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古人用酒浇胸中块垒,我以文字消乡愁肿胀。
——题记
近段时间,似乎是得了一种病。每晚入睡前,只有将记忆频道调整到小时候故乡的画面:野外的田埂、村庄的沟壑、老宅的角落,还有时光记忆里父母的音容、兄弟姊妹的笑貌、儿时伙伴的嬉闹情景……回味餍足,才会带着一丝微笑安睡。
我知道,我老了。
孩子们的历史一片空白,踮起脚眺望未来;老年人的世界纷乱芜杂,坐下来频频回首。这是规律,无人幸免。
01
故乡坐标:豫西南。
从大的方面说,属于南阳盆地,大别山系、淮河源头、桐柏山下。在谷歌地图上搜索,需要放大到不能再放大,才能看到两个毫无特色的字:和庄。
那是一个平凡得近乎平庸的存在:没有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没有小桥流水、鸢飞鹤舞,没有沙鸥翔集、岸芷汀兰,更没有什么山顶吟啸、渔歌互答。
村南5里之外有一座海拔约50米的山,远看挺好看。有一次好奇心发作,和小伙伴兴致勃勃地爬了上去,却大失所望。山顶上除了一堆凌乱的石头外,只有几株野藤在风中招摇。我们像狗一样翘起腿,在野藤根部留下几注纯天然尿素后,悻悻而归。
村庄不大,却有两个相距不足30米的池塘,一个养鱼、一个种藕。夏天中午时分,孩子们成群结队地鱼跃而下,开始打水仗,比谁游得快,搅得池塘里的鱼也兴奋地加入我们的比赛队伍,时不时窜出水面与我们试比高。一朵水花,一片惊呼,将整个村子搅得鸡飞狗叫。这个时候,住在池塘边的老四爷就会掐着腰、唾着唾沫,胳膊做扇形挥舞,手指一上一下地点着,朝我们厉声高喝:“你们这群鳖孙,想不想让爷睡觉了?都给老子爬上来!”
家门口是种藕的池塘。那是村里唯一一处可以称为风景的地方。夏天时,一亩见方的池塘里一片墨绿,朵朵荷花参差其间。夏风吹过,荷叶荷花一起摇曳出万种风情,间或有荷上水珠跌落声,合着蛙鸣、鸭叫、鸡啼、狗吠和蝉噪,营造出“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响”的乡村韵律。

那个时候,我常常凝视着某朵荷花,若有所思。现在想来,是不是那些荷叶荷花传递了某些信息,让那个从小就有点多愁善感的少年,凭空又多了层忧郁。
02

故乡有山有水,但留在我记忆最深的还是土地。
“晴天一身土,雨天双脚泥”,是对故乡土地的精准表述。尤其是阴雨天,那泥土对人的亲热度无以复加。阴雨三五天后,一脚下去,泥巴像长了吸盘似地咬着鞋子,怎么也甩不掉。所以最好的选择就是赤脚。
所以,在田野里就出现了成群的放牛娃。赤脚走在田埂上,没有竹笛悠悠,只有牛铃叮当,外加我们和牛们留下的深深浅浅的脚印。
长大后才知道,故乡的土地属于黏土土质,比较贫瘠的那种,不养庄稼。要想有点收成,一是要深翻土,二是要多施肥。所以农闲时节,人们就会拿着铲子筐子到处捡牲口粪,或者铲草皮堆积起来再浇上大粪,称之为沤肥。夏种季节,他们就驾起辕、扶起犁、套上牛,田野里就响起此起彼伏的“打打、咧咧、吁”的声音。
这些是针对牛的语言系统。我不知道牛是怎么听懂人类语言的,或许在漫长的为人类服役过程中,它们已经能感知声音寓意。我看到的是人和牛默契配合,牛伸长脖子昂着头,使劲朝前蹬地,将一陇陇泥土翻整得像波浪一般,远远望去,像点点孤舟飘荡在绛黑色的海面上。
我形容得较有诗意,现实却只有饿意。
小时候,除了泥巴黏人的记忆,就是肚子空荡荡的感觉。那时候,我就像一个永远吃不饱的小兽,一放学就朝厨房跑,不管是冷红薯、凉馒头,甚至咸菜,都要抓几把填嘴里,以阻止饥饿感的蔓延和泛滥。
那时,我懵懂地知道了一个字:穷。
03
因为一直处于求学状态,所以对农活并不是十分熟悉。但在为数不多的田间耕作体验里,我深刻感知了原始劳动是什么滋味。
有一年高一放麦假(只有农村学生才享有的特权),我初次体验割麦的滋味。
那天天蒙蒙白,睡意惺忪的我就和爹、二姐一起,来到那块叫老龙腰的麦地,开始挥镰割麦。刚开始,看到大把麦子在镰刀下排成整齐的行列,还有几分成就感。不到半小时,就开始汗如雨下、腰酸背疼。爹和姐已经把我拉下很远,我一边揉着腰一边追赶,但努力是徒劳的。镰刀似乎钝了,有几次差点顺着麦秸秆割到手。更要命是,抬头远望,麦地看不到头,每一株麦穗都朝我发出鄙夷的笑。

