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军 垦 纪 实
文/周葵
那是一段永远难以忘怀的日子。军垦,它磨砺了我的意志,锻炼了我的吃苦精神,也培养了我的集体主义品质。它用地狱之火冶炼人的灵魂,使勇敢者更勇敢,使懦弱者敢于面对困难。它既有单纯的“少年不知愁滋味”的欢乐,也有对前途感到渺茫的忧虑,辛苦的汗水与收获硕果的喜悦相伴,相互关爱和痛苦交织,苦和累是家常便饭,偶尔的新奇与嚎歌是生活调味品。
一、喜笑声声乐军垦
一个寻常的日子,常常会成为一段不寻常经历的开始。一九六八年九月的一天,日子寻常的不能再寻常,但却是人生中无法抹去的记忆的开始。我们这些刚刚大学毕业大学生,经过了汉川段家棚短暂的停留,又被转移到天门马湾,开始了我们的军垦生活。天门、汉川、沔阳三县都与一个大湖相连,这个大湖就是沉湖。沉湖形成的年代很久远,是汉水分洪形成的,这一带流传着这样一首民谣:“沙湖沔阳洲,十年九不收,只要有一年收,狗子不吃糯米粥”。解放前这一带水患连连,一旦发了大水,整个江汉平原一片汪洋,大水淹没了田园,冲毁了房屋,灾民就只能外出流浪。
这里的人很聪明,他们流浪可不是拿着碗讨饭,而是用打三棒鼓,挑牙虫,买花样子,帮工等方法,自我救助,度过灾荒。打三棒鼓,边打边唱,我们熟悉的“会打三棒鼓,流浪到四方,鼓儿咚咚,锣儿锵锵,含着眼泪去逃荒,怎不叫人痛断肠。”就是其中的一段唱词。还有不少人会挑牙虫,帮人治牙病。后来和老乡混熟了,挑牙虫的人就告诉我们,那是骗人的。你说你牙疼,我就说我会治,你牙齿里有虫,我会挑牙虫。有的人不刷牙,牙垢很多,你七挑八挑,就把他的牙垢挑了出来,拿给他看,告诉他说,你的牙虫我给你挑干净了,就这样蒙一点钱,换顿饭吃。再走四方的天门人心里,大家都知道挑牙虫是咋回事,只是心照不宣罢了。妇女们心灵手巧,都会剪花样子,绣花,帮人做针线,当保姆,洗洗浆浆,用自己的双手来养家。就这样,灾荒之年,八仙过海,各显其能,他们像吉普赛人一样,流浪到世界各地。有的人靠这些手艺,在国外扎了根就不回来了,因此马湾也是有名的华侨之乡。我们刚去就住在农家户,农民伯伯们对我们都很好,他们对我们的到来也很新奇:一群在大城市读过书的大学生,来到沉湖,围垦造田,受得了吗?淳朴的大伯大妈们像迎接自己远方归来的儿女一样,见了我们都笑眯眯的。我们家的大伯尤其热情,他把我们当作自己的儿女,开口闭口总是“我的儿,我的儿”的叫,让我们感到他就像我们的父亲一样。
秋天的江汉平原,一展平洋,无遮无碍,田野里一派丰收景象,稻子黄灿灿的,棉花也大朵大朵炸开了口,白花花的。村旁高大的白杨树,绿叶在阳光下波光闪闪,一阵风来,摇曳生姿,沙沙作响,好像在拍着巴掌,欢迎我们的到来。鸡悠闲地踱着步,狗在柴垛下睡觉,蓝天白云,秋日暖阳。傍晚,晚霞如绮,碧水如练。刚到农村,觉得什么都好玩,每天都很兴奋。村里陡然添了这么多爱唱爱笑的年青人,也很热闹。我们天天找领导请求着,要求早一点下湖(大家管到湖里劳动叫下湖)。
这一天终于来到了,我们要下湖了!并且是坐小木船去,只要想一想坐着小船在水里慢慢地划,是多么富有诗意,多么浪漫!天门马湾是湖区,河网纵横,菱角呀,莲蓬呀,小鱼呀,水边的野草呀,野花呀,偶尔从草丛中飞起的水鸟呀,都让我们兴奋无比,大家欢笑着,叽叽喳喳,涌上了船。我们是军垦,按军队编制,连排长指导员司务长都是解放军干部,他们是“一颗红星头上戴,革命的红旗挂两边”,我们没有统一的服装,都穿着自己的衣服,女生嘛,少不了花花绿绿。二排长撑篙,刚刚点开船,我们都兴奋得想唱歌,唱什么呢?那时正是文革期间,允许唱的歌很少,大多数歌不是歌的词作者有问题就是曲作者有问题,或者是被歌颂的对象有问题,不能唱了。但喉咙痒痒的,很想唱,就唱红军长征的歌吧,“当年红军爬呀铁索哦啊哦,大渡河水浪滔天——”!我们是女生连,第一次下湖,兴奋得声音都是高八度,可着大白嗓子嚎,声震寰宇,结果“浪滔天”的“天”还没唱完,小木船就突然侧翻了,靠侧翻一面坐的人都仰面朝天地翻倒在水里,另一面的人都压在了他们的身上,整个船,船底朝天。事发突然,猝不及防,咕咕咚咚,扑扑腾腾,一船的人都慌乱无比翻进了水里。一霎时,喊爹叫娘,乱抓乱挠,你扯我拽,尖叫连连,闹闹嚷嚷。胡乱踢腾了一会儿,有人从水里站了起来,其他的人也都脑袋露出水面,站直了。尖叫声慢慢平息,笑声马上开始荡漾,原来水并不深,一下就踩到了底,一船的人都有惊无险。只是水里淤泥很深,水已经变得浑叨叨的,落水的人浑身上下泥水哝咚,头发也全湿了,脏水直流,脸上也一样,但这挡不住突然受刺激的兴奋和快乐,一群人像水鸭子似的,在水里嘎嘎笑的。吵闹嬉笑中有人大声的说:“这就是大渡河水浪滔天呀!”笑声随风飘到很远的地方。我也在这小船上,落水的瞬间,我以为我会被淹死,没想到结果会这样富有戏剧性,和其他的落水者一样,我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刺激得兴奋无比,不管浑身上下污水横流,只是一个劲的傻笑。连长指导员没坐船,他们扛着锹在岸上行走,看到翻了船,都吓坏了,生怕出了事,连忙清点人数,撑船的二排长脸都吓白了。看到没有淹死人,整个过程都是有惊无险,连长指导员才放下心来,让我们快回去换衣服。我们回去,洗净自己,换完衣服,全连再集合,连长却宣布:今天不出工了,大家到生产队的打谷场上,进行安全教育。连长指导员亲自训话,讲清安全的重要性,而我们却依然在下面窃笑,因为今天翻船的事确实太好玩了。
第一次出工就这样在欢笑与浪漫中结束了。它使我们觉得军垦生活很好玩,轻松快乐,诙谐浪漫,新奇有趣,还有比这里更好玩的地方吗?还有比这更刺激的事吗?军垦多好玩呀,小河沟里翻了船,哪有什么困难?殊不知考验正铁青着脸等在后边,它与诙谐浪漫毫无关联。
二、 我的三排九班
和其他农场不同,我们8250农场把男生和女生分开编排,女生组成女生连,男生组成男生连。连不叫连,叫分队,我们是二分队,各分队都有自己的连长指导员。我们的连长名字叫崔瑞坤,山东人;指导员名字叫张文富,河南人。还有三个排长,一个司务长,卫生员是个女兵,姓王,我们都叫她小王,至于她的名字叫什么倒是没问过。一个连共有三个排,副排长都是我们自己的同学。我被分在三排九班担任班长。我们的排长姓吕,也是河南人。排副张必淑,华师数学系的。我们九班共有十个人,和其他的班一样,我们班的同学也来自几个不同的大专院校。我们被分配到部队农场的根本原因是当时正值文革,分配形势很不好:国家正值动乱,各行各业都非正常运行,大学毕业生根本分不下去。分配到部队农场,是一种暂时的不得已之举,属于分配形式的一种。也许有人认为我们到农场是接受再教育,改造旧思想的,而我从来都不这样认为。我认为我和“臭老九”这三个字不搭界。我朝气蓬勃,积极向上,无论在哪个学段,我都是优秀的,我从不允许别人把我当作“臭老九”来看待,但部队的人到底怎么看我们,我心里没有底。不过既然来到了军垦农场,就应该像以往一样,好好地做,把困难踩在脚下。我相信我们班的其他人也会像我一样,意气昂扬,盘马弯弓,把沉湖当做战场,奋力拼搏一番。
我们班一共有十个人,十个人来自三个不同的学校。我,郭邦芝,杨舟,姜爱春,陈万渝,沈进,唐海珍来自华师;王耀荣,秦慧兰来自水院;鲍锦华来自水运。
任何一个新的集体在诞生之初都是新鲜的,各成员之间充满了新奇。我们班也一样,大家一边忙着整理东西,一边相互介绍自己的姓名。其中鲍锦华年纪最大,已经三十岁过了。她个儿高,背微微有点驼,鼻梁上戴着一副深度近视眼镜,这使她显老,看上去有点不像我们的同龄人,像是大学里的助教,因此她很自然的被我们称作“老鲍”。“老鲍”给人的印象有点畏畏葸葸,过于谨慎,不管和谁讲话,脸上都带着谦卑的笑,不像我们那样率真。当时的我们都十分的单纯,对于老鲍的笑有时很不理解:你有必要对每一个人都那么谦卑吗?后来才知道(这也是老鲍告诉我们的),老鲍原来就是水运工程学院的共青团书记,共产党员,曾经出席过第九届全国青年代表大会,是水运工程学院红得发紫准备留校从政的人物。这样的人在文革中是难逃厄运的,她在文革中被剃了个阴阳头,在全校游街,脖子上还挂了破鞋之类的东西。老鲍在和我们说起这些的时候,脸上依旧是带着谦卑的笑,仿佛在讲别人的故事。这让我觉得不能接受:一个女生怎么能受得起这样的侮辱?怎么能面带微笑讲自己所受的侮辱?因此我从内心深处,对老鲍无论何时,无论何人,都面带微笑有些不认同,又对她有些同情:也许正是这连续的打击,让老鲍背变驼了,变成了现在谦卑的样子,但这可能不是真实的老鲍。试想,一个共青团的书记,一个参加了第九次团代会的模范人物,没有一点煞气是说不过去的。老鲍没有男朋友,也没有女朋友,和她一个学院来的同学也没有人来找她玩,但她依然见谁都谦卑的笑着,尽管这笑容并不真实,不是发自内心的欢乐,但她笑着,用这笑来掩盖她的内心。她那时已经是三十多岁了,到了当妈妈的年纪了,可她从来不说自己的情感上的事。那时我们都刚出社会,单纯的很,虽然觉得老鲍的笑不真实,但也懒得去问个为什么。老鲍的仿宋字写得极好,郭邦芝是她的学生,跟着她学,也写得一手很好的仿宋字。我们都不知道老鲍的内心世界究竟是怎样的,只觉得她的脸和眼睛经常是肿泡泡的,不知她是不是在夜晚哭过。
陈万渝长着弯弯的眉毛,明亮的眼睛,梳着两根大辫子,她个儿不高,长得敦实。她和房东大伯的孙子很亲热,大伯的孙子叫小根,爱流鼻涕,每当有空,陈万渝都把小根搂在怀里。后来我们才知道陈万渝已经结婚,还有一个儿子,她到农场,母子分离,儿子由她婆婆带。她把小根搂在怀里,眼里满是母性的光芒,仿佛怀里搂着的是自己的儿子。陈万渝还夸奖小根妈妈洗衣服不用肥皂,衣服不褪色,花色鲜亮。有时下雨不出工,陈万渝就拿出二胡,拉《洪湖赤卫队》,我们大家就静静的听着,觉得她拉得真好。平时她不怎么讲话,劳动很卖力。
姜爱春是华师化学系的,性格非常好。她身材苗条,前额头发有点自来卷,但也只卷那一点点,这使她显得很有特色。她梳两根齐肩的短辫子,总是把辫子扎得结结实实,苗条的腰间系着武装带,显得英姿飒爽。她的男友是物理系的,名字叫肖克铎,他们两人感情很好,见面总是笑。小姜做事非常卖力,在秦慧兰调到炊事班以后,她就是我们班的副班长,与我合作的很愉快。
女生一旦成一个单独的集体,就会尽量隐去柔弱,显出英气和阳刚,表现出巾帼不让须眉的豪迈。我们也一样,我们班的十个人都很有朝气,尽管我们对军垦的艰苦还没有体验,但我们都很乐观。那时,我们每天都搬着马扎,在打谷场上听连长指导员讲话,有时还会听梅政委讲话。梅政委叫梅松延,个子矮矮胖胖的,他好像肺不太好,总听到他在咳嗽,他烟瘾很大,一只接一只地抽烟。他和我们讲话,尽量拉近距离,他从不把我们当作“臭老九”,所以大家对他也很尊重。每隔几天,我们六个分队一起开会,政治表态,反复动员,一次又一次表决心,弄得我们的心里热乎乎的,大家决心一定要把沉湖当做战场,不怕吃苦,在沉湖要练出一颗红心,并且要把这红心献给党。那时正值不冷不热的暮秋冬初,正是“橙黄橘绿时”。站在村头远望沉湖,坦荡平坦,村里的小河沟,可以通到湖里,但我们有了上次翻船的教训,谁也不敢再去胡弄了。没有下湖,军垦到底有多苦,大家心中也没底。

三 、行路难
奇冷无比的1968年冬天,烙在记忆的深处。冬至过后,数九寒天,凄厉的北风呼啸着,横扫着江汉平原。大树的枯枝被吹断了,吊在树上,像断了的手臂;小树像患了哮喘病似的痛苦的呻吟着,直不起腰来。风夹着雪粒,一层又一层地撒在结了冰的平原上,远望沉湖,连一个黑点也没有,到处是白茫茫的一片。真个是“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村里房顶上,稻草堆上,都白雪皑皑。路被凌得硬邦邦的,车辙沟里的冰像玻璃刀子似的,又尖又利,走路都得分外小心。稍不留心,就会哧溜滑倒。鼻孔里呼出的气都是白的,大伯家里的水缸也结了冰,厨房的房顶上,冒着蒸汽,蒸汽很快变成雾,整个村子都湿漉漉,冷飕飕的。天阴沉沉的,像一个大锅盖,把沉湖罩得严严实实。严冬的沉湖,除了冷还是冷,连手都伸不出去。塘河沟渠全都封冻,塘边的柳树像喝醉了酒,失去知觉一般任北风蹂躏,树下的野草已被冻得粉身碎骨了。
年青人永远都是朝气蓬勃,昂扬向上,在青春面前,寒冷又算得了什么?水塘结了冰,这不正好滑冰吗?很快,灵动的身影从水塘的这头飞到水塘那头,欢笑声,尖叫声,让冻僵的村庄恢复了活力。我班郭帮芝就是滑冰的好手,她脸红红的,黑眼珠很大,很亮,脖子上围着红围巾,不用打扮,就很青春靓丽。她快乐的尖叫着,从塘的这头一下就飞到塘的那头。有人学着滑,刚起步就摔一跤,刚站起来没滑几步就又摔一跤,一跤接一跤,依旧是摔倒了爬起来,爬起来再摔倒,嘻嘻哈哈,毫不在乎。我们的连长也来滑冰,他是个性格很开朗的人,喜欢和我们一起玩,其实他比我们大不了几岁。同样在塘里大声的叫着,嘻哈着。结了冰的水塘,被这些年轻人搅得热火朝天的。正在兴高采烈,突然一声哨子吹来:“出工!下湖!”什么?下湖?!不才大年初四吗?还没破五呢,怎么就要下湖呢?一阵冷风吹过,红红的脸蛋没有了,灵动的身影消失了,摔倒的人发现自己浑身上下都在疼,还没来得及拍打身上的雪,哨音又一次响起:“出工!下湖!下湖!”刚刚大年初四就要下湖,一个连的人都茫然不解。是三排长在吹哨子,他边吹哨子边嘀咕:“不下湖,像这样疯,还能改造旧思想吗?”听到排长这么说,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原来我们到这里是因为我们有“旧思想”?排长比我们年纪还小,只是没我们读的书多,就要改造我们的旧思想,那我们的旧思想究竟是什么呢?排长嘴里没有说我们是“臭老九”,那他心里还不是把我们当作“臭老九”了吗?我们真的是“臭老九”吗?只要一想起这句话,我就心里犯堵,但上工的哨子已经吹响,容不得我再琢磨,赶快收拾,准备下湖。
