赐予她珍贵的
预见，抢在封控前囤积食物
避免了病毒给这个春天带来
饥饿的忧伤。
思念的暖流将她紧裹
幸福像无理可讲的暴徒
左拥右抱，这份豪横的爱
是远方的他，赠予。
含笑的泪水，默默为牵挂陪葬。
（注：4月10日，献给疫情中坚守的爱情，晴）
5.把鲜花嫁给晴朗的天空
清明无雨，魔都上空
一串串 “阳”字，高挂
忧思全都晒成灰褐色
一些病，困于足下
一些饿，毫无理由
一些学，是线上
更多沉默，在线下
时代灰尘，如山
黄浦江水，呜咽
春天的雪花越积越厚
今日，大雨如注
在人间最美四月天
谁也无法采撷一朵鲜花
把它，嫁给
晴朗的天空
（注：4月13日，申城大雨）
6.节欲的春天
如果疫情使生活不再需要其他
春天开始节欲
繁华大上海，一只鸟
也不愿意，飞过
朋友圈各种救助声音霸屏
诗的眼睛噙着泪水，自问：
对于你和我，哪一种伤害
更大？
上苍回答：冰冷的机器
拆装后再运转更加冷血
“倒春寒”确实让人
冻得
瑟瑟发抖
（注：4月15日，上海浦西全域静态管理半个月，阴）
7. 渗透夜幕的一道光
壬寅春天，奥密克戎病毒潜行于夜色
交叉，重叠，在阴暗处几何数繁衍
空气，到处是它肮脏的呼吸
诅咒暂且用口罩裹紧
全域静态管理，动态清零
2500万魔都人口同日核酸检测
居家摒息，寰宇惊悸
造句，遣词，绞尽墨汁
作贱人间的病毒，发生何种变异
苍穹下，渗透夜幕的一道光
映照，忏悔之泪
川流不息
（注：4月20日，上海浦西全域静态管理第20天，晴）
8. 所有的风吹向你
所有的风吹向你，吹向你
穿过身体，进入心脏
质疑的快刀，割肉，剜心
喉咙红肿，呼吸成为时代难题
封控区，管控区，防范区，恍惚战争
血和泪，伤和痛，独自包扎
女“团长”网上排兵布阵抢购生活必需品
购物车满载希望不管寒风吹涨白色帐单
晨昏不辨，饥饿感
消失于清零那一天
（注：4月25日，献给帮助居民抢购生活用品的女“团长”，阴）
9. 四月，即将在雨水中褪去
四月，即将在雨水中褪去
壬寅的春天就这样没了
谁见过它的真容？
黄浦江呜咽，海关大钟敲不醒昔日繁华
外滩花草饥饿嗷嗷等待投喂
缺乏养分，它们不甘枯萎
春寒，凛冽不可挡
现实的真相也许隐藏在
镜头里，也许消隐于声音里
更精准的图景已被封存
当病毒清零，核酸终得其所
抗原各还其位，生活
将回归日常。条条大路
仿佛，又通向罗马……
（注：4月29日，上海浦东全域静态管理一个月，雨）
10. 深睡时，光阴已溜走
深睡时，光阴悄悄溜走
红五月会不会像四月无辜错失
我们羞于谈论自由的空气
喉咙被捅哑，鼻腔已充血
我们可以如此包容
没有阳光享受，也没有月光
入梦。微信朋友圈里
全都是相同的风景
期待红五月放足，呼吸清新的风
抛弃消毒液，防护服，棉签
走出房间，走向大街
让无忧的阳光在我们背上沸腾
苦难是记忆的一枚弃子，遗忘节食
遗忘抑郁，遗忘草长和莺飞
在隔离的日子，我们已经学会
如何向自由谢罪
（注：5月1日国际劳动节，上海浦西全域静态管理一个月，晴）
11. 走在落满余晖的林荫路上
绕过8号楼，5号楼，走向1号楼
经过湖心倒影的树和云
慢慢走在小区夏日
落满余晖的林荫小路
我是人间过客暂住12号楼
不知不觉已住满了15年
我热爱小区每一寸草
每一棵树，每一朵花
它们的淡淡清香和勃勃生机
让我内心湿润柔软
迎面走来一个人，惊魂未定
战战兢兢地彼此让过
天空的云纹丝不动，凝视着
一个小心翼翼的女人
走在初夏黄昏
落满余晖的林荫路上
（注：5月2日，防范楼解封半小时居民可在小区活动，晴）
12. 你和命运之间隔着疫情