日上三竿,太阳释放出强烈的能量,每一缕光都像是一簇火焰,将麦地烧成了一个巨大的火坑。在紫外线和麦芒的作用下,皮肤像有一万根针在扎刺,喉咙像吃了火球一样灼疼,肺像被一双巨手攥着无法呼吸,胸腔、腹腔像被泥石流卷过一样翻腾。
目恣欲裂、四肢酸软、头晕目眩……某个瞬间,我感觉我是站在传说中的炼狱里,前不见彼岸,后不见来路。我被孤零零地抛在熔炉中煎烤,无土可遁、无处可逃。
一种绝望感、末日感攫着了我,欲哭无泪。
现在想来,那时的感觉有点矫情。但那感受确是真实的,没有在烈日下弯腰割过麦子的人,是无法体味的。
除了割麦子,我还犁过田、耙过地、插过秧、种过菜、摘过棉花、收过黄豆,尽管浅尝辄止,却已深深体味到农活之累、农业之难、农民之苦。
我仅仅是蜻蜓点水的体验就已经苦不堪言,而我的父兄们和天下农民,终年在面朝黄土背朝天,弓背弯腰,像牛一样在田间地头劳作,收获的仅仅是能填饱肚子的粮食。但流淌的汗水无法浇灌出肥沃的土壤,起早贪黑,依然被一个穷字无休止地纠缠。
说诗意点,是那块土地养育了我的父兄。说现实一点,那块土地像无边无际的沙漠,将他们的血汗耗干,一点点吸尽他们生命的汁液和生机。
04
1986年,自恃聪明的我却在高考中名落孙山,这对我无疑是致命一击。我把自己关进小屋里昏睡,全然不知父母怎样为我焦虑担忧。他们所能做的,就是每顿做好饭菜端到我的小屋,默坐一会儿再悄悄离去。
过了一段时间,我平静了些。有天晚上,爹拖着不太灵活的腿来到我房间(那时已经有了骨质增生的症状),抽着烟坐了一会儿说:“娃啊,农活你干过了,也知道是啥滋味。你要是不想像爹这样活一辈子,就一定要跳出农门。要么像颗草一样任人踩踏、自生自灭;要么就长成棵树的样子。我没有见过不经过风吹雨打,就能长成栋梁的树。”
爹的话像一记重锤,敲在我麻木的灵魂上。静思许久,我认为,我不应该是一只挠粪堆的鸡,而应该长成一棵树。