这次下湖和上次翻船那次绝然不同,它是真正意义上的下湖。大冬天,大家首先要做的事就是要防寒,怎么防?头上要带好帽子,身上要注意保暖。我们就开始“打扮”起自己起来:我有自己买的假棉军帽,就把帽耳朵放下来,把绳子系牢。我没有军棉袄,就在自己的旧棉袄上缠稻草绳子,把自己捆扎严实,免得风从前胸灌进来,脚上也用稻草绳子捆好,免得滑倒。其他的人也在都各自捆扎,仿佛当年穆桂英大战洪州披挂上阵一样,我们还准备了用树枝编的云梯,以防不测。我是班长,在捆扎自己的同时,还要分工,谁拿铁锹,谁挑箢子,谁提水瓶,谁扛云梯,都一一交代明白,分工甫定,又一声哨子声,我们要出发了。
下湖和滑冰是两码事。它没有欢乐,只有艰难。以前只是远眺沉湖,真正到了湖里,才知道湖里根本没有路,谁都不知路在哪里,只知道劳动的目的地是湖心,那就向着目的地走。洁净的皑皑白雪,曾经被我们眺望过无数次,朗诵过无数次,现在却被践踏得又脏又烂,白雪下坚硬的冰面,变成了稀里桄榔的泥水,冰渣子在烂泥里像碎玻璃渣子一样发光,烂泥凼子一个连着一个。连长指导员拿着长棍子在前面探路,我们都小心翼翼地跟着,每一步一定要踩着前面的脚窝,一点也不能偏离,如果你另辟蹊径,你就有可能掉进水凼子里。湖区的人冬天爱到湖里去挖野藕,挖野藕不容易,要挖很深很大的凼子,才能把野藕挖出来。挖出的泥就堆在凼子四周,第二年湖里涨水,凼子就灌满了水,凼子有多深,水就有多深。夏天水草平铺水面,严冬,风雪把湖面抹的平平整整,只在有的地方稍微露出一点点草渣渣。没有湖上行走经验的人,以为有草的地方是路,一脚踏上去,就会掉进齐腰深的凼子里。这样的水凼子遍布沉湖,冬天若是掉进齐腰深的凼子里,那滋味你可想而知。大家小心翼翼,一步一探地慢慢地往前挪。湖里不仅有野藕凼,还有随处流动的自然河,冬天枯水季节,河里水没有凼子里深,但若不小心掉进去,那也是很倒霉的事。我们一个连的女生就这样战战兢兢的一步一探地挪着,不时传来某某摔倒了,某某掉进凼子里的尖叫,行进的速度真比蜗牛爬的还慢。
小北风尖溜溜的吹着,脸像刀割一样难受。脚下一哧一滑,鞋湿了,袜湿了,脚疼得像猫在咬。风直往衣服里灌,虽然腰里捆了稻草,依旧前心凉到后心。队伍里没有一个人讲话,大家都只能看着自己的脚下。一百多号人,都像裹了三寸金莲一般,慢慢地,艰难地,蠕动着。放眼远望,百里荒湖,我们是唯一的活的风景。
我们九班走在全连最后,若说前面的人还有冰可搭脚,那我们就只有淌泥水了,前面的脚窝,已积满了水,走一步噗嗤一声,水直往上冲。我们九班是一个让全连都羡慕的集体,首先是我们整体的身体素质好,性格坚强乐观,从不叫苦。我们大家都明白,下湖就得吃苦,你叫苦也没用,你的困难只有你自己克服,比如走路,比如劳动,比如以后还会遇到的困难,只有靠你自己的坚强,靠你自己的意志力来克服。再就是我们班都很团结友爱,同甘共苦,相互关心,这也增强了我们战胜困难的信心。
像剃刀一样的小北风,刮得脸都麻木了,拿工具的手冻得硬梆梆的,疼得失去了知觉。放眼远望,除了皑皑白雪,连鸟都没有一只。我们在荒湖里艰难地蹀躞着,还没到工地,已是水一身泥一身了。我是班长,不住的提醒:“沈进,杨舟,你们可要小心,千万别摔倒了。你们一摔倒,我们中午就连一口热水也没有了。”行进在这沼泽地上,对幸福的渴望是非常现实的,只要有几步好路走,就是幸福。但这可以说是妄想,落脚的地方全是稀泥,冰冷冰冷的稀泥,和着冰碴子,草渣子,灌满一鞋。但没有一个人喊冷,也没有一个人叫苦,这就是那个年代,以叫苦叫累为耻的年代,这就是当年的大学生,以能吃苦受累为荣的大学生。
队伍像蜗牛一样,慢慢地爬,最后停下来了。所有的人都站在烂泥地上,走路冷,站着更冷,冻得直打哆嗦。咦?怎么不走了?遇到绕不过去的自然河了。这时的自然河无疑就是红军长征时的大渡河,拦在这一百多位花容月貌杨柳细腰的女军垦战士面前了。小北风尖溜溜地刮着,鞋全湿了,脚胀疼胀疼的,开始变麻,变木,手指又红又肿,疼得要掉下来,浑身上下冷得像冰雕。一个连的人都瑟缩着,上牙对下牙,不住的磕响。连长指导员和三位排长像当年强渡大渡河的军团长一样,站在河旁望河兴叹,要是过不了河,就到不了工地,到不了工地,就完不成围垦的任务;要是过河,我的娘,那是怎么个过法呢?突然听到连长喊:“九班长!老九!”我是九班长,根据八个样板戏《智取威虎山》里“老九不能走!”就被人戏称为“老九”,那时的“老九”颇有几分泼皮无赖愣头青的样儿,在女生连可称得上是“假小子”,壮劳力。我班的同学连忙说:“周葵,连长在叫你。”我连忙答应:“在这儿呢!”“把你们班的云梯送上来!”
我们班在出工之前,用稻草把树枝编成了梯子,像当年战场上抬的担架一样,预备在工地上搭脚,没想到在自然河这里就提前用上了。我扛着梯子,小心翼翼慢慢地往前挪,就这样在众目睽睽之下,一步一滑地来到河边。
那是一条烂泥河,冰反射着太阳的光,冰下的水,烂泥,枯草都清晰可见,甭说下去,就是站在河边 看上一眼,也会有冷气顺着脊梁往上冒。我来到河边,犹豫着。尽管在下湖之前已经多次表决心,但真正走在这样的下湖路上,还真有些出乎预料。这时指导员的政治工作就凸显出来了:“我们来学一段毛主席语录,‘我赞成这样的口号,叫着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大家立即跟着念:“我赞成这样的口号,叫着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瑟瑟的北风中指导员又接着喊:“中国人死都不怕,还怕困难吗!”大家又跟着喊:“中国人死都不怕,还怕困难吗!”再唱一首语录歌:“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其实我们的指导员并不是一个油嘴滑舌的人,从某种角度上说,他有点古板,不像连长那样爱说爱笑,在这种场合领导大家读毛主席语录,也算是临场发挥。在这热气腾腾的语录声,歌声中,我脱掉已经湿透的鞋袜,卷起裤腿,扛着梯子,一步一滑地走向自然河,冰在脚下裂碎,小腿肚子上划出了血口子,污泥从脚趾缝里冒出,一股冷气顺双腿慢慢往上,再往上,直透脊背,弥漫全身。冷,但我不能停下,我要往前走,要把浮桥架起来,让一个连的人过去。在我走下河的时候,全连没有一个人说话,大家像看夏明翰上刑场一样看着我,对我行注目礼。同时下河的还有七班长邱冬生,三排副张毕淑,以及连长,排长,指导员。吃苦在前,全靠自觉。我们在水里用手架起浮桥,当人从浮桥上经过时,双臂下沉,像要从肩膀上掉下来似的,但我们都咬紧牙关,尽力承受着重压和寒冷,让我们的姐妹们平安地从上面走过,在她们走过时还不时地轻轻地嘱咐:“小心,别摔倒了。”张必淑,邱冬生和我都是三排的,我们三人是好朋友,三人的共同特点都像愣头青。从浮桥上走过的人没有一个人说话,我的心里升腾起一种豪迈的感觉,大家就这样默默地小心翼翼地过了自然河。我站在水里,已不知道冷,手指硬的像柴火棍,伸出去蜷不回来;双臂已经麻木,腿就更不用说了。时至今日,我依然有时不知我的腿在哪里,我的手会疼,臂会冷,一股冷气会从地狱里冒出一般,让我咳嗽不止。每到这时,我就会想到自然河,想到当年冰水里架桥。应该感谢我的老伴李维成,他自学中医,耐心地为我拔火罐,艾灸,按摩,使我不至于长期被病患折磨。
太阳高悬在蓝天上,但它不属于我。我的浑身除了冷还是冷,鼻涕直往下流。四顾茫茫,白雪皑皑。等到一个连的人都过完之后,我艰难地从冰水中拔出双腿,洗净手脚,穿好鞋袜,理好云梯,扛在肩上,准备开路。这时忽然听到有人在喊:“二分队!二分队!等等我们!”“二分队!不要拆桥!”原来是四分队正在我们刚才走过的路上跋涉。“二分队!帮帮忙!”四分队近乎乞求。二分队就是我们连队,我们是女生连,四分队是男生连,男生连还要求女生连帮忙?难道他们还好意思让我们女生站在冰水里给他们搭浮桥,等他们慢慢地到来?见鬼,拆掉浮桥,扛起云梯,走人!远远地听到四分队一片抱怨声:“该死的二坛子,破老二!”“没有一点阶级感情!”走自己的路,不要管别人说的话。让那些懒老四在河边抱怨吧,听到只当没听到。
四 、泥垒堤坝冰铺路
老天拔地巴巴结结地到了工地,大家都已是水一身泥一身了。我们要干的活是把千年沉睡的沉湖,从中剖开,垒堤坝,造良田。负责规划的已经在要开挖的地方拉好直线,沿着直线插上小彩旗,做出标志。站在工地放眼一望,一条直线,从东到西,直溜溜的,小彩旗迎风哗哗的响着。连长开始用铁锹把按人分任务,他在泥地上用铁锹把丈量,一个班大概是五锹把,我们班和八班搭界,结果八班比我们多了一脚宽任务,八班长阿黄硬是不愿意,最后两班平分了那一脚宽的任务才算了事。
湖面上结了冰,冰有十几厘米厚,坚如磐石,我们先砸开冰,用冰块铺路。冰下是泥水,泥水里水草纵横,大家就开始干活。工地上没有轻活,所有的活都是苦活。不论你是挖还是挑,都很艰难,都很苦,而且谁也照顾不上谁。挖的人要站在泥水里,脱掉鞋袜,把那稀几桄榔的烂泥挖起,放到箢子里。刚开始烂泥结了冰,还可以挖成块,到后来就是泥水,根本挖不成块,再往下挖,水就越来越深一直没到膝盖。挖的人就站在冰水里,一点一点地捞着稀泥,水从锹把灌到袖筒里,弄得上衣和棉裤都是湿的,浑身上下,泥几桄榔,连头上脸上都有烂泥,无论如何不好挖,不好挑,当天的任务一定要完成,要不然第二天沟里就会灌满水,就根本不能再挖。沟的深度不够,就会排水不畅,这就会影响第二年的围垦造田。所以无论如何,当天的任务一定要完成。
挑的人也一样,肩挑重担,艰难跋涉,苦不堪言。先开始用十几公分厚的冰块铺路,但冰块是会融化的,箢子里的泥水边走边漏,冰路上水泥交融,路滑难行,一不小心就会滑到水沟里,虽然穿着鞋,但鞋都是湿的,里面灌满了泥水。而且用稀泥垒堤坝,泥水总是往下流,要想把稀泥挑到堤坝上,那是非常艰难的,需要用手提着箢子梁,一步一焊艰难的跋涉。不负重,烂泥还承不住人,负重就更承不住人,常常后脚还没从烂泥坑拔出,前脚又陷下去了,刚拔出后脚,又陷进前脚,一步一焊,艰难至极。我们的箢子不是竹箢子,而是用铁丝编的,那泥水就流得更厉害。这也就是我们编云梯的原因了,云梯搭在沟沿上,箢子不会掉下来,再在沟沿与堤坝之间搭云梯,让挑的人稍微好走一些。烂泥堤上也搭云梯,,踩在云梯上,人稍微好上一点。尽管做了种种努力,但挑泥依然是很苦的活。
人力分工也是个问题,挖的人多了,挑的人吃亏,挑的人多了,挖的人吃亏,需要不断的调整。我们九班的人个个都吃得苦,挖的人一挖就是一天,冰在水里;挑的人一挑就是一天,烂在泥里。因为沟渠越挖越深,深度有一人多高,挖的人就要高个,往上甩泥容易一点,挑的人身高身矮没关系。常常是我、郭帮芝、王耀荣挖,其他几个人挑,有时老包也挖,但她手臂没有劲,甩不上去。我们都咬紧牙关,想早一点完成任务,好放工回家。
天是晴的,没有一丝云彩,如果不是在湖里挖泥,而是在另外的地方,这绝对是个好天气,妈妈们可以把床上垫的盖的统统拿到太阳底下晒晒,晚上睡在床上,暖哄哄的,多舒服啊!可下湖就不一样了,用来当铺路石的冰块融了,整个工地,就成了一个烂泥塘,无论你是在挖还是在挑,都是在与烂泥打交道。沟渠下,沟渠上,都是大学生,站在沟这头往沟那头望,黑压压的,都是正埋头苦干的人。没有歌声,没有笑声, 大家都像小蚂蚁一样,埋头自己的任务:挖烂泥,搬烂泥,用烂泥垒堤。
中午时分,肚子饿的咕咕叫,再也挖不动挑不动了,望眼欲穿的看着早上上工的路,盼望着炊事班赶快送饭来。远远地看到几个小黑点,挑着饭桶艰难地往前挪。拔一步把桶往前挪一步,挪一步再往前拔一步,拔一步陷一步,陷一步挪一步,拔出后脚,陷进前脚,那泥最起码陷到了小腿深,送饭的姑娘们真是辛苦极了。想着早晨我们上工时的艰难,对她们现在的艰难充满了同情。但肚子饿,依然盼望她们能走快一点。但这只是痴心妄想,苦盼中,不知是谁唱起了“横断山,路难行”,马上有人应和,唱起了“雪皑皑,野茫茫,高原寒,炊断粮”,指导员似乎觉得这样唱有些不妥,还没等到“红军都是钢铁汉”,就大声说:“我们一起唱一段语录歌吧,“下定决心,不怕牺牲,预备——唱!”“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毛主席语录的歌声盖住了肚子的咕咕叫声,该挖的继续挖,该挑的继续挑,直到炊事班一步一挪地把饭送到工地。
胡乱的在泥水里洗一下手,拿着餐具就去打饭。一大钵子饭,菜就盖在饭上,小北风呼呼地吹着,饭菜已经不热乎,没有地方坐,就站着,谁也不在乎自己的吃相,都狼吞虎咽着。吃完饭,再把带来的水喝一点,让自己暖和暖和。饭后没有地方休息,到处都是湿的,连一平方厘米的干地儿都没有。屁股根本不能落座,找个地方方便一下,就又要干活了。
在这荒湖里,一展平洋,连一个土包也没有,无遮无拦,女生想“方便”是件尴尬事。常常几个人结伴而行,站成一排或者一个圆圈,大家轮流“方便”。解小便容易,解大便就不好弄,一个人又不敢走远,万一掉到水凼子里那不完了?所以在出工之前,就尽量把这些杂事办完,不要到湖里又生幺蛾子。但管天管地,管不了拉屎放屁。谁知道谁不会遇到这事呢?后来连里就用三根木棍围了一块芦席,挖了一个土坑,给我们当厕所。
来例假也是一件烦心事,来例假对于女孩子来说是一件大事,弄不好会惹上妇科病,所以所有的女孩子对自己的例假都很在意。在沉湖这也成了一件让自己尴尬,让别人头疼的事。因为任务是按人头分的,你一来例假,你的任务就得由别人来完成,那就加重了别人的负担。你去下湖吧,站在冰水里,弄不好会得妇科病;你不去下湖吧,任务怎么完成?好在大家都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因此无论任务多重,来了例假都一律要休息,不能下湖。不下湖,想到湖里的任务心里就着急,就在家里找活干,把大家的鞋拿到外边晒一晒,脏衣服洗一洗,或者到厨房里帮帮忙。看到出工的人要回来,就赶快去把热水打好,让出工的人有热水洗。十个人中有一个人来例假,任务还可以勉强完成,十个人中有三个人同时来例假,就苦了,任务就根本完不成。这时连排长就成了机动人员,哪里完不成任务他们就到哪里帮忙。有时忙得太很了,只在例假最厉害的那一两天休息,其他时间还是去工地,真是没办法。有的人例假没有规律,一个月能来两次,没办法,只能相互体谅了。