在永远年轻的节日
你永远年轻的生命消失
世界准备好了你到来
却没有准备好你离去
在你和命运之间
隔着一场疫情
朋友圈流言涨跌起伏如潮汐
满屏病毒和你真假莫辨的消息
笑向远方送走待嫁年华
别怨春风辜负花容月貌露华浓
从“德先生”到“赛先生”
谁的青春如此奢侈
阳光假意安抚大街小巷
试图把欠下的明媚偿还
天空以湛蓝忏悔
呜咽声在空旷的高架上反弹循环
海关大钟敲击
传言中外滩野草狼藉
（注：5月4日青年节，《文汇报》女记者童薇菁意外辞世，晴）
13.一尺繁华邀约，如常的生活
暖风微熏，初夏午后阳光好明媚
左看右看向前看，顺手扬弃桎梏的忠告
她走上街头，活泼的心
如小鹿，健步如飞
一路撞翻满地斯文
沿街卷帘门锁着，封条像两道难看的疤痕
店铺歇业紧闭门窗拒人千里之外
她对着警戒线无言
拐角处灯盏突然亮起，熟悉烟火味
扑面而来。街头的咖啡氤氲
这时刻令她唏嘘：
半城烟沙，一尺繁华
问候，邀约，爱我们如常的生活
白玉兰茫然地绽放
不知道对似曾相识的
你，我，他
又会作何感想
（注：5月5日，有急需申请经批准限时可出小区，晴，）
14.静默，思过
从今天起静默。全息
不说话，靠在窗前
祈求一缕阳光弯曲照到我身上
左十步，右十步。面壁的书陪我思过
一页一册渡过失眠的夜晚
灯也思过，蒙尘的时间
忘记滴嗒滴嗒昼与夜更换
我思过，为不能飞回家乡
陪伴生病住院的父母，失神盼望
我思过，为不能迎回异乡
待嫁的女儿，婚纱便旧了韶色年华
我的冰箱在思过
没有囤够天灾突降时
可供全家食用的蔬菜而闷声不响
我的鞋在思过
无法迈开自由狂热的步伐
我的邻居在思过
没出门，“羊”就咩咩跑来
拉着全家去未曾预约的方舱
我的城市在思过
病毒的哪一只神拳魔掌让繁华魔都停摆
雨在静默的日子思过哭了整整一天
封控，抗原，核酸，消杀
为何衍变成一轮轮流量表演
不会说人话的木头人面目狰狞
那让我们进入深深的静默吧！
（注：5月10日，上海实行5天静默期，雨）
15.红五月，白玉兰拥有花开的力量
疫情重新定义人际关系。“团长”们
忙着网购，我们一再被教育：
隐忍，就是担当。
慈悲在四月获取虚荣的满足，
经验的纺锤被谎言一层层缠绕。
“大白““小蓝”忙着铺设左右沟通桥梁，
仿佛城市的秩序改由志愿者承担。
无数次核酸检测，灵与肉挣扎
是什么擦伤喉咙和鼻腔？
空城静默，好似诸葛亮的神机妙算，
人间疾苦，在杜甫诗句里饮泣咆哮。
居高临下的大气层患上严重白内障，
执念的暴雨决定人间阴阳较量。
不必再服用莲花清瘟胶囊了吧，
眼含热泪祈祷：山河无恙。
请给悲悯和善良留下一块
遮羞布，谁可熄灭自由的火光？
已过立夏，埋掉凋敝的花瓣，
抱一只可爱猫咪疗伤。
坚持记日记是一个好习惯，让我见证：
白玉兰每年的骄傲——
红五月，拥有花开的力量。
（注：5月15日，上海静默期未按期结束，晴）
16.颤抖的手，扶不住坚持的草
如果纯粹从词语岀发
一切，皆可抵达
风中昂然挺立的树保持高贵的沉默
像昙花守护一寸素白之心
期待雨过天晴
在肯定与否定之间,试图寻找现实真相
语言的隐秘丛林陷入迷雾沼泽
人工围砌的堰塞湖陡现海市蜃楼
无法回头的雨，淋湿将醒未醒的人
摆渡者已无岸可达
我颤抖的手，从此
扶不住，一株
坚持的草
（注：5月16日，一边居家办公，一边做志愿者）
17. 一些树叶向另一些，告别
她的脸，飘浮一层薄雾如隔夜气泡
凌晨两点还在梦游，七点
核酸检测队伍已横排在面前
城市良心仿佛与一支棉签紧密关联
防疫面罩露出疲惫的双眼