一个午后,我再次摊开课本开始复习,又拿起一把小刀,闭上眼朝左手食指划去,在日记里写下了5个带血的字:
我要上大学!
从此,在老家的麦场里、田埂上,出现了一个孤独奔跑、跳跃的身影。夕阳西下,这个身影被夕阳拉得很长。
第二年,我考上了湖北武汉的一所重点大学。
录取通知送到家那天,爹娘没牙的嘴巴笑成了一个空洞,连淤积的皱纹也熠熠生辉。我上学走的头天晚上,爹娘把久已不聚的兄长召集过来,开怀畅饮,祝福祝愿的话像酒菜一样丰盛。
晚宴结束,兄长尽兴而归。我信步户外,忽然看到离家不远的菜地里亮光明灭。走近一看,原来是爹娘在菜地一个空隙里自设香案,在那里长跪长揖。爹的口中念叨着:“上天有眼,保佑我儿考上了大学。我是一芥草民,我儿是老韩家第一个大学生啊……”
鼻子一酸,眼眶一热,一股咸涩的液体顺流而下,漫漶了我的脸……
05
我上大学时,爹已经干不动繁重的农活。他把土地分给3个哥耕种,自己把村北一块荒地开垦成了一个有3分地大小的菜园。
那时候,他的颈椎骨质增生已经非常严重,半边身子麻木,吃饭时右手无法使用筷子,只能左手用勺子把菜夹到桌前的盘子里,再把嘴靠近才能吃到。即使这样,他还是坚持在菜地里劳作。菜地里一年四季都绿意蓬勃:韭菜、茄子、豆角、白菜、菠菜……我的4年学费,就是父母挑着菜担子把我供出来的。大三那年春节返校,我的学费里,竟然有2毛1毛的钞票。娘说,卖菜的零钱太多了,来不及换成10元的。那时候,人民币的最大面值就是10元。
不论怎样艰辛,我读完了大学,分配到油田子弟学校。好在离家不远,可以时不时地回去看看父母。

那时候,昔日欢声笑语的庭院已变得清冷寂寥,父母也彻底变成了老态龙钟的老人,就像两棵被风霜击打过的茄子树。一次意外的车祸,使娘原本就微弱的听力基本丧失,需要大声说话才能与她交流。
有一年暑假,我从单位回家。像以往一样,爹娘张罗着做晚饭。我要参与其间,被他们制止,非让我好好休息。
一会儿,娘便端来了一碗荷包蛋。这是老家待客的最高规格。我像客人一样坐在藤椅上,看着他们蹒跚着穿梭在厨房和堂屋之间,蓦然发现,曾经挺拔的父亲,腰身已佝偻得像只河虾;本就矮小的母亲,已萎缩成了一根拐杖的高度。他们就是两株行将干枯的麦子,为了生存已耗尽了所有的汁液,为了我们又将生命磨成白面滋养了我们。

饭菜做好后,娘就坐在我旁边。我和爹喝酒时,她听不到说话就拉着我的手,亲爱地看着我。看着看着就睡着了,头一会儿低下去,一会儿抬起来,间或看我一眼就说:“娃儿,吃菜吃菜。” “听不见声音,她也着急啊。”爹说,“她有时跟我吵,吵着吵着就哭了。她是心里空啊……”
我心里一颤。他们有6个孩子,重孙子现在已经拎着弹弓满世界找麻雀了,他们却整日四目相对。
“每年快过春节时,她一个人能到村口望几次,盼着你回来。我们也知道你工作忙,单位的事重要啊……”爹喝着酒,断断续续地说。
听着听着,眼泪不知怎地就流了下来。我伸出手臂,抱住了在打瞌睡的娘。娘被惊醒了,看到我的样子,不好意思地笑了,下意识地往后挪了挪。我把她抱得更紧,脸贴着她的脸,亲着她花白的头发。
借着酒劲,我伏在娘怀里哭了,哭得透彻纯粹,一如小时候受了委屈在她怀里哭一样。我听到心底那根最脆弱、最柔软的弦在铮铮作响……
第二天下午我要回去了,父母坚持要送我。我拉着他们的手走到村口。我停着,挥手说:“爹,娘,你们回吧。”他们亦停下,挥手,说:“知道留不下,你走吧。”
就这样,反复地挥手、放下,放下、挥手。我走出好远回头看时,他们依然搀扶着站在村口,像两株矮小而苍凉的树。
06
我们越走越远,终于,遥远得连声音也无法触及。
摊开生命履历,我发现,我与故乡和亲人的空间距离,是一个越走越远、渐疏渐离的过程。
十几年间,我从油田调到首都,故乡被我远远地抛在身后,只能在十一、春节等长假回去看一眼。
十几年间,故乡的人和事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先后有5位亲人告别人间,永远沉睡在了故乡的泥土里。
2008年,我来北京的第二年春节后,爹在经历了病魔惨无人道的蹂躏后,终于撒手。
2013春节后,娘在经历了一次不成功手术的折磨后,悄无声息地离去。
现在,大哥、二哥、大姐、二姐、三哥也都进入或接近老年,已经是我记忆中父母的年龄。
在来京的十几年间,我每年春节都回老家:到坟上给父母磕头,在老家感受浓浓的亲情,尽管每年春节都喝得晕头转向。