全身的力气都用完了,就盼望着太阳赶快落山。太阳像被谁使了魔法,钉在了天上,不肯往下落,已是筋疲力尽的我,在心里默默地念:“太阳太阳,快下山吧,你下了山,我们就可以收工了。”可太阳像个聋耳朵,根本就听不见我的念叨,依旧光芒四射,悬挂在高高的天空。手酸了,脚软了,在水里泡了一天的腿已失去了知觉,被扁担磨了一天的肩膀生疼生疼,如果不是到处都是泥水,我真想仰面四脚朝天的躺下去。但我没有躺下去,也没有地方可以让我躺下去,我咬紧牙关,硬挺着,每一秒都像永恒。我相信其他的人也和我一样,都是在咬紧牙关硬挺,工地上静悄悄的。来呀,唱一首歌:“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歌声唤醒了沉寂的灵魂,冰冷的血液又重新变热,“与天奋斗,其乐无穷;与地奋斗,其乐无穷;与人奋斗,其乐无穷!”指导员又在念毛主席语录,冰啊,水啊,烂泥啊,在无畏的精神力量面前,渐渐地变得渺小了,艰苦啊,困难啊,在勇敢者面前慢慢地退缩了。这一群在别人眼里的“臭老九”,正用冰湖做砧,真情做锤,把肉体和灵魂同时放在上面锤打着。
痛苦疲惫中我的脑海里幻化出了两个人,一男一女,他们手执铁锤,旁边是熊熊的炉火,炉火把一块生铁烧得通红透亮,他们从炉子里拖出生铁,放在铁砧上,使劲地锤打,火星四溅,锤打中生铁慢慢变回本色,他们挟起生铁放进冷水,随着“哧”的一声,生铁淬起一股白烟,淬过的铁块冰冷坚硬,再放进炉子,烧红,再拉出来锤打。就这样,淬火,烧红,锤打,再淬火,再烧红,再锤打,循环往复,再祭以生命的血,伤心的泪,终于锻出了举世闻名的干将莫邪剑。我怎么觉得我就像那炉子里的生铁,站在冰水里,不停地挖,不停地挑,冰水引来地狱之火,我把自己放在上面炙烤冶炼,我要把自己锻炼成一个“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铁人。冰冷的水,沉重的劳动,说不出的苦,将我冶炼、锻打、淬火,所不同的是,干将莫邪是在为国王造剑,而我们是希望蜕去知识分子的臭皮囊,让自己拥有一个劳动人民的圣洁的灵魂,让自己从“臭老九”里脱胎换骨,成为劳动人民里的神圣一员。可想着想着,我又迷惘起来:我怎么变成了“臭老九”了呢?我以前胸前不是飘着红领巾,佩着团徽,受的热爱党热爱社会主义教育的吗?卓娅、舒拉,保尔曾是我的光辉榜样;为学雷锋我曾经去扫马路,去做各种好事;为了将来更好地为人民服务,我积极努力的学习;为了防止和平演变,我穿着打补丁的衣服,尽量的过着苦生活,怎么到现在变成了“臭老九”了呢?那我们以前受的教育究竟是对呢,还是错呢?难道读了书灵魂就会变得肮脏吗?那又是哪一本书让我变成“臭老九”的呢?是因为上了大学吗?真是“人生识字糊涂始”,我一边挖泥,一边让自己的思想飘得很远很远,让自己的灵魂游离于驱壳之外,进入禅境一般。
西北方的天空出现了片片乌云,太阳慢慢收敛了它的光芒,北风更像得志的小人,开始了它的玩弄人于股掌之上的把戏,它吹着口哨,下流的掀开姑娘们的衣襟,肆无忌惮的四处乱窜。在冰水里站了一天的腿全木了,手也握不住锹把,冷得实在受不了,浑身上下没有一丝热气,脸冻得乌青乌青,上牙对着下牙磕得嘚嘚响,无论如何也坚持不了了。“指导员,收工吧,实在受不了啦。”指导员抬头看看天,再低头看看表,又往两边看看其他连队,其他连队还没有收工的意思,“再坚持一会吧,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这次我没和他一起念:“指导员,我们上工比别人早啊,再干我就要晕倒了。”指导员犹豫着,但看到全连的女生都乌青着脸,就下定决心说:“收工!”我相信死刑犯遇到了特赦也不会比我们听到“收工”二字更高兴,胡乱的在泥水里洗一下脚,给我可怜的脚穿上袜子和鞋,脚没有感激,它已没有了知觉。手也一样,粗糙的毛孔里都是烂泥,冷风飕飕,不知是激动还是寒冷,鼻涕都流出来了。
看见我们连队收工,其他连队也忙收工,整个荒湖上一队队,一群群,像南极企鹅归巢一般,慌不择路的往家赶。“看好脚下的路,别滑倒了。”大家相互提醒,“好,你也注意。”脚下的烂泥差不多又结成了冰碴子,一天的劳动就这样结束了。而这不过是千锤百炼第一次,像这样水里来,泥里去,风里来,雨里往,水一身,汗一身的日子,以后就是家常便饭。
五、早请示,晚汇报
一秒钟之前,我还在梦里,我站在我老家的河边上,河水清粼粼的,河对岸的芦苇青油油的,桃花也开了,粉盈盈的,我妈妈在河里洗衣服,我在旁边玩儿。一群群小鱼在水里游来游去,我刚伸手去捧,它们便倏忽远去,妈妈捶衣服的棒槌声在河里飘荡。猛然一声哨音,清粼粼的河水,青油油的芦苇,粉盈盈的桃花,正在洗衣的妈妈,顿然全失。梦扯断了,我回到现实中来。整座房子也都开始忙碌起来。一大清早,第一要事就是跑厕所,接着洗脸,刷牙,梳头,大伯大妈家里乱作一团。可我却急着要做另外一件事——领着大家早请示。“快点,快点,早请示完了再做自己的事!”那个时代的人,像是被谁施了魔法,每天狂热的做着现代人看来只有神经病才做的非常可笑的事。早请示,晚汇报就是其中的两件。其实当时每个人也都对此深恶痛绝但又不敢不做。每天早上起来,全班的人要集中起来,大声地背诵毛主席语录,跳忠字舞,大家管这中活动叫着“早请示”。
我们在大伯家的堂屋里挂一幅毛主席像,每天早上起来对着毛主席像站好,手里拿着语录本,先打开语录本,集体朗读毛主席语录:“我赞成这样的口号,叫着一不怕苦,二不怕死”,“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早请示不光念毛主席语录,还要对着毛主席像跳忠字舞。边跳边唱:“敬爱的毛主席,您是我们心中的红太阳,我们有多少知心的话儿要对您讲,我们有多少热情的歌儿要对您唱。哎—千万颗红心激烈的跳动,千万张笑脸迎着红太阳,我们祝福您老人家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万寿无疆!”早晨事多,要刷牙,洗脸,梳头,上厕所,来了月经的还要换纸,忙得不亦乐乎。但不论怎么忙,早请示是雷打不动的。如果哪一天忘了没做,排长知道了就会批评。如果哪一个人没做,就是思想有问题。为了把人凑齐,大家就订了一个规矩:早请示之后再做其他的事,免得你等我,我等你,耽误大家的时间。那你就可以想象当时的情景:辫子没梳的,蓬着头;厕所没上的,翘着臀;脸没洗,牙没刷,魔女一群,狂喊狂舞,应付完了之后才忙忙的各干其事。有的人因为尿急,不能耽误,就只好先跑厕所,边跑边喊:“一会儿我自己补!”我们住的村子不大,一个连的女生早请示,把一个村子都搅得沸腾了,早请示完了之后的厕所里最热闹,农村的厕所都是露天的,厕所里围满了人,屎臭尿骚,浊气冲天。忙完了这一切,还要天天读,天天读就是读毛主席的著作,那时候,林彪在部队有题词:“读毛主席的书,听毛主席的话,做毛主席的好战士。”“老三篇,不但战士要学,干部也要学。”“毛主席的话,句句是真理,一句顶一万句。”《愚公移山》、《为人民服务》、《纪念白求恩》,我们天天读,有些段落,至今依然能倒背如流。天天读结束,也就要吃饭,吃完饭就要出工了。
上工换衣服是一件痛苦的事。先前无论如何忙,都还是穿着自己的干衣服,一声哨子响,得赶快换衣服,那衣服就是昨天出工穿过的湿衣服,经过一夜已经冻得硬梆梆的,棉裤都结了冰,穿上真是难受。但不穿它,又能穿什么呢?只好穿上,走起路来只听呼啦呼啦的声响。
晚汇报是在晚上进行。好不容易熬到放工回家(家就是我们的大伯大妈家),吃了晚饭,能有一点自己的时间,可以做一点自己的事,可人多,有些农村青年有事没事也爱往我们家里跑,闹哄哄的,很难静下来。等到静下来,又要读报,向报纸上的英雄人物学习。向毛主席汇报一天的收获,还要点名,我们以前认为点名就是“点名”,后来才知道点名就是讲评,讲谁谁今天做的如何好;谁谁做的不够好。这是一件得罪人的事,你想劳动了一天,累了一天,谁不想在精神上得到表扬呢?但人人都表扬还算表扬吗?但我认为人人都得表扬是天经地义的事,我把每一个人都表扬了一遍。现在看起来,确实人人都值得表扬,我们当时做的事,放到现在,只有超人才能做到。无论是挖泥的还是挑泥的,哪一个不算吃了苦中苦呢?就算做得慢一点,那也是了不起的,现在的人,谁愿意在大冬天站在冰水里?而我们却是在冰水里一站就是一天,一干就是两个冬天啊。等到讲评完了以后,大家都想早点睡觉,这时还要拿起语录本,对着毛主席的像,集体大声的喊道:“让我们怀着最最敬爱的心情,敬祝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敬祝林副统帅身体健康!永远健康!”“敬祝”完了之后,时间也差不多了。后来林彪叛党叛国,摔死在蒙古的温都尔汗,让我很不理解,不是把他写进党章,成了法定的接班人了吗?我们每天不是都在敬祝他“身体健康”吗?他为什么还要这么干呢?。林彪用自己的实际行动,给全国人民上了生动的一棵:真理往前跨一步,就会成为谬误。拼命的鼓吹个人崇拜,就是在拉大旗作虎皮。“大奸似忠”林彪就是最好的印证。就这样除了睡觉以外,基本上没有个人的空间,连写信的时间都没有。
沈进是个痴情的姑娘,她那时正和刘撞谈恋爱,刘撞分到英山教书,她每天都要给自己的心上人写信,倾诉衷肠。但无论白天还是晚上根本没有时间也没有地方让她叙写衷肠,她就一大早爬起来,点上灯坐在那里写信,她一字一句的写着,把自己的爱写在纸上,寄到千里之外自己的恋人手里,每当我们起床发现她在写信,就打趣她:“哇,沈进,爱情就像火炉,把你脸儿都烤红了。”“沈进,你真的不怕冷呀!”沈进长得很好看,长长的脸儿,鼻梁很端正,弯弯的眉毛,双眼皮,大大的眼睛,白白的皮肤,性格也很好,干活力气不是很大,但很努力。她和杨舟、郭帮芝都是华师外语系的。
六、二月里来好春光
春风轻轻悄悄地,蹑手蹑脚地,一丝一点地轻抚着冻僵了的土地,仿佛慈母唤醒沉睡的爱儿。柳条上可以看见米粒大的芽胞,细草悄悄地从冻土里钻出来,荒野上,田埂边,慢慢地有些绿意,真有点“草色遥看近却无”了。塘里的冰慢慢地变薄,透明,不见了,微微的涟漪轻轻地漾着。
沉湖上的皑皑白雪慢慢地消融了,沉湖露出她真实的容颜:万物还没来得及萌发,没有任何绿色遮挡的沉湖,长着一张轮廓不甚分明的麻子脸,而且是大麻子里套着小麻子,小麻子里套着小小麻子,黑褐色的膏泥涂满她的脸颊,枯草苇根是她的皱纹,浑浊的湖水是她的眼睛,她是一个相貌丑陋,性格倔强的丑婆娘。但当春风轻抚,这个臭婆娘也会对镜理妆:昔日结满冰的水凼子里,一只卷卷的小荷叶,伸懒腰一般,慵懒地,尖尖的,随风摇曳。看到她,你会发自内心,莞尔一笑,把她当作沉湖的碧玉簪。一根细细的苇芽在凼子边,亭亭玉立,腰肢柔软,你又会想到临风飘举年轻的舞娘的舞姿。一条小鱼在凼子里轻轻地摆尾,涟漪会在你的心里泛起:这一切会让你想到一个词——“妩媚”。站在去冬围垦大军垒成的堤上,你会忘掉整个冬天水里来,泥里去,手指冻得几乎要掉下来,每天都站在冰冷的水里,穿着半湿不干的衣裤,挖泥垦荒的辛苦。因为在这坑坑洼洼的荒湖上,我们已围出了很大一块“田”,现在的任务是在这“田”上开出经纬分明的沟壑,让这田里阡陌纵横,沟渠交错,像棋盘一般整齐。也就是说我们要为沉湖美容了。
每天下湖填补麻子坑就是美容的第一步。早上出工的哨子一吹,我们就扛着铁锹,提着餐具袋,身背斗笠,英姿飒爽的走在冬天垒起的大堤上。(这大堤没有名字,我们就叫它“军垦堤”,两堤夹岸的河被我们叫着“军垦河”。)填水凼看起来虽然不像冬天挖烂泥围堤那么艰难,天也不冷了,但做起来依然不容易。
一个班围住一个水凼子,把水凼子四周的泥土往水凼子里甩,有的水凼子很大,四周却没有泥土——原来的泥土被水长期浸泡,都变成稀泥流走了,你得到处找泥土,往凼里边填。有的凼子水有一人多深,你往里边扔土,会溅起很高的水花,把周围的人溅一身水。每天的衣服依然都是湿的,浑身上下都是泥巴,脸上手上都是泥,泥菩萨一般。但现在是春天,比起那冬天来,已经要好很多了。那时每天只顾劳动,不懂什么叫人体艺术,要是懂的话,这些姑娘们都成泥塑的模特,会动的观音了。
我们九班的姑娘们围住一个大凼子,到处找土来填。只要能找到一块土,大家都喜得不得了,我找到了一块土,想给“郭大娘”和“老佛爷”开个玩笑,就趁她们不注意,把土块猛地往凼子中间抛,她们都正在埋头挖土,不提防我的土块在凼子中间溅起高高的水花,随着“咕咚”一声,水珠子落得她们一头一脸,气得她们大骂:“该死的‘野狼嚎’!活像个土匪!”我笑得直不起腰来,正在我“哈哈哈”的时候,猛地一声,我也被溅了一身的水,连嘴巴里都进了水,害得我吐了又吐,一看,“郭大娘”正笑得弯了腰。老鲍用铁锹端着一点点泥,边笑边说:“看我找到泥了。”小唐则说:“别闹了,小心掉进凼子里。”这就是我们九班,一个快活的集体。
正说着,小免子突然掉进水凼子里了。等到大家七手八脚地把她拉上来,她已喝了几口水了。全身上下湿漉漉的,只得回去换衣服了。小免子是一个姑娘的绰号,她的真名叫什么反倒忘了。小免子的个子很小,有点像袖珍女孩,没有一米五。她脸儿红红的,皮肤像婴儿一般嫩,梳着两根小辫。原来小免子正在凼子边挖泥,别人往凼子里扔泥,溅起的水花太高,她躲之不及,脚下一滑,就掉进凼子里了。提起小免子绰号的来历,在我们二分队是个笑话。小免子是一排的,有一天她们排长在读报时,把“兔子的尾巴长不了”读成了“免子的尾巴长不了”,大家当时就笑得不行,于是就称一排长为“免子排长”,把一排称着“免子排”,那个袖珍女孩就叫“小免子”。那么苦的活,对一个袖珍女孩来说确实不容易。但袖珍女孩很能吃苦,也很会想办法把苦日子尽量的过得“幸福”一些。她的裤子很容易被水淹住,她就用毛线打一条毛线短裤,还把棉裤拆开,裤腿往上缝,这样她就穿着短棉裤、短毛裤下湖,裤子上边还不会湿。她真是一个聪明的会过日子的女孩。春风习习,湖水荡漾,经过一个冬天的苦熬,沐浴在春风中真是非常惬意。蓝天如洗,万里无云,去冬我们架浮桥的自然河上已经架了一座木桥,小免子走过自然河,娇小的身躯在桥上摇摇晃晃。目送她离去,我们都没有笑,反倒心里酸酸的。