分不清那一张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仅凭声音辨认，下意识
她找准那些白纸黑字上的名字
划钩，放行。仿佛一些树叶
向另一些树叶，告别
街衢空荡，店铺歇业
东方明珠失明，黄浦江呜咽
城市的疤痂，良药难解
下沉一线为社区居民服务
束紧的“大白服”模仿白云的姿态
核酸检测，转运隔离，派送分捡
六十多个日夜
看一些树叶向另一些树叶，告别
她失却妩媚的脸，义无反顾
飞行在奥密克戎面前
（注：4月18日，核酸检测大筛，志愿者服务记）
18.疫情中的咖啡女孩
——为女儿生日而作
疫情期间，一个声音狠狠地
撞击我的神经：我想喝咖啡！
卡布奇诺，拿铁，巧克力
噢，对了，我想，你一定
惦记着略泛苦涩味的黑咖啡，
抿着嘴唇，藏起小虎牙
露出一对浅浅梨涡。
你喜欢闲暇时随意涂抹
绚烂夺目的花朵，喜欢阳光沙滩。
没准，像往常某个午后
你会倒上一杯红葡萄酒
坐在阳光屋，看光线
摇曳，穿过高脚杯又落在客厅的
地板上，在时间的流逝中
学会欣赏不完美的自己，
就好像接纳一杯带苦味的咖啡
和一杯带酸味的葡萄酒。
噢，时尚的咖啡女孩vivi
你没有矫情，你是上海女孩的典型
代表。黄浦江倒映万国建筑风姿
淮河路两旁梧桐掩隐情调
青春的呼吸从上海向香港漫溢，你满足了
一个外地母亲对于上海女孩所有
美好的想象
（注：5月20日，女儿生日，因疫情两年多未能从香港回上海团聚）
19.一列地铁从身体里驶出
一列地铁从我身体轰然
驶出。目送它疾速驶向辽阔
几个早已跃跃欲试的句子，跟着
绝尘而去。封控六十多天的灵魂
渴望欢畅地呼吸，关于壬寅春天
我和大家一样所知甚微，新闻说
忽略本就雷同的细节，耐心等待结果
封控，静默。安静的日子里拿走太多日常的安静
蜗居太久思维已然产生惯性
反复斟酌推敲的修辞一字一句
烈焰的逼问会不会暴露凌乱的逻辑
我们别太过苛责自由的羁绊
请允许灵魂暂时脱离
肉身，如同地铁从身体穿行而过
（注，5月22日，有感于上海地铁部分线路恢复运行）
20.还有什么比金子隐忍
解封了？解封了！
丈夫和我击掌
仿佛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游戏
我们，又兴奋
又不好意思，都笑了
今天，有多少上海人
以多少种方式，庆祝
人声，车声，嘈杂的市井声
解-封-了
我们下楼牵着手在小区里
晃悠。邻居们
迎面而来，侧身而过
草泛黄，树微嫩
那片景观湖依旧青绿
抬头凝望着一幢幢高楼
巍峨肃穆。刹那间
它们像一座座庙宇
移步，换了景物
踏步小区熟悉的角落
默默地，我们后来松开了手
不再说话，从彼此心跳速度
感受情绪起伏飞舞
我们的父母，住在广西
我们的女儿，漂在香港
疫情中早已习惯——
除了视频时，其他时间尽量保持
静默。此刻，眼里似乎有什么
比金子更克制、隐忍
（注，6月1日，上海结束全域静态管理，复产复工）
崖丽娟，壮族，《世纪》杂志副主编。中国诗歌学会会员、上海市作家协会会员。主任编辑、二级编剧、诗人。出版诗集《未竟之旅》《无尽之河》《会思考的鱼》，并有诗歌获奖。在“南方诗歌”开设“崖丽娟诗访谈”专栏。诗歌和评论见于《文艺报》《文学报》《解放日报》《诗刊》《作品》《上海文学》《安徽文学》《山东文学》《广西文学》《滇池》《芒种》《诗选刊》《百家评论》等。现居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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