今年春节,疫情将我困在故乡,让我有时间仔细打量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村庄。
我绕着村里的小道四处游走,努力寻找儿时的样子,很多地方已面目全非。门前的荷塘成了一潭泛绿的死水,老宅的院墙已不复存在,院子里瓦砾遍地几成废墟。连父母原来住的屋子已经废弃:房门紧锁,门前堆了几捆树枝。那个房间里,再也看不到他们蹒跚行走的身影,听不到他们琐碎寻常的声音。
荒芜了的,还有我的心。
随着城市化进程的加快,城市像一台功率巨大的高压涡轮机,将农村的精壮汉子、大姑娘小媳妇全都吸进了城市。老家像众多中国乡村一样成了一个空心村。二哥说:“只有过春节时,像你这样在外工作的人回来,好歹还有点人气。平时,村里只有几个老人拄着棍四处晃,连小孩都看不见。”
举目四望,故乡比我的心境还要荒凉。古诗里“昼出耘田夜绩麻,村庄儿女各当家;童孙未解供耕织,也傍桑阴学种瓜”的田园生活早已消失,那种“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的情景再也见不到了。
然而,无论怎么破败不堪、贫穷丑陋,老家仍然牵着我的心,在梦里呼风唤雨。因为,我的父辈将生命融入了这片泥土,我的兄长还在这块土地上劳作,我的生命和梦想就是从这里出发,走向了更大更远的地方。
随便翻开一本诗集,就能找到思乡的句子。而最让我动容的,是于右任的临终诗《国殇》。
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大陆;
大陆不可见兮,只有痛哭。
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故乡;
故乡不可见兮,永不能忘。
天苍苍,野茫茫,
山之上,国有殇。
那是一种怎样刻骨铭心的思念,是一种锥心泣血的伤痛。我的故乡是“村有殇”啊!
回不去的童年,阴阳两隔的父母,日渐老去的亲人,坍塌破败的老宅,面目全非的村庄……在我心里挖出一个无法逾越的沟壑。陶渊明在《归去来兮辞》里问:“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苏轼也在问:“归去来兮,吾归何处?” 我也在千里之外的异乡,抬头望天,举目故乡:吾归何处?
我知道,此题无解。
只任乡愁,在我心里长成一颗蒺藜,时不时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刺疼我日渐坚硬的心茧。


作者简介
韩辛,男,1968年8月生于河南南阳,1991年毕业于华中师范大学,主任记者,中国石油报社“首席编辑”,多篇新闻作品获全国好新闻副刊类、中国石油新闻奖,多篇作品被《中国青年报》《中国青年》《炎黄春秋》《美文》《杂文月刊》《杂文选刊》《百家讲坛》《岁月》《青年文摘》《特区文学》《新闻战线》等报刊选用,获首届“吴伯萧散文”奖。
现任中国石油作协秘书处负责人、中国石油作协文学季刊《地火》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