还没过多大一会儿,“菩萨”也掉进了水凼子,糊了一身泥。成了真正的“泥菩萨”。“菩萨”也是一个姑娘的绰号。“菩萨”的屁股大大的,个儿不高,很温,干活不利索,也可以说她根本不会干活。无论叫她做什么,她都倒腾的一身烂泥。你叫她挖泥,她挖不上来泥,却把自己糊一身泥,你让她挑泥,她踉踉跄跄,恨不得走一步要摔一跟头。但她脾气好,从来都是笑眯眯的,不会生气,无论在什么时候,无论任务能不能完成,她都不在乎,不懂着急,两只眼睛总是月牙一般,像一尊笑面佛,也就得了这个雅号。“菩萨”滚进了烂泥坑,让自己变成了真正的“泥菩萨”,两位同学把她扯起来。她不仅衣服上糊满了泥,连脸上头发上都是泥,浑身上下,泥巴隆冬,脾气极好的“菩萨”,这次却流了泪,但又没办法擦拭,只得在凼子里洗洗手,一步一滑地往家里走。 不光是“菩萨”浑身是泥,成了“泥菩萨”,劳动一天下来,我们大家也都成了泥菩萨。个个都浑身是泥,但这泥巴衣服还不能洗,因为洗了不得干,明天还要穿,还要下湖。
春天挥舞着魔术棒,几阵春风,几场春雨,湖里嫩草发芽抽茎,勃勃地焕发着生机,亮晶晶的水珠在荷叶上滚来滚去,菱角的嫩叶轻轻地浮在水面上,随着水波一漾一漾的,鹭鸟也开始出现在水边。水凼子好像永远都填不完,每天都干着同一件事。经过一冬一春的磨练,我们与娇小玲珑已不搭界了,挖不动时就大声地唱语录歌,给自己鼓劲。“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有时是一人领唱,大家跟着应和。在那段时间,我忘了我是大学中文系的毕业生,每天只知道铁锹,箢子,扁担,只知道下湖,挖土,填水凼子,水里可爱的嫩芽,已引不起我的诗情,我的任务就是替麻脸婆美容,让自己晒黑皮肤,炼红心。那时我们也写诗,并且经常开赛诗会,在会上念得最多的是“百里沉湖摆战场,英雄儿女斗志昂,烂泥野草全不怕,要让沉湖变模样。”“是英雄是好汉,沉湖里边比比看。”“磨出一手茧,炼红一颗心。颗颗红心向北京。”“我们的工具:箢子,扁担,我们的意志,比钢铁还坚,我们的目标:要让烂泥垒成堤,要让沉湖变良田。斗私批修炼红心,不到长城非好汉。”“滚上一身泥,炼红一颗心,磨出两手茧,改变旧观念。学习英雄解放军,大战沉湖不怕难。”渐渐地李白,杜甫,白居易,苏轼,陆游,关汉卿,都在我的脑海里渐行渐远,我几乎要把他们彻底忘了;至于陀思妥耶夫斯基,托尔斯泰,契诃夫,已经淡出了我的头脑,更不用说费尔巴哈,黑格尔了。我和老愚公,白求恩,张思德成了朋友,我向老愚公学习,“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向白求恩学习,做一个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人;向张思德同志学习,做一个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人。“读毛主席的书,听毛主席的话,做毛主席的好战士”。我们天天和解放军一起,在沉湖摸爬滚打,不能当解放军战士,就自诩为“军垦战士”,心里还美滋滋的。
那时候,知识分子成了“臭老九”,我们都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改变“臭老九”在人们心中的印象,让社会上的人相信我们。尽管这样,我的一个朋友,大学物理系毕业,还是因为“臭老九”而找不到女朋友,连肉店卖排骨的姑娘都不愿意嫁给他。那时姑娘找爱人都有顺口溜:找一个解放军响当当,找一个工人硬邦邦,就是知识分子是个臭粪缸。就这样,张春桥犹嫌不足,他的名言:“知识分子是臭豆腐,闻起来臭,吃起来香”,那意思是一定要把知识分子打入另册,再踏上一只脚,让知识分子永世不得翻身才行。大好河山,被这伙坏蛋搅得乱腾腾的,凡是逆潮流而动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张春桥也一样,被永久地钉在了历史的耻辱柱上。

七、桃花依旧笑东风
大伯大妈家门前的小桃树,在春风中悄悄地绽开了花蕾,粉红粉红的桃花开了,一朵一朵缀在枝头,真是难描难绘,可爱极了。小桃树下面没有青草,没有蒲公英,也很少有蜂围蝶阵,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门前,在她的下面是一个沤粪的烂粪坑,树下还堆着烂柴杂草。我们每次放工会来,都会站在她的花下,惊异的欣赏着她,赞美着她,我想起了崔护的“去年今日此门中”的诗句,实际上那时的我们早已不是“人面桃花相映红”,而是桃花红,人面黑了。我们依旧是每天出工,只不过现在不是填补麻子坑,而是为麻子除皱——每天除草。
沉湖这个麻脸婆个性很倔,无论你怎么巴结她,她都顽强地对抗着你,我行我素。你刚刚为她填完大坑小坑,她连忙长满杂草,总之她处处与你作对,我们也只好与她打持久战。在百年荒湖里除草,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芦苇根又粗又长,你根本就挖不动,还有其它的水草根,密密的织在一起,盘根错节,织成比地毯还厚的草毯。阳春三月,万木萌发,草根勃勃,发情一般,又粗又壮。一锹下去,它连动都懒得动一下,只听见草根下的水“叽叽”地响,同时泛起一滩水泡。她用她的倔强告诉你:“围堤容易,造田难。要想改造我,没门儿!”
又是一个阳春三月天,我们一人一个斗笠,肩扛着铁锹下湖了。现在的路已经可以叫做路了,那也是我们这群铁姑娘用自己的铁脚板磨出来的。腰里也不再缠稻草绳,有武装带的就系武装带,没有的就不系。不过系上武装带,会显得更英姿飒爽。那时人们为了寻开心,苦中作乐,给每个人都起了外号,俗话说,本名起得错,诨名叫不错,我们每个人的外号,都是有特点的。劳动时喊外号,可以调剂生活,也是一种快乐。
郭邦芝的外号叫“郭大娘”,唐海珍的外号叫“狼外婆”,王耀荣的外号“老佛爷”,鲍锦华的外号“老包”,我的外号“野狼嚎”。这些外号都是有来历的,比如郭邦芝的外号就是来自电影《槐树庄》,那里有个郭大娘,郭邦芝姓郭,她为人热情,爱说爱笑,再说她已结了婚,大家就叫她“郭大娘”,她也是声叫声应。有时喊成习惯,干脆把“郭”字去掉,就直接喊“大娘”,她也答应得脆蹦蹦的。有一次正在挖地,一个蚂蝗叮上了杨舟的腿,吓得她连喊:“大娘!大娘!”“大娘”立马赶过来,照着蚂蝗就是一巴掌,蚂蝗被打落了,杨舟的腿开始流血,她依然惊魂未定。“大娘”还安慰杨舟:“孩子,别害怕,有大娘在呢。”惹得大家都笑了。指导员觉得很奇怪,不解地问:“咋叫大娘呢?”他这一问,我们笑得更厉害了,从此不光我们班喊郭邦芝“大娘”,整个连队都喊她“大娘”了。
说起沉湖里的蚂蝗,那可真算得上是沉湖一绝。当时在沉湖有个顺口溜:“三个蚊子一盘菜,三个老鼠一麻袋”,但蚊子和老鼠与蚂蝗比起来,那只能是“小巫”。我见过有筷子那么长的蚂蝗,在水里上下翻飞着游。它背上是黑褐色,腹部是黄白色,黄色居多,一看就会让你浑身起鸡皮疙瘩。我曾经问过房东的女儿桃安,桃安说那叫牛蚂蝗,专门爱叮牛。我又问:“它不叮人吗?”“当然叮。”“那万一人被叮住了呢?”“用剪刀从中剪开。”“要是没有剪刀呢?”“那就使劲的打,不能扯,扯会扯下两块皮来。”恶魔般的蚂蝗啊!我还见过比针尖大不了多少的蚂蝗,叮住你恨不得往肉里钻,又疼又痒。有的蚂蝗两头细细的,一弓一弓的地往人身上爬。我有时想:这尖尖的蚂蝗会不会钻进我的血管呢?想到它会进入我的血管,我就很害怕。有一次下湖,蔡明芳觉得下身私处有点不对劲,就赶快把裤子褪下来,一条蚂蝗正往她的肛门处爬,一起的同学赶快帮她把蚂蝗扯下来。想到万一它爬到肛门里或者阴道里,那后果真不堪设想,真是吓死人了。六九年夏天下大雨,湖里涨大水,晚上依旧雨哗哗地下着,伸手不见五指,为了护住我们的田,我们冒着雷雨夜晚上堤,修堤补缺,雨打在头上身上,浑身湿淋淋的,我挖泥,挖泥,忽然觉得有些恶心,好像有东西在我的肩膀处爬,看也看不见,就用手去摸,一个圆滚滚的东西顺手“咕咚”掉下去了,落水有声,我虽然看不见,但敢肯定是一只大蚂蝗,至于是不是牛蚂蝗就不知道了。它吸我的血,吸得我恶心,可见不是一般的蚂蝗。被蚂蝗叮过的地方,会很痒,有时伤口还会溃烂,有了溃烂的伤口,就更容易吸引蚂蝗。蚂蝗还有一个特点,就是闻水响而动,只要你的脚伸进水里,蚂蝗就飞快的游来,而我们劳动,经常是站在水里,被蚂蝗叮咬简直就是家常便饭,我们每个人的腿上都有被蚂蝗叮过的伤口,而且常常是伤痕累累,旧伤未好又添新伤。有人怕蚂蝗咬,就把裤腿扎住,但站在水里,裤子都是湿的,腿也被泡的白腊腊的。时至今日,睡觉做梦,梦里只要有水,就一定会有蚂蝗,而且一定会被叮,无论睡多舒服的床,也会被吓醒。
湖里的野草长得越来越茂盛,它们勇敢地捍卫自己的领地,用自己的顽强,和我们打起了持久战,拉锯战。你根本就奈何不了它,你用铁锹,它盘根错节,一挖一软;用锄头刨,溅起的水花,会把你的头脸衣服全部打湿。挖地是既耗体力又耗意志的活。我们依旧是每天出工,下湖,挖地。与天奋斗,与地奋斗,与野草奋斗,有时挖一上午,还挖不到簸箕大一块,而人却累得不行。人一累,就饿得快,盼望休息,盼望吃饭,可那午饭还在路上,送饭的姑娘还在泥水里跋涉。涟漪的春水,成了蚂蝗的乐园,也是送饭姑娘们的灾难。大家都伸长脖子,对送饭的姑娘行注目礼,盼望她们快点到来。饿的受不了就开始寻找藕带。藕带长在藕杆下,藕杆上长有荷叶,顺着藕杆,把手往泥巴深处慢慢的挖,运气好的话,会挖出一根白白嫩嫩的指头粗细的藕带,在水里洗一洗,用衣服擦干,就开始吃。藕带很好吃,脆脆的甜甜的,那时人根本就没顾及“卫生”二字,在饥饿面前,只要能吃,谁还会管藕带是在什么水里洗的呢?反正那时湖里的水没有污染,只要不把蚂蝗吃进肚子里就行了。
关心人是唐海珍的习惯,她看见吃藕带的就要大声的叮嘱:“要洗干净啊,千万别吃坏了肚子!”她人虽小,总喜欢关心别人,像个慈祥的老祖母,却被大家送了一个绰号“老外婆”,后来叫的更有趣儿,叫成了“狼外婆”。“狼外婆”戴着浅茶色眼镜,个子不高,脸白白的,眉毛像画过一样,黑黑的,牙齿很白,很整齐,很爱笑,两根辫子,不粗,有点长。她做事非常认真,对人又绝对友善。有一次我俩聊天,她告诉我她的父亲是国民党的人,可能是个军官,在解放前夕,她刚刚记事时,父亲把她妈妈和她姐妹俩送回了老家。她还记得父亲走的时候,她哭着追着要爸爸,妈妈也哭,可爸爸还是顺着门前的小路走了,越走越远,从此就没有了消息。她说她小时候经常看见妈妈哭,为了安慰妈妈,她就在妈妈纺线的时候读书给妈妈听。后来迫于生计,妈妈带着她们姐妹俩改了嫁,继父是个搬运工,对她们母女不错,但妈妈还是“走了”。妈妈去世后,继父又娶了妻,但是依然抚养她和妹妹,继母有时对她们不好,继父还和继母吵架。她还讲,她的舅妈也很好,经常给她们做鞋,所以在农场发的第一份工资,她寄给了继父一份,舅妈一份。她就像大伯大妈家门前的小桃树一样,不管生长在什么地方,永远在春风中绽放笑脸,纯净得可爱。
四十二年后,几经辗转,我终于找到了她的联系电话,和她取得了联系,还为她写了一首诗:“当年沉湖别芳容,四十二年转瞬中。忆中明眸皓齿女,是否依旧笑东风?”唐海珍回了一首诗:“寒来暑往四十余,短暂如同一朝夕。早上两副桃花面,晚来绽开两朵菊。”唐海珍退休后住在襄阳,和儿子闺女老伴在一起,过着幸福的生活。我也很想找到我班的其他同学,但苦于长期忙于教学,和大家都失去了联系,只有在回忆中去想象她们现在的生活。
八 、四月南风起
南风徐徐吹来,湖水已开始变温,每次下湖,都觉得湖水好像有人烧过一样,温温的。野草依旧十分顽固,挖了长,长了挖,挖了再长。地像是永远都没法挖完,每天都要挖地不止。挖累了就有人说:“我们来唱一首语录歌吧。”于是“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歌声在荒湖上响起,有时也唱其它的语录歌。
春草茂盛,挖草的手臂已不再疼痛,双手结满了老茧,除极少数经晒的人以外,其他的人脸上的皮肤变黑了。生活的内容极其简单,每天总重复干一件事,这时哪怕是一段小小的插曲,也会让大家兴奋好半天。有一次正在挖地,忽然有人喊:“毛川龙!快!有蛇!”毛川龙放下手中的锄头,不慌不忙地走过去,在全连人的注视下,提起蛇的尾巴,抖几抖,随手甩出去,赢得全连人一片赞叹声,在她的眼里蛇和稻草绳没什么区别。湖里蛇多,都是些无毒蛇——水蛇。现在看来,这些蛇应该保护,但那时姑娘们都怕蛇,见了蛇都吓得要命,只有毛川龙是个特例,她不怕蛇,是蛇的克星。我们都打趣她:“你是龙,川龙,当然可以管蛇,蛇当然怕你。”
这位不怕蛇的毛川龙是武汉人,华师地理系的学生,长得高高大大的,肩膀宽宽的,像个篮球运动员。她不是我们班也不是我们排的,我认识她是因为连里为她开过批判会。为什么开她的批判会?因为她回家结了婚。批判会在生产队打谷场上开,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可能全连的人都不知道为什么要批判毛川龙,因为大家对毛川龙的印象都很好,她回家结婚又不犯法,她又不是没拿结婚证,又不是偷跑回去的,她是正大光明请假回去的,为什么要批判她呢?我只记得当时就说她无组织,无纪律,说是自己父母生病回家探亲,回家却结婚。无组织,无纪律。批判会上也没有人发言,就是连长讲了指导员讲,指导员讲了连长讲,这显然是在杀鸡吓猴,也在给我们传递一个信号:在军垦农场是不准结婚的。连谈恋爱都要小心一点。对这一点我心中很不服气,部队把我们当成什么人了?我们还有没有人身自由?记得没来农场时,大家曾编过顺口溜:“男农场,女农场,中间一道铁丝网,八二五零来站岗(接受我们的部队番号),只能看来不能想。”现在看来有形的铁丝网是没有的,无形的铁丝网是有的。但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爱情犹如野草一般,在年青人心里疯长,无论你怎么批判,大家还是渴望着,希望能正大光明的恋爱,结婚。因为我们不是劳改犯,我们是正大光明的到农场劳动锻炼的大学生。所以一到星期天,休息日,河堤上,田埂边,柳林下,依然是倩影双双。恋爱的浪漫,使乡村都改变了模样,它使乡村充满了青春的气息。艰苦的劳动与甜蜜的爱情携手相伴,乡野间有了歌声。
毛川龙因为受过批判,心理压力很大,她以后很少讲话,基本上处于半封闭状态。她每天埋头干活,只在捉蛇时,才露出笑容,展现她的风采。其实她是一个劳动很踏实的人,无论干什么,她虽然不声不响,但做的都很好,她用她的踏实肯干,吃苦耐劳,赢得了同学们的好评,而她的爱人始终也没到农场来过。
就在批判了毛川龙不久,我们连又传出一则消息,炊事班的一位女生怀孕了。这位女生是在进农场之前就办了喜事,她的爱人就在三分队。她发现自己怀孕以后,很害怕,因此羞于见人,见人总是低着头。那天该她当班烧炉子,她竟把炉子烧熄了三次。记得有一次,也是她肚子慢慢变大的时候,部队供销社来了一些花布头,我和她都在那里看布头,我劝她买些布头将来给孩子做衣服,她的脸上才露出少见的笑容,她当即就买了好几块。这位准妈妈,应该是一位个性很好的人,胆小,怕事,生怕得罪人,一直到离开军垦农场,我都没见她大声笑过。其实她长得很秀气,白白净净的,个子不高,只是因为她怀孕了,好像有一种负罪感,在农场一直都直不起腰,抬不起头来。
“郭大娘”是一个性格很外向的人,爱说爱笑,有一段时间,忽然变得沉默寡言。她郁郁寡欢,跟谁都不说话,饭也吃得少,我们都以为她生了病,大家都很心疼她,但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她和我睡临床,隔着蚊帐,她轻轻地叹气,睁着眼睛不睡觉。“大娘,你怎么啦?”“大娘”不做声,“大娘,你不舒服吗?”“大娘”依然不做声,“大娘,你在想什么呢?”“大娘”轻轻的啜泣。我害怕了,怕“大娘”会出现意外。现在才知道“大娘”是在思念自己的丈夫——“大娘”是结了婚的人啊。她大概看到别人在休息天还可以出双入对,而她的丈夫却远在武汉,沉重的劳动,需要放松,需要拥抱,需要接吻,需要抚慰,而这一切对“大娘”来说都是奢望。那么快乐的“大娘”,那么勇敢的“大娘”,那么给力的“大娘”现在需要别人给力了。我们当时都没有结婚,体会不到“大娘”的心情,而且按照当时的要求,就算“大娘”的丈夫来队探亲,她们夫妻也不能团聚在一起。四月的湖水沤的人脚起泡,四月的人心也不平静,野草除不尽,爱情在升温,要求夫妻团聚的暗潮开始涌动了。
打破这坚冰的是一个姓李的女孩,至于她的名字我确实记不起来了。(后来有同学告诉我,她叫李凤霞。)李姑娘长得胖胖的,白白净净的,两根小辫梳在耳后,个子不高也不矮,她在来农场之前结了婚,她的爱人来农场探亲,连队却不让他们住在一起。这位李姑娘很有个性,她找到连指导员,连指导员不能当家,她又找到团政委——梅松延,最后是政委当家,把生产队的一个破旧的磨房当作他们夫妻的洞房。在此之前,有一位同学的老公来了,就不能团聚。坚冰已打开,以后来队的夫妻终于可以团聚了。“大娘”的老公也来队探亲了。他们居住的条件比李姑娘要好,他们是在老乡家借居。“大娘”时不时的还会情绪低落,但终于有一天——那是“大娘”回家探亲以后,兴奋的向我们宣布:“我怀孕了!”笑声在我们班响起,我们大家都高兴得欢呼起来,从此我们整个班把“大娘”当作“娘娘”一般保护起来。“大娘”因患卵巢瘤已拿掉一个卵巢,仅剩下一个卵巢,能怀孕实属不易,我们不再让她下湖,在吃饭时,只要她爱吃的菜,大家都不吃,尽量让她多吃一点,她的东西只要稍微重一点,都不让她自己拿,我们大家心照不宣,尽自己最大的努力,保护着这个正在孕育的新生命。
地已普遍挖了一遍,去冬的烂泥坑,经过我们的不懈努力,已分出经纬,四四方方,沟渠纵横,我们用自己的双手,终于让麻脸婆变成了风情万种的少妇了。我们的爱情也可以正当名分的公之于众,而不是偷偷摸摸的像搞地下工作一样了。不过夫妻能在一起的,是两地分居来队探亲的,像我和李维成这样的依旧只能各居其队,像这样情况的,不是一个两个,而是一大群。我们这群人只能盼望着盼望着,盼望着早一点从这里出去,能够成家,能够夫妻团聚。但只到离开农场,我们都没有团聚过。男农场,女农场,中间真有一道铁丝网。

九 、五月人倍忙
水田汪汪,虽然还有不服气的野草往外钻,但它们再也成不了气候,我们终于看到了自己的努力所带来的变化,心里喜洋洋的。生产队里帮我们,用耖子把水田烫得平平的,我们要栽秧了。
别看我们写起字来,笔头耍得飞快,但在水田里插秧,我们的手就笨拙多了。我们的房姐桃安就不一样,她插起秧来,手快的像鸡啄米似的,只听见水响,秧苗就一兜一兜稳稳的站在田里了。因为要抢农时,我们驻地的大姑娘小媳妇都来帮我们插秧。她们的欢声笑语,在水田里飘荡。在田里栽秧,大家最喜欢做的事就是让人“坐椅子”,她们在栽秧慢的人两边安插上栽秧能手,栽秧能手飞快的栽着,很快就把栽秧慢的人圈在了里边。等到栽的慢的人直起腰来,才发现前后左右都已插上了秧苗,自己进进不得,退退不得,站在田里干着急。其他的人则嬉笑打趣,乐不可支。为了不被圈在里边,大家就比赛一般,看谁栽的快,一时间,这些巧手姑娘们,以水田作纸,以秧苗做笔,飞快地描绘着水田丰收图。八仙过海般,各显其能。精灵一般,聪明灵动,心灵手巧。我们看得眼花,自叹不如。
秧栽完后,就要护理了,这护理的任务就落在我们九班身上。
刚栽上秧苗的水田,像初产妇一样,受到了全连人的细心关爱。每一个姑娘的脸上都露出喜悦的笑容。仿佛那每一棵秧苗都是自己的骨肉,咋看咋好看。微风轻抚,秧苗随风点头晃脑,秧苗下波光涟涟。波光云影倒映在姑娘们的身上,脸上,身上泥浆点点,都已干透;脸上汗水涟涟,都已结盐。落日的余晖映红天空,万里长空明净如洗,西天的晚霞像一位顶级的魔术师,不停的变幻着色彩,一会儿是胭脂红,一会儿又亮晶晶的黄,一会儿给白云镶上金边,一会儿又让万里长空披上粉红色的轻纱。一只白色大鸟在晚霞中展翅飞翔,成了王勃的名句“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最好的注释。村中的大树上幼雏正嗷嗷待哺,亲鸟飞回,吐出嗉囊里的鱼虾,哺育自己的爱儿。晚风渐凉,我们九班的同学负责给水田灌水,必须要留下几个照看,我和姜爱春,王耀荣留下,其余的回去吃饭。等水灌满所有的田我们才能回去。水咕咕的流着,我们三人先坐在围堤上,欣赏我们的劳动成果:田里一片新绿;去冬冰冷刺骨的自然河顺着我们垒的堤坝乖乖地流淌。“与天奋斗,其乐无穷;与地奋斗,其乐无穷.与人奋斗,其乐无穷。”这就是我们奋斗的结果啊。自然河缓缓地流着,勾起我游泳的兴致。我不管天色已晚,就和衣跳进水中游起来,我仰视万里长空,看满天彩霞,任流水轻抚我的四肢。当时在湖里放鸭子的郭孟根(也是我们大学的同学),看到我天晚了还在水里游,就提醒我:“周葵,你小心感冒,天已晚了,你还穿着湿衣服,要生病的。”听到他的劝告,我从水里爬起来,果然如他所说,衣服已经不能干了,我就穿着湿衣服,和王耀荣、姜爱春坐在大堤上。坐累了,我们三人就躺在凹凸不平的大堤上,仰视晚霞,感受快乐和幸福,渐渐地,我们不再闲聊,无声无息,三人像死猫烂狗一般沉沉地睡去。直到夜晚十一二点,才听到有人大声地喊:“周葵!”“姜爱春!”“王耀荣!”我们从睡梦中惊醒。王耀荣一跃而起,大声喊:“我们在这里!”我和姜爱春也醒了,大家一起回答:“我们在这里!”原来是排长他们,看见我们没有回去,一起打着手电筒找我们来了。我想如果他们不来找,我们可能会一觉睡到天亮。那时劳累,疲倦,思睡,管他在什么地方,天当被,地当床,蚊叮虫咬,蛇蝎横行,早已不在思虑之中,只要能躺下休息,就是最大的享受。排长找到了我们,仿佛卸下一肩重担,非常高兴,我们被排长找到,也高兴异常,一伙人说说笑笑往村里走,水依旧咕咕的流着,小夜曲一般。皓月当空,南风徐徐,夜幕下的沉湖,朦胧宁静,薄雾轻纱,富有诗意,让人不仅产生了今夕何夕之感。
白天太阳永远都是毒辣辣的,高悬在头顶,湖里没有一棵树,没有一点可以遮阴的地方,一人发了一个斗笠,只有晒不黑的几个人皮肤还是白的,其余的都黑得掉进煤堆都找不出来。我本来就黑,在湖里天天晒,就更黑了。有一天连长和我开玩笑,说:“老九,你和坦桑尼亚人没有区别了。除了牙齿和眼球是白的以外,再找不出白的地方了。”我说:“晒黑皮肤,炼红心!”听到的人都笑了。这也是我们学习指导员的官话,他常常对我们讲的就是“晒黑皮肤,炼红心”,他还叫我们学习毛主席语录,要学用结合,不要光学不用,不要“我学语录,你们干”。其实我们的指导员是个很好的人,就是文化水平差一点,常常念错别字,比如把“蹲点”念成“尊点”,我们有时也笑话一下:让我“尊一下”,我来“尊点”,指导员听到我们这样念,念完后哈哈大笑,常常不知所以然,但他不发火,只是用河南话说:“笑啥哩?笑啥哩?”太阳晒得水烫人,我们得为稻田除草,没有工具,就用自己的脚和手,我们用手在稻田拔草,边拔边用手指鈀泥,直到稻田的泥全部用手鈀一遍为止。后来连里还有其他的任务,就把这田间管理的任务交给了我们九班。烈日当顶,汗水一滴一滴掉在水里,怦然有声,累得实在直不起腰来时,就会大声的念“苦不苦,想想红军二万五,累不累,想想革命老前辈!”有一次,正在并排往前鈀泥,拔草,我忽然发现在我的正前方有一窝鸟蛋,那鸟也真是巧,居然就在一兜秧苗中间做窝,生了六七个鸟蛋,我发现后,就生怕旁人也发现,就加快速度,鈀到鸟窝那里,大声喊:“鸟蛋!我捡到鸟蛋了!”大家也都兴奋起来,直起腰说:“在哪里?给我!给我!”
太阳大的实在受不了,连里就在垸子里搭了草席凉棚,中午吃饭时可到草席凉棚里去吃,那里稍微好受一点。中饭过后,依旧是弯着腰,在烫人的水里鈀泥拔草,我们连一共是一百多亩地,鈀完了这块鈀那块,鈀完了那块鈀这块,这块没鈀完,那块地里的草又长出来,忙得人根本没有一点时间休息。指导员一天到晚,絮絮叨叨的就是“五黄六月抢种田,过一夜,大一钱”。有时累得太很了,真巴不得天下雨,出不了工,让我睡几天几夜。
辛苦了好长时间,稻田终于被我们鈀完了。那天我们班的姑娘最想做的事就是捉鱼。要说那时沉湖的鱼真是多,随便在田沟堵个堤埂,把水豁干,里边就有不少的鱼。我们采取最原始的方法——涸泽而渔。选一段田沟,在田沟的两头堵堤坝,然后就用脸盆向两头使劲的豁水,没多大一会儿,田沟里的水就豁干了,大大小小的鱼儿就在浅水里乱扑腾,我们就开始捉,都是些不大不小的鲫鱼,捉起来还真不容易,大家笑着,闹着,捉着,黄泥浆糊得满身都是,像一群半大的小子,在水里闹腾,笑声飘得很远。不一会儿就捉了两脸盆,眼见太阳也要下山,我们把鱼倒进铁桶,踏着夕阳,顶着晚霞,抬着铁桶,吹着凉风,说说笑笑回了家。一个夏天的疲劳仿佛都烟消云散了。
十、骄阳似火
1968年的冬天冷得异常,1969年的夏天,天也热得非同寻常,其中尤以农历六月十四那天为最。有人说冬天冷得厉害,夏天就热得厉害,这一点在那一年得到印证。六月十四那天,万里晴空,一碧如洗,瓦蓝瓦蓝的天上,一丝云影也没有,无论是大树还是小树,叶儿都纹丝不动,空气像凝固了似的。太阳照在身上,就像火在灼,生疼生疼。这样的天气,不要说去下湖,就是呆在家里也还要扇扇子。我们分队因为田没鈀完,大家还要下湖。
太阳在头顶上悬着,只在斗笠下有一点阴凉,湖水烫脚,我们就这样用手鈀田,这不是“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而是“鈀田日当午,汗滴禾下土”了。下面蒸,上面晒,临近中午的时候,有一位女生倒在水田里了,大家赫得慌了神,七手八脚把她从水里扶起来,慢慢地扶她到凉棚里休息。卫生员小王没办法,只好让她躺在凉棚的地上,给她喝点十滴水,小王说她是中暑了。小王的话还没说完,又一个人不舒服,恶心,口里吐黄水,大家又把她送到凉棚里,小王也只有拿十滴水来应付。没过多大一会儿,凉棚里已躺了一大排,都是头疼,恶心,典型的中暑症状。凉棚的地上,什么也没有铺,凹凸不平,潮乎乎的,大家就那样躺着,和大地来个零距离接触。我们没中暑的,还照样在田里干活,活比命重要。
我班的杨舟也开始不舒服,我们坚决要她到凉棚下休息,她也躺在了地上。凉棚里黑压压的躺了一二十人,中暑像瘟疫一样在连里蔓延,连长指导员害怕了,要我们都不干活了,都到凉棚里来。凉棚成了我们的临时避难所。
在凉棚里我看见了我大学同班同学——胡礼莉,她本来就瘦,现在就更瘦了,原来白净的脸,现在也憔悴了许多,她躺在那里,双眼微闭,眼睛四周的晕圈更明显了,额头上的青筋清晰可见,原来不太黑也不太长的小辫,无精打采的垂在耳后,头发上沾满了泥土和碎草屑,脸上写满痛苦和疲惫。娇喘微微,隔着衣服,我看见她的胸脯一起一伏,我喊了她一声:“胡莉,你也中暑了吗?”她没有睁眼,一滴泪水从眼角慢慢地流下,流到耳边。她是武汉市长大的孩子,从小是爸爸妈妈的娇娇女,十指尖尖,不要说下湖劳动,就是站在堤上看别人劳动,也是稀罕。看到她可怜兮兮的样子,我也是爱莫能助,只能悻悻的离开。在胡乱躺着的人群中,还有我大学同班的另一个同学金平如,也是双目微闭,头发凌乱,她的脸色本来就黄黄的,这时就更黄了,原来总爱讲笑话的小嘴,现在却用哭腔在喊:“妈呀,我的姆妈呀!”黑溜溜的眼睛在眼眶里乱转,好像在寻求帮助。在她的身旁有几位同学在帮她打扇子——当然是用斗笠。
杨舟绝对是我们学校的名人,在六五年春节华师排演大型历史歌舞剧《东方红》的时候,她和我们中文系的吕纯良担任朗诵。那姑娘,人长得漂亮,个子不高也不矮,不胖也不瘦,杨柳细腰,绝对是跳芭蕾的身材。她头发黑得发亮,皮肤白皙,戴一副黑边眼镜,文质彬彬。平时她和我们沟通不多,不爱讲话。一看就知是大家闺秀,不像我们这些草根出生的人,一天到晚叽叽喳喳。但长相归长相,杨舟一点也不娇气,无论干什么活,都很尽力,并且她为人很小心,生怕得罪人。杨舟躺在那里,闭着眼,一动也不动,这个姑娘啊,就是躺在地上,也是一幅生动的美人图。我走上前问:“杨舟,你觉得好一点吗?”她微微的动了动脑袋,算作回答。我也开始用斗笠给她扇风。杨舟的继父是武汉某大学的党委书记,南下干部,在文化大革命中当官可是个敏感的话题,杨舟的性格内向,这是不是与她的经历有关呢?杨舟的歌唱得很好听,经常是我们一个班在一起,各自做着自己的事,杨舟就开始唱歌。那时正是越南战争期间,有一首歌是《削竹桩》,唱的是越南人用竹桩做武器和敌人作斗争的事,杨舟在唱,唐海珍想学,就说:“杨舟,你把这首歌教给我们唱吧。”杨舟就开始教,其中有一句是:“请告诉亲爱的胡伯伯,”杨舟用普通话教,唐海珍用黄冈话学,唱成了“请告诉亲爱的胡别别”,惹得我们哈哈大笑。看到躺在地上的杨舟,想到我们一起经历的欢乐与苦难,不禁有些伤感,但那时是不能小资情调的,我们就轮流给她打扇,希望她快点恢复。凉棚里躺着的当然还有其他的人,不过当时也只能是各班顾各班,无暇顾及别人。
凉棚外太阳依旧那么大,白花花的,刺眼,水渠里波光粼粼,未开垦的处女地上,荷花,篙草,菱角,鸡头包,都蓬蓬勃勃,绿光莹莹,秧鸡在水田里觅食,不住的像打鼓似的“咕,咕”的叫,白鹤悠闲的迈着长腿,在浅水处寻觅小虾小蟹。蒸腾的水汽,一阵一阵,转眼即逝。这些飘荡的水汽,使我想到庄子的《逍遥游》里“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以息相吹也”。我坐在杨舟身边,看着天边的白云出神,心里想着什么时候天阴下来,下雨就好了,我们就可以凉快了。
这时最忙的是卫生员小王,小王是军人,和我们差不多年纪,也是女生,她穿着军衣,带着军帽,系着武装带,鬓角汗水涔涔,搭在额头上的头发已全部湿透,军帽边沿也湿透了,她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看看那个,显得十分焦急,无奈,她那里十滴水早已用光,只好让二排长到部队卫生室再拿,二排长二话没说,撑起小船就走。一排长忙着驾船回驻地,要炊事班煮绿豆汤,三排长也驾船回去把中饭运来。我们坐在那里,看着这几个军人忙来忙去,他们都穿着整齐的军衣,带着军帽,系着武装带,衣服都已汗湿。这时《智取威虎山》里的“一颗红心头上戴,革命的红旗挂两边”的唱词,突然冒了出来,对他们,心里充满敬意。经过一冬一春一夏的磨合,我们和连排长都很熟了,相互之间产生了不是亲人胜似亲人的革命友谊。连长和指导员守在在我们身边,愁眉紧锁,两眉之间写着“川”字,眼里满是关切之情。连长是山东人,说话爱喊“娘”,指导员是河南人,说话爱喊“妈”,这时,指导员再也不念“苦不苦,想想红军二万五,累不累,想想革命老前辈”,再也不说“中国人死都不怕”之类的话了,而是两眼望着大太阳,嘴里不由自主的说:“我日妈,咋这大的太阳!啥时候才能下雨呢?”连长是个喜欢开玩笑的人,也喜欢说笑话,他的性格比指导员要活泼,这时用地道的山东话说:“我的娘,你说啥呢,天要是听你的就好了。”我们没生病的,听到他们两人的对话,都笑了。指导员又说:“明天还是这么大的太阳,咱就不出工了。今天病了这多人。”正说着,三位排长都先后回来了,中暑轻的喝一点绿豆汤,慢慢地有些缓过来了,重的又喝一点十滴水,喊叫声也渐渐平复下来,连长指导员的眉头也稍微舒展了一点,看到三排长把饭运来,就帮忙把饭菜抬到凉棚,然后连长宣布:“现在先吃饭,吃了饭就在这里休息一会儿,等凉快一点再回家,现在回去天太热,路上容易中暑。”我们的连长指导员 ,包括排长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在吃饭时绝对在最后打饭,从不和我们争饭勺,这次也一样。中饭吃的是洋葱粉条烧肉,酸豆角炒肉沫,连长指导员排长小王他们一直都是等我们都打了饭,才去打饭,大家在凉棚里静静地吃完饭,中暑的同学症状慢慢减轻,也都吃了点饭,一个连像船过波浪滔天的险滩一般,经历了一次酷暑的考验。
下午回家,病号和体弱的都坐船,排长撑篙,我们就顺着路走,依旧是酷热难当,排长们一篙一篙地把船撑回驻地。船尾留下道道波痕。回首沉湖,阒无一人,只有蒸腾的雾气,刚才当作避难所的凉棚空荡荡的,孤零零的立在自然河的大堤上。

十一、映日荷花别样红
如果你看影《洪湖赤卫队》,电影中的洪湖美景一定会给你留下深刻的印象,我想要告诉你的是,沉湖在没开垦的时候,就是“接天河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就是电影中的美景无限。设想如果当年不去挖湖造田,而是珍惜沉湖,保护沉湖,那沉湖的今天一定会是旅游胜地。那它带来的财富,一定比围湖造田要多很多。当然这是后话了。
自那次中暑事件以后,我们连真的放了两天假,让我们休息一下。我和邱冬生就驾着小船到还未开垦的沉湖去玩。未开垦的沉湖,一望无际,层层叠叠,密密麻麻,全是荷叶荷花。荷花有开放了的,有正打着花骨朵的,有已结了莲蓬的,星罗棋布。碧绿的荷叶,粉红荷花,粉红的荷花,碧绿的荷叶,让人目不暇接。盛开的荷花,红衣仙女一般,袅袅婷婷,遍布整个湖面。体态妙曼,红衣绿裙,婀娜动人,清纯犹如无瑕的少女。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我们被荷花荷叶包围着,扑鼻的荷花香,让灵魂出窍,不知身在何处。
平时出工只能远看荒湖,荷叶田田,荷花点缀其间。就近才发现湖里植物繁多,鸡头包,菱角秧,篙草,芦苇,还有其他叫不出名字来的野草,都是荷花家族的邻居。 水很清,涟漪微微,水珠在荷叶上滚来滚去,晶莹剔透,玲珑小巧。我们把荷花捧在手心里,仔细地端详着:荷花心是淡黄色,乳白色的雄蕊顶着小小的圆圆的触头,上面有淡淡的黄色花粉,花蕊下是羞答答的小小莲蓬,淡绿色,莲蓬子儿只有芝麻绿豆大。莲花瓣不是一个劲的红,有的是上面粉红下面淡黄,或者下面紫红上面乳白,美丽的花瓣轻巧地围住玲珑的花宫,百般爱惜的呵护着小莲蓬。艳而雅的藕荷,迎着船头,笑靥盈盈,有的花擦着我们的船舷,仿佛要牵住我们的衣衫。荷叶下的菱角秧很嫩,随着水一漾一漾的,小小的菱角刚刚成形,我俩捞起来又放下去,放下去有捞起来。花骨朵碰着我的脸,荷叶擦得船舷“哗哗”响,有一朵盛开的荷花正好顶在邱冬生的头上,我就顺口念起“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邱冬生是华师数学系的,不懂古诗,就问:“你在叨咕啥?”我说:“我在背古诗呢。”她说:“你们中文系的人就会酸文假醋。”我说:“那你是数学系的,你能不能计算出这里有多少荷叶荷花?”她说:“不计其数!”我俩哈哈大笑,接着互相往对方身上撩水,水打在荷叶荷花上,蓬蓬的响,笑声在湖面荡漾。荷叶荷花随着我们的笑声摇晃,仿佛一群可爱的孩子。清香沁入心脾,我俩干脆不用槳,就用手轻轻地划水,漫无目的的划着,玩着。对着每一朵荷花,每一片荷叶,每一棵菱角秧,每一根篙草,抒发着我们的爱恋,孩子一般,玩得忘乎所以。
忽然我发现在鸡头包的叶子上,有一窝鸟蛋,一共有五个,那鸡头包的叶子平摊在水面,上面长有尖刺,随水一漾一漾的,鸟居然把蛋生在这样的叶子上。多神奇呀!鸟蛋是灰褐色,上面有斑点,我说:“这鸟把蛋生在鸡头包的叶子上,它怎么孵蛋呢?你看那鸡头包的叶子上那么多刺,那蛋也是很容易就掉进水里的呀。”邱冬生说:“这就是鸟的生存法则,它自有它的办法。”在我们正议论的时候,一只灰色的鸟儿,贴着水面飞,我说:“它怕我们动它的蛋。”我们静悄悄的,没有动鸟的蛋,鸟妈妈也是不易啊。“小林说她最爱吃鸡头包杆炒辣椒,一会儿我们带点回去。”邱冬生说。“可采鸡头包杆可不容易呀,那上面尽是刺。”正说着,忽然听到有人喊:“两个坛子,吃饭了!”天门这里管女孩叫坛子,意思是女孩长大后嫁到婆家,娘家有事,女孩回家赶情答礼,回来就一定要抬着酒坛子,抬的坛子越大越好,说明婆家富有。我们到天门马湾之后也入乡随俗,男生有时也戏称女生为“坛子”。听到有人喊吃饭,我们才意识到肚子饿了,可那人是在喊我们吗?看到我们还有些犹豫,那人就又大声喊:“两个坛子,吃饭!”我和邱冬生经过了差不多一年的军垦,早已没有了女孩的文弱秀气,愣头青一般,巾帼不让须眉,但对这一声喊,还是在内心深处有一种受到关爱的感动,连忙答应:“来了!”
喊我们吃饭的是一位男生,眉清目秀,文弱瘦削,藕荷杆一般。我们并不认识他,只是知道他就住在大堤上的窝棚里,开抽水机,把堤内的水不停地抽到堤外自然河里去。我们上去之后,他已给我们盛好了饭,在饭上放好菜,我们连他叫什么都没有问,就开始吃起来。边吃边打量他的窝棚,他窝棚里的设施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三块砖支起一个小铁锅,一个小钢精锅,煮米饭用的,一张铺在地上用稻草垫底的床,潮气大,稻草已不再干燥。他的生活用品都是他们连队上工时带过来的,够他吃,但不很多,他像这样热情招呼两个素不相识的人吃饭,让我和邱冬生很感动。吃完饭他也不让我们洗碗,自己把碗拿到河里洗了。我问他:“这河叫什么名字?”他说:“它是自然形成的河,叫自然河。”听他说话,带着江浙口音,软软的。
一阵风儿吹来,带着荷叶荷花的清香,站在大堤上眺望未开垦的沉湖,红花朵朵,绿叶片片,自自然然,朴朴实实,坦坦荡荡,野性里透着温柔,不用任何粉饰就美丽异常,难怪古人要用“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来形容美的最高境界。如果没有人为的打扰,这美丽会永存下去,可惜我们要用我们的汗水,用我们的如花青春,用我们水一身,汗一身,让这美香消玉殒了。真没想到,曾经让我深恶痛绝的“麻脸婆”,原来是这样一位天生丽质的绝代佳人。
和窝棚的主人告辞,依然没问他的名字,也没问他是那个大学毕业的,学的是什么专业,只知道他和我们一样也是来军垦的。“他叫什么名字呢?”邱冬生问。“不知道。”我说,“我们就叫他‘自然河’吧。”他就像这未开垦的荒湖一样,有一种纯净的自然美,从此“自然河”的名字就这样被我们叫开了。
十二、与天奋斗
湖北历来被称作“千湖之省”,大小湖泊,星罗棋布,仅天门,沔阳,孝感,汉川这几个县,就有洪湖,沉湖,朱湖,叼叉湖,沙湖,这些有名字的大湖,没名字的小湖,多的不计其数。但从68,69年起,这些湖都逐步被围垦。当时的沉湖、洪湖、朱湖都驻扎着围垦的大学生,仅沉湖就住着8250,154,8201等围垦部队,分别从东西南北四个方向围湖造田,主力就是大学毕业生。当时提倡“以粮为纲”,“手中有粮,心里不慌,脚踏实地,喜气洋洋”,“深挖洞,广积粮”。当时只想到围湖造田,多打粮食,没有人考虑到这些荒湖也是大自然的选择,大自然让它们成湖,是有着深层次的原因。湖北位于长江中下游平原,地势是西北高,如果长江、汉水发大水,没有地方蓄水,分洪,那后果就相当可怕。这些湖是自然分洪的结果,这一点在69年夏天也显示出来了。
69年夏天暴雨成灾。白天下,夜晚下,雨流如注,房屋的屋檐,都是瀑布高挂,哗哗的流个不停。大伯家的院子,被冲洗得干干净净,厕所里的粪便溢出,蛆虫成了鸭子的美食。大伯在家不住的骂:“鬼天!这样下,不发大水才怪!”我家大伯是个大粗腿,(湖区人经常感染的血丝虫病,腿粗,皮肤粗糙,也被人称作“大象腿”),做事不利索。大妈倒是很灵性,高高的个儿,瘦瘦的,到老身板还是笔直笔直的。我想大妈在年轻时一定很美丽,她嫁给大伯,肯定是“媒妁之言”的结果。大妈平时不怎么搭理大伯,这时她就接过话茬:“你总是会讲,天要下雨,你有甚麽法子?”听到大妈这样说,大伯再也不讲话。大伯家的房子,是单砖砌墙,站在家里,可以看见外面的人,家里的柱子倒是很粗壮结实,楼板也很厚实。我问大伯:“大伯,怎么用单砖砌墙?”大伯刚被大妈抢白,听到我问,算是找到了听众,对我说:“儿呀,你哪里知道,解放前我们这里一搞就发大水,大水进村是经常性的,等到大水流来时,就把东西放到楼上,人也上到楼上,再把墙推倒,让水从屋子里流走。免得房子倒塌。”我说:“那水要是再涨大呢?”大伯说:“那就上房子,坐到屋脊上。”“要是水漫了屋脊怎么办?”“那只有死。”“民国24年涨大水,到处一片汪洋,死了不少人。”“那你是怎么逃脱的呢?”“我坐在屋脊上,后来有人把我救上了船。”“那地里的庄稼怎么办?”“庄稼都死了,我们只能去讨饭。”“大伯,你讨到哪里去了?”“我讨到了莫斯科。”“什么?大伯!你讨饭讨到了莫斯科?”“是呀,我的儿,我讨到了莫斯科。”“大伯,那你是怎么回来的呢?”“我讨饭讨回来的。”“大伯,你还记得莫斯科人是怎么说话的吗?”“莫斯科人叫你坐下,不叫‘坐下’,而是叫‘杀鸡’,他是要你坐下,‘杀鸡’给你吃呢!”我们所有的人都笑了。大伯的理解真是别具一格。大伯又说:“莫斯科人叫‘肉’不叫‘肉’,叫‘免税’,我们叫‘吃肉’,他们叫‘免税’。”我们又一次笑起来。沈进、杨舟、郭邦芝都是学俄语的,听后笑得更厉害,说:“大伯,你的记性真是好,敖钦哈拉苕!”大伯听后说:“莫斯科人说‘好’是‘哈拉苕’,他说你是‘哈巴苕’哪有这样夸人的?”又是一阵笑声。“大伯,你除了讨饭以外,还做什么?”“我还打短工,你大妈就帮人,那时还挑牙虫,卖花样子,有人会照相,都是为了混口饭吃,不饿死呀。”“牙虫能挑出来吗?”“骗人的。做做样子,糊人。”“大伯,听说蒋桂英也讨过饭是吗?”“桂英就是我湾的,从小跟她哥哥去讨饭,打三棒鼓,后来就在武汉音乐学院教唱歌。”“大伯,她唱的是‘会打三棒鼓,流浪到四方’是吗?”“是呀,那时谁不痛断肠呢?”“咦!蒋桂英!就是那个唱‘太阳一出笑呵呵,开口就唱幸福歌’的蒋桂英吗?”“是的,就是她。”正说着,忽然听到哨子响:“出工!带锹!到大堤上防汛!”
那时的我们除了发式不同以外,个个都像小伙子一样,行动敏捷,不怕风吹雨打,哨音一响,我们全班都像宝剑出鞘一般,迅速的操起铁锹,带上斗笠,冲向瓢泼大雨。我们九班无论做啥事,都不落于人后,干净利落。道路泥泞,我们就打着赤脚,扑哧扑哧,泥浆溅的老高。这时我忽然想起原来唱过的《勘探队员之歌》:“是那山谷的风,吹动了我们的红旗,是那狂暴的雨,洗刷了我们的帐篷,我们有火焰般的热情,战胜了一切疲劳和寒冷……”暴雨斜打在身上,像鞭子在抽,还没到工地,衣服就全湿了,雨打在斗笠上蓬蓬的响。等到了河堤上,才看见浑黄的河水滚滚滔滔,狼奔豕突,像急着要上战场一般,急匆匆奔流而去。河水已与河堤平齐,一漾一漾的,好像时时都会漫过河堤。河堤是去冬才修的,并不结实,整个堤坝好像被水浸透了一般,湿漉漉的。我们一个连的人沿堤一字站开,一人管一段,看到有险情,就赶快抢险。
雨依旧哗哗的下着。突然,二排长那里出现了险情,一道口子从上面裂开了,水哗哗的往下流,眼见大堤就有被冲垮的危险,说时迟那时快,五六个女生“咕咚,咕咚!”地一下跳到口子里,手挽手的站成一排,其他的人则飞快地挖泥弄土,堤上根本没有地方取土,也没有沙袋麻袋,就用手在堤外水里捞, 用锹挖,大家飞快地站成两排,一块一块的传泥巴,没有人说话,大家都咬紧牙关,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快挖!快传!把水堵住,不能让水把堤冲垮!暴雨打在脸上,身上,头发全都湿了,眼睛也睁不开,手上全是泥巴,连擦脸的功夫都没有,但没人抱怨,“与天奋斗,其乐无穷;与地奋斗,其乐无穷!”众人拾柴火焰高,好在口子不大,很快被堵住了。水又顺着河道乖乖地流向前方,一个连的人,衣服全都湿透了,堵口子的姑娘们,浑身是泥,头发上也沾满了泥浆,但大家都笑嘻嘻的,一身轻松,仿佛从硝烟弥漫的战场归来一般,豪情满怀。
风还在刮,雨还在下,白天的口子堵住了,夜晚出现了险情怎么办?到堤上去!守着!与天奋斗,其乐无穷!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不知道是怎样摸到堤上去的。一人守一段,临近的人只能从声音上辨别谁是谁,根本看不见人在哪里。我守的一段还好,没有险情,我就不住的喊:“沈进,唐海珍,你们哪里怎么样?”“我们还好!”“大娘,你那里还好吗?”“放心!没事!”“杨舟,你要小心,别掉到水里了.”“知道!”“老包,小心,别摔倒了。”“知道!你也要小心!”“佛爷,姜爱春!”“在呐!”现在想起那一晚守堤,依然很激动,泪水忍不住要往下流。我不住地呼喊着我们班的人名字,生怕她们会掉进水里,她们也喊我:“野狼!你也要当心啊!”隔一会,大家就相互喊一遍,知道相互安全,心里也就踏实一些。什么叫风雨同舟?这就叫风雨同舟啊!我的眼睛视力很好,但在那一晚,我连离我最近的是谁都看不见。只有靠说话来沟通。雨把我们的全身淋得透湿,风吹得浑身冰冷,远远地,‘自然河’那里一只灯泡亮了,但距离太远,它依然穿不透雨夜的黑暗。我摸索着,不知该在哪里挖泥,也不知往哪里放,只知道雨打在我身上,衣服湿透,非常难受。忽然我有些恶心,觉得头晕晕的,顺手一摸,一个肥嘟嘟的东西“咕咚”一声掉到水里了。哇!一只大蚂蝗!想起桃安讲的牛蚂蝗,我的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打了一个寒战,从来就不知道害怕的“野狼”,在那天确实有些害了怕。
风一个劲儿地刮,雨一个劲的下,雷声隆隆,电光闪闪,闪电的亮光中,可以看见大堤上守堤人的身影,鬼影一般,黑黢黢的站在堤上。雷在半空炸响,更大的雨马上就要到来。我瑟缩着身子,生怕雷会把我劈死。浑身冷得发抖,肩胛骨和膝盖处都像进了水一样隐隐作疼,我的身体是最棒的,我如果感到不舒服,其他的人肯定都受不了。果然,不一会儿,听到连长声音:“收工!”看不见人,也看不见路,只有闪电照亮大地的瞬间,可以看见生产队的稻田。我们赤着脚,在田埂上“吧唧吧唧”的走着,雨打在田里,噼啪作响。我们相互喊着名字,喊一声就有人答应一声,喊了这个再喊那个,招魂一般,在雨夜里往回摸。
等到这场大雨过后,我们才知道,朱湖,洪湖,都决了堤,那里围垦的农田又还原成了湖,沉湖还没开垦的那一部分也进了水,川壅而溃,我和邱冬生划过船的荒湖,一片汪洋。而我们辛苦开辟的农田却保住了,碧绿的稻秧也正一天天长大。
十三、野狼嚎
俗语有云“马无夜草不肥,人无外号不富”,“正名起得错,绰号叫不错”,我认为这话说得有理。这“野狼嚎”的外号放在周葵身上,真是恰如其分。周葵喜欢唱歌,嗓门又大,她每天进门唱,出门唱,吵得大家受不住,就送了她这个雅号。后来为了叫得方便,就叫“野狼”。反正周葵有点二百五,也是声叫声应。
那时唱歌是有限制的,《康定情歌》不能唱,情调不健康;《洪湖赤卫队》不能唱,那是歌唱贺龙的;《送君》不能唱,那是歌唱彭德怀的;民歌更不能唱,因为民歌大都是涉及爱情的。如果不小心唱错了,马上就有人打你的小报告,说你思想不健康。有一次上工,路上触景生情,不由自主哼起了“洪湖水呀浪呀么浪打浪啊”,八班的“花猪”连忙说:“谁在唱洪湖水?”歌声戛然而止。八个样板戏里的唱段,歌唱毛主席的歌,忆苦思甜的歌,毛主席语录歌,毛主席诗词歌,歌唱文化大革命的歌,可以唱。“拿起笔,做刀枪,集中火力打黑帮,革命师生齐造反,文化革命当闯将”。“天上布满星,月牙儿亮晶晶,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把冤伸。”“想起往日苦,两眼泪汪汪”,“毛主席的书,战士最爱读,字字那个句句呀下功夫,深刻的道理,细心领会,只觉得心眼里边热乎乎”唱这些歌,不会有人打小报告,还会有人跟着唱。有一段时间,为了迎接党的“九大”胜利召开,出了一首新歌叫着“长江滚滚向东方”,我们不仅唱,还排成了节目。“长江滚滚向东方,葵花朵朵向太阳,满怀激情迎九大,迎九大,我们放声来歌唱,我们放声来歌唱”。我们一边唱一边舞动手里的葵花,不断地变换队形,极尽所能的表达我们对“九大”胜利召开的喜悦心情。可又有谁知道,当时被写进党章,被法定为毛主席接班人的林彪,每天被我们敬祝“身体健康,永远健康”的“林副统帅”后来竟成了“反党反毛主席”甚至要暗杀毛主席的叛党叛国者呢?林彪摔死在温都尔汗,对我而言,好像被当头猛击一棒,晕晕乎乎的,几乎辨不清方向,不明白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当然这是后话。当时的我们,绝对没有一个人会想到事情会是这样的结果。
爱唱歌,想唱歌,大声唱歌,歌声像糖水化解苦和累,歌声像春风美化苦和累,歌声让苦和累的生活充满朝气。九班的人在“野狼嚎”的带领下,都有几分“野狼”气。“麦浪滚滚闪金光,棉田一片白茫茫,丰收的喜讯到处传,社员个个心花放啊,心花放”。“樱桃好吃树难栽,不下苦工花不开,幸福不会从天降,社会主义等不来”,“莫说我们的家乡苦,夜明宝珠土里埋,只要汗水勤灌溉,幸福的花儿开不败”。走在上工的路上,“野狼”又开始嚎,“野狼!你有完没完?吵死我了!”“佛爷”开口了。“红军不怕远征难,万水千山只等闲……”对着“佛爷”的耳朵,“野狼”大声地嚎着,边嚎边笑。“佛爷”是王耀荣的雅号,她嘴角尖尖的,微微上翘,仿佛画上慈禧的殷桃小口,她不像我们爱大说大笑,仿佛很有城府,我们就将这个雅号送给了她。她是武汉水利电力学院的学生,父亲是武钢的工人,因为是工人出生,所以有一点优越感。尽管她不苟言笑,每天都紧闭着嘴唇,但她劳动很踏实,很卖力,不会偷奸耍滑。她和秦慧兰都是水院的,秦慧兰也是个很能干的姑娘,干活也很卖力,还会裁剪衣服,属于心灵手巧一类。王耀荣的男朋友比她小四岁,是她大学同班同学,“她的男朋友来了,我们就喊他“小李子”,先开始喊“老佛爷”,“小李子”,他们两个都不答应,但经不住大家见面就喊,他们也就默许了。她是单眼皮,头发有些黄,她常常说:“双眼皮到老了以后眼皮会塔拉下来,单眼皮不会塔拉,到老了以后,单眼皮比双眼皮好看。”我们就打趣她:“佛爷,到时候你就是最美丽老佛爷了。”有时看到她的男友来了,我们也就故意大声唱:“美丽姑娘见过万千,唯有你最可爱!”这就不是一只野狼在嚎,而是群狼狂嚎。大家边嚎边起哄,大伯家里总是热闹哄哄的。
我们嚎歌,常常是一人嚎众人和,属于“下里巴人”式的,跑调不跑调大家都不在乎,只要开心就行。阳春白雪的歌者当然也有,比如杨舟,不过她轻易不亮嗓,只有我们这一群大白嗓子,嚎起来劲头十足。扛着铁锹,打着赤脚,走在自然河大堤上,“野狼”突然就嚎起来:“雪山升起了红太阳~”后面马上就应和:“拉萨日夜放光芒!”“翻身农奴巧梳妆~”“父女双双逛新城。”“阿爸吔!”后面一群人答应:“哎!”“快快走!”“哦!”“女儿吔!”“哎!”“等等我!”“快快走来,快快行呀,”“啊呀呀!”顺着风,歌声越飘越远,唱完后,一定还有一片欢快的笑声。有一次,整个农场要文艺汇演,正好有个哑巴会讲话的节目,就由“野狼”和杨舟来演,“野狼”演女儿,杨舟演父亲,两人在台上唱着,害得李维成的脑袋被人钉梨涡。那时的我们,就是一群“少年不知愁滋味”的“疯子”,毫不吝啬的挥洒着青春和汗水,充分地享受着劳动的快乐,每天乐不颠颠的,用傻不唧唧的嚎歌,改善单调的生活,努力让自己的生活灿烂多彩。
吃饭也要唱语录歌。有一天正赶上“野狼嚎”值班,又是休息天,晚上吃肉丝面。香气扑鼻,热气腾腾的肉丝面,是“野狼嚎”的最爱,也让全连的人馋涎欲滴,“野狼嚎”对大伙巴不得快点吃肉丝面的心思很了解,在大声喊了“立正”“稍息”之后,用调侃的语调说:“让我们共同唱一段毛主席语录歌:“下定决心,预备——唱!”“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歌声在饭场响起,洪亮的歌声里似乎有一种异样的东西在涌动,歌声落地,随着一声“解散!”大家欢笑着操起自己的碗筷,“呼啦”一声把饭桶围得严严实实,“下定决心”盛肉丝面,“不怕牺牲”的吃起来。
农场的精神生活很枯燥,大家都盼望着能有电影看,有戏看。这一天终于盼到了,六九年临近过年的时候,场部放电影。电影的名字是《钢琴伴唱红灯记》,是八个样板戏之一。我们都兴冲冲的拿着自己的小马扎,排队去看电影。谁知天公不予作美,电影放了一半竟下起雪来。刚开始是零星的小雪花,雪花在灯前飘飞,小精灵一般,妙曼地飞着;接着像谁在空中罗篩罗面一般,密密地,风吹柳絮,“乱花渐欲迷人眼”;再后来柳絮里掺杂了鹅毛,越下越大。看电影的人头上身上,都开始变白,人群稍有一丝骚动,但广播里立即传来助理员的声音:“大家不要动,我们要把看电影当作政治任务来完成。”于是大家就又安静地继续看。有人说:“可惜放的不是《白毛女》,要是放《白毛女》那可就是情景交融了。”我们就这样坐着,听着,看着,直到电影结束。回家的路上,总少不了叽叽喳喳,有人赞叹殷承宗的钢琴,有人赞叹刘长瑜的唱段,有人埋怨头发衣服湿了,正在大家絮絮不休之时,“野狼班”集体大声地吼起来:“爹爹给儿无价宝,光辉照儿永向前!”我们九班是一个充满快乐充满阳光的集体,这一吼,把一些人吓了一跳,她们羡慕的说:“九班就是疯子班,野狼班。一个班的人被‘野狼嚎’带成了疯子。”可“野狼嚎”们依旧假装没听到,敞开喉咙乐和着。
在看过《钢琴伴唱红灯记》不久,当时的东风京剧团,现在应该是孝感京剧团(文革掀起了一阵改名热,把名字改得更革命化一些,孝感就改为东风),到我们驻地去慰问演出,演出的剧目是《沙家浜》。演出地点在干邑,距我们驻地马湾大概有七八上十里路,晚饭毕,我们就整队出发。开始上路时,还能看见田地、村庄,慢慢地夜幕就拉下来,什么都看不见了,等到了演出地点,又是刮风又是下雨,冷飕飕的,但我们依然兴冲冲的,坐在剧场里,一直看到演员们集体出来谢幕。回来的路上,黑魆魆的,高一脚低一脚,泥几桄榔,路太远,又凹凸不平,曲里拐弯,突然野狼班有人嚎起来了:“这个女人不寻常”,“刁德一耍的什么鬼花样”“垒起七星灶,铜壶煮三江,摆开八仙桌,招待十六方,来的都是客,全凭嘴一张,相逢开口笑,过后不思量,人一走,茶就凉,有什么周详不周详”,叽叽喳喳,嘻嘻哈哈,引得村子里的狗汪汪汪地叫个不停。“九班就是个疯子班,”不知谁在妄加评论。“我觉得她们班很好,阳光,乐观。”不知谁在为我们说好话。“就是嘛,你苦也是一天,乐也是一天,你看她们班多团结,做事效率多高!”听到别人夸奖,“野狼”全班都兴高采烈,心里一乐呵,唱的声音就更大:“我们都是神枪手,每一颗子弹消灭一个敌人,我们都是飞行军,哪怕山高水有深。”“怎么还唱贺绿汀的歌,他不是被打到了吗?”“滚你的,‘花猪’,你一天到晚就只知道这不能唱,那不能唱,那你就唱一个吧!”“花猪”不做声了,野狼班好像在黑夜里也能高歌猛进一样,精神抖擞,意气昂扬,用更大的声音唱起来:“我们年轻人,有颗火热的心,革命时代当尖兵!那里有困难,那里有我们……”歌声在原野飘荡,崎岖和泥泞,都不再重要,好像胸膛里真有一团火在燃烧。
十四、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
我家大伯大妈一共生有四个子女,但四个子女相互之间年龄距离较远,两个大的几乎可以做两个小的长辈。大哥已经娶妻生子,大儿子几乎和大伯大妈的小儿子同岁;大姐的女儿和大伯大妈的小女儿桃安也差不多大。大伯大妈和自己的小儿女一起过,在我们住在大伯大妈家的时候,他们的一双小儿女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曾经教我有关蚂蝗知识的的桃安就是大妈的小女儿,她长得并不美,皮肤粗糙,黑,腰也不细,一对乳房大大的,她不戴胸罩,有一只眼睛还是宝石眼。桃安对自己的长相很不自信,总是一个人躲在房里,很少出去串门。自从我们住在她家后,桃安看到我们在家里唱进唱出,并且每个人都戴胸罩,桃安也开始要我们帮她买胸罩,我们帮她买来胸罩,她不好意思羞羞答答地戴上。那时农村姑娘都没有胸罩,两个乳房走起路来一颤一颤的,容易下垂。那时沈进喜欢绣花,她在一块白色的的确良上面画迎客松,每天收工回家,她都要綉上一会,迎客松旁边还绣了一行字:“天生一个仙人洞,无限风光在险峰”。桃安看后,觉得很好,就要沈进帮她画一幅,沈进綉的是门帘,桃安也绣门帘。她们都很憧憬当新娘。
别看桃安有一只眼睛不好,她的花却綉得很好。她用一个圆形的绷子,把布绷得平平的,用一只很小很小的绣花针,綉呀綉呀,她怕把门帘弄脏了,就用另一块布把不绣的部分包住,千针万线,万线千针,密密的绣着,把她对生活的憧憬,全绣在了花上。桃安在绣花时,非常安静,她总是坐在她的房间里,静悄悄地绣着,有一次,我进了她的房间,她和我聊起了她的婚事。她告诉我她的对象是一名解放军,家庭状况也很好,男孩的父亲还是一名公社干部,她非常满意这桩婚事。可惜的是,男孩从没有给她写过信,这让桃安很挂念。终于有一天,我看见一位解放军从大伯大妈家走了出来,手里还提了一个军用提包,大嫂极力挽留他,他还是头也不回的走了。我进了屋,看见桃安正哭得伤心,她的两只不大的眼睛都红红的,眼泡肿肿的,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桃安的婚事黄了。看到桃安对婚姻的渴望,对美好生活的憧憬,我很同情,但毕竟是婚姻自主,我们也都爱莫能助,只好安慰她:“桃安,遇事要想开些,以后会遇到好男孩的。”
桃安很听劝,不久就恢复了常态,她不像我们这些念过书的人,容易多愁善感,她依然在她的房间里绣花,一针一线,一丝不苟,把一棵松树绣得挺拔俊秀,和沈进一样,她也绣了“天生一个仙人洞,无限风光在险峰”,我们都夸奖她的花绣得好。她对我们这一群性格活泼、爱说爱笑的女大学生也很羡慕。每到休息日,我们和各自的男友出去逛,她也很羡慕。她和我说:“班长,什么时候我也能像你们一样就好了。”我说:“桃安,一定会有一个有福气的男人娶你做老婆,对你很好的,你一定会过得很好。因为你勤劳,心眼好,你一定会嫁个好男人的。”听我这样说,桃安很高兴,她说:“我没想到他不要我。”我说:“强扭的瓜儿不甜,他不要你,是他没福气。”过了几天,大姐来了,她果然又给桃安找好了一个婆家,还把男孩带到大伯家,那男孩有些孩子气,但对桃安很满意。桃安羞答答的,红着脸,不讲一句话,绣花的手微微有些发抖,男孩像弟弟对姐姐一样,看桃安绣花。听大姐讲,男孩家里比较穷,对桃安很倚重。桃安是个既能吃苦又能耐劳的女孩,个子高大结实,在那个靠工分吃饭的年代,是个好劳力。从我对他们家观察来看,桃安也是会精打细算的姑娘,有这样的女人,在农村不是福气是什么?桃安需要的就是一个自己能作主的家,她会凭借自己一双勤劳的手,改变自己的生活的。从她的小女婿来了之后,桃安的心情好多了,她虽然每天依然不声不响的绣花,纳鞋底,做鞋帮,出工挣工分,但她的脸红润润的,黑里透红,她把我们买给她的胸罩穿上,显得身材高挑,有一天我又到她的房间玩,她说:“班长,我一定会把自己的家当好,结婚后我会养鸡,养鸭,养猪,养羊,出工挣工分,盖新房,我一定要那个人看看,他不要我是一件后悔的事。”我说:“我相信你。”“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炷香,他实在不该那么看不起我。”看着桃安那激动认真的样子,我也很感动,桃安,这个朴实的农村姑娘,她是多么要强,多么倔强啊!她性格中的某些东西,使你不能不敬佩,那就是自尊自立,自强不息,这不就是人类社会得以发展根本原因吗?和桃安在一起,能感觉到从灵魂深处散发出的幽微的茉莉花香,这与她的外貌毫不相关。
和姐姐桃安的婚事比起来,弟弟根子的婚事就充满了喜庆。因此也就多了很多笑声。根子的媳妇也是别人介绍的,媳妇要求不高,要扯六套衣服,并且点名要“公尺裤子”,我们最开始都不懂什么叫“公尺裤子”,就问根子:“什么叫做‘公尺裤子’?”根子说:“现在买布,是好布都用公尺量,用公尺量的布做裤子,就叫公尺裤子。”我们从未听说过“公尺裤子”,头一次听到这个名字,大家都哈哈哈地笑起来,非常开心。根子也笑起来,家里充满了笑声。我们还问根子:“你媳妇长得什么样?”根子说:“我也没敢多看,反正是个姑娘伢。”想到老实巴交的根子去相亲,连姑娘没看清,就觉得很有味。屋里又是一阵笑声。其实根子说的“公尺裤子”布,就是的确良,锦纶华达,凡尔丁之类的化纤衣料,现在的人要都不要了,可那时却是姑娘的嫁衣料,社会的进步与发展真是太快了。
儿女的婚事都有了着落,大伯大妈心里也都很开心。和大伯不同的是大妈即使有喜事,也绝不喜笑颜开,她每天都面容平静,挺直腰板,不停地在家里做这做那。她干干净净,利利索索,和大伯形成反差。大伯是个粗腿,又不爱干净,有点窝囊,还特别爱讲话。有一次大伯和我讲起了被蛇咬了应该怎么办,我说找医生,大伯说:“儿呀,有些事很急,等不得医生,得自己想办法。”我说:“那怎么办呢?”大伯说:“有一年,你大哥被毒蛇咬了,咬的是脚背,眼见大哥就不行了,我捉到了咬他的那条蛇,把蛇打死了,剁下蛇头,放在瓦片上焙干,碾成末,掩在蛇咬的伤口上,慢慢你大哥好了,同样被蛇咬的另一个人,没有找到蛇,死了。”我说:“真的呀?”大伯非常肯定地说:“真的。”我想大哥肯定是被无毒蛇咬了,却被大伯说是用这种剁蛇头的方法治好了。但我不愿说破,我们都喜欢大伯,喜欢他喊我们时的亲切。不过,我家大伯有些事也常常让我们目瞪口呆,有一天下工回来,唐海珍告诉我:“大伯今天从房上摔下来了。”我问:“为什么?”唐海珍说:“房子漏了,大伯上房检屋漏,不小心摔下来了。”看到大伯委顿地半倚半靠在门槛边,我心里很难受,仿佛自己的父亲受伤了一样,连忙和唐海珍去到场部买了两斤糖 送给大伯,大伯也很感动。他说:“儿呀,我们农民命大,摔倒了,有法子,找几根蚯蚓,用手拍一拍,生着吞下去,不会落病根。我在摔下来以后,已找到几根蚯蚓,洗一洗,放在手心里拍一拍,吞了。还喝了茅粪。你大伯我一辈子没有能耐,已经喝过几次茅粪了。”听说大伯喝茅粪,我差点呕吐起来,但看看大伯倚在那里的样子,我难受极了。在大伯又一次喊我“儿呀”的时候,我不觉得他是大伯,仿佛他就是我的父亲,我就是他的孩子。这就是我们的房东一家子。他们那种纯朴、善良,与世无争,与人为善还带点小愚昧的性格,常常让人感动,觉得和他们在一起很安全,很温暖。
十五、伤逝
“桃安,沉湖的蚊子真是多,又大,被蚊子叮了又疼又痒,有没有人被蚊子叮死?”桃安说:“那是肯定的,听老人们讲,以前有人犯了法,当官的就把他捆起来,不穿衣服,扔到湖里让蚊子叮。有人硬是活活被叮死了。”“那浑身不是被叮肿了吗?”“那还用说。”“好可怕。”“沉湖有名的几句话‘三个老鼠一麻袋,三个蚊子一盘菜,单砖砌起房子来’。”“我可千万别被这样的蚊虫叮了,叮了就有可能得病。”在我和桃安聊天之后不久,我的大学同学朴世平就因被虐蚊叮咬而感染了脑膜炎,而我可能是最后一个和他说过话的人。
那是夏天的一个上午,刚下过雨,天气闷热,村里沟渠里都灌满了黄泥汤水,路上也很泥泞。我到场部卫生院去有事,顺便在那里逗留了一会儿。在那里我见到了朴世平,我看他的样子有些不对劲,无精打采,就问他:“朴世平,你怎么了?”朴世平是我们年级最小的,长得很清秀。他看到我像看到自己的姐姐一样,跟我说:“周述网,我的头疼得要命,我好想我的姆妈。”武汉人称自己的妈妈为“姆妈”,朴世平说这话时候的样子,就像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我想他大概是病了,病了想家是很正常的,就问他:“你病了拿药了没?”他说:“医生给了我感冒的药,我吃了没有用,头还是疼。”当时他站在卫生院土台下面,脸黄黄的,有气无力,浑身松垮垮的。我安慰他说:“你好好休息几天,现在回家肯定是不现实的,想你姆妈也回不去呀。”他听了我的话有些伤感,默默地转身离开。看着他拖着病体慢慢往住处走,无精打采的样子,我的心里也很难受,我完全没有料到那竟是他与我最后的诀别。
第二天傍晚,我出工回来,就接到连部的通知,连长一脸严肃地要我赶快坐车到天门县医院去照顾朴世平。那天同车去的同学有潘长胜,王淑兰,彭才秋是先一批去的,后来外语系的张素云也到了,还有其他的一些同学也想来,但场部不允许。张素云是彭才秋的爱人,他们那时已经领了证。我们几个到了医院后,也都不知道朴世平到底怎么啦,只见他平躺在一个抢救机上,心脏还在跳动。眼睛半睁半开,但已经定住了,没有睛采,瞳孔已经放大。但没有人敢往坏处想,大家都很关切的围在朴世平的身边,为朴世平担心着。尽管他的眼睛定住了,也没有了呼吸,但心脏还在跳动,我们都天真地盼望着待会儿就会把他抢救过来,他的眼睛就会眨了。我想:心脏还在跳动,还有救,说不定一会儿他就醒了,看见我们来了,就会坐起来和我们说话。看着他那清秀的脸,挺直的鼻梁,淡淡的不太浓的眉,我坚信他一定会醒过来。
不一会儿,朴世平的姆妈真的来了,老太太经过几百里路的颠簸,显得风尘仆仆,她大概也和我们一样,认为儿子能醒过来,就一步抢在儿子身边拉着儿子的手喊:“胜胜,胜胜,姆妈来了,姆妈来看你了,你么样了?你醒醒呀!”“胜胜,胜胜,姆妈来了,姆妈来看你了,你醒醒!”听到朴妈妈的喊声,我们都很心酸,也更加注意朴世平的反映,我们都真心希望,慈母的声音能唤醒沉睡昏迷的孩子,也都跟着他妈妈的喊:“朴世平!朴世平!你妈妈来了!你醒醒!”喊着喊着,喊声突然变作了撕心裂肺哭声:“胜胜!胜胜!你不能走!你走了你的姆妈么办?”“胜胜!胜胜!我的儿呀!”我们这时才发现朴世平的心脏没有跳动了。手脚开始变凉变硬,撕心裂肺绝望的哭喊让每个听闻者为之心伤:“胜胜!胜胜!你睁开眼!看你的姆妈一眼!我的心肝!”“胜胜!胜胜!我的儿呀!”病房里一片啜泣声,慢慢变作呜呜的哭声,最后都放声大哭,大声的喊:“朴世平!朴世平!”一个病房哭得翻江倒海。朴妈妈更是哭得咽长气断,死去活来,儿一声肉一声,不住的问:“儿呀,你究竟得的是什么病?为什么不等等你的娘?”“儿呀,为什么别人的伢都好好的,你却走了呢?”“儿呀,你让你的姆妈以后靠谁呀?”随同朴妈妈一起来的是朴世平的大哥。后来才知道,朴世平的大哥和他是同父异母。朴妈妈当时已乱了方寸,我们也都未经过这样的事,多亏有大哥在,诸事才得以料理。
朴世平是他妈妈唯一的儿子,朴爸爸早就去世了,朴妈妈守寡养大自己的儿子。她没有固定的工作,靠着帮人艰难度日。所以说朴世平就是他妈妈后半生的依靠,盼星星盼月亮,好不容易盼到儿子大学毕业,自己的好日子就要到来了,可儿子却死了,他走了,他妈妈的晚景就可想而知。听闻朴爸爸原来是国民党政府的一个小官吏,在那个论成分的年代,他妈妈走到哪里都低人一头,只能逆来顺受。我想这位老人对生活可能也没有过高的要求,就是希望将来能和儿子长相厮守,过过老百姓都过的小日子,给儿子洗衣做饭,抱孙子,伺候儿子媳妇一家,其乐融融就足够了。而朴世平一死,把他妈妈的愿望彻底粉碎了,这叫她怎能不伤心呢?老太太长得娇小玲珑,皮肤白皙,看得出年轻时是个小鸟依人的姑娘。但命怎的就如此不济呢?
朴世平的死,应该说是一次责任事故。一是朴世平生病的时候,场部的医务人员根本就没有认真地为他诊病,有人甚至认为他是不想下湖劳动在装病,以致他说自己头疼得要命,他们也只用一点感冒药来应付一下,根本谈不上望闻问切,他的病是拖了三天才送到天门医院的,送去时人已不行了。如果早一点把他送到天门人民医院,他不会死。二是当时带领我们劳动的人,太看重劳动的成果、生产的进度,对自己的属下漠不关心,尤其对生病的人,没有谁来嘘寒问暖,一切任由你自己,生病了,你自己照顾自己,你的劳动任务还得别人来完成。病好了,就赶快下湖,任务第一。从现在的眼光来看,我们当时做的在当时人看来十分神圣的伟大的工作,实际上是在破坏生态环境,是在劳民伤财,也是对人才的极大践踏。中国是一个人口大国,死个把真的算不了什么,不过是多少亿分之一而已,而对于一个靠帮人养大儿子的妇人来说,那就是生活的百分百,就是她的天,她的地。现在她的天塌了,地陷了,她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她白发人送黑发人,教她如何不绝望呢?就在朴妈妈哭得气断声吞的时候,大哥来了,大哥轻轻地拍了拍朴妈妈的肩,说:“您先别哭,现在看看胜胜的后事么办?”“么办?全靠你这个当大哥的了。”“总不能就这样敞着让他回去,总该有个棺材盛着,您说呢?”“那当然,么样也不能让他敞着回去呀!”“还有,他是在部队农场走的,最好要穿军装入殓。”“行,你安排吧。”军垦农场来的人对现在家属提的要求,一概答应,百依百顺,很快一个黑色棺材抬了进来,为了不让朴妈妈过分伤心,我们把她劝到了一边,等装殓好了,棺材要盖盖子的时候,大哥又过来请她去看自己儿子最后一眼。朴妈妈人已经麻木了,顺从的来到棺材边,看到自己的儿子静静地躺在里边,就又喊:“胜胜!胜胜!姆妈来看你了!我的儿呀!”就在母亲的哭喊声中,棺材要钉钉了,斧头砸在棺材钉上,声音既空且大,“硿硿”的声音,像直接落在人心上。朴妈妈一头扑在棺材上,双手捶打着棺材:“胜胜!我的儿呀!”那一声声撕碎人心的哭喊过后,就再没了声息,朴妈妈晕过去了。大家七手八脚的又去救朴妈妈,掐的掐人中,摇的摇手,揉的揉心口,好不容易像从地底发出来的一声:“儿呀!你把你的妈妈也带走!”在妈妈的哭喊声中,棺材依旧在“硿硿”地钉钉。昏黄的灯光下,到处是忙乱的身影。时值炎夏,又闷又热,雨汗通流,没有一丝风,天热得让人透不过气来。虽事隔多年,那“硿硿”的声音仍在耳畔回响;那悲惨的一幕,至今仍在眼前。不一会儿,就有军车在门外等候,棺材被抬上了车,朴世平跟着他姆妈回武汉了。因为人多车少,坐不下,我和王淑兰都没能上车,就只站在医院大门口和朴世平告别,想着他的妈妈在暝色中惊惊慌慌,风尘仆仆地来,在夜色中凄凄惨惨,悲悲切切地走,这来去之间,水米不曾沾牙。只哭得咽长气短,死去活来,与自己的儿子阴阳两隔,该是多么的不幸啊!我和王淑兰送朴妈妈上了车,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看着车子渐行渐远,就相对着抹起泪来。我到现在也想不起自己是怎麽回到农场的。
朴世平死后没多久,“自然河”也死了。我听到“自然河”去世的消息,倍受打击,心里感到很疼。仿佛是自己亲弟弟走了一般,在他家人来接他回家的时候,我止不住泪如泉涌。“自然河”是被雷击死的。他在大堤上,下雨,涨水,他要不断地抽水,要抽水就要发电,忽然一个炸雷,他就没有了。想到他站在大堤上喊我和邱冬生吃饭的情景,想着他到我们连队菜地摘西红柿的样子,都觉得好心疼。那天傍晚,阳光一片金黄,他到我们菜地摘西红柿,我们都不知他的名字,就在私下里说:“这就是‘自然河’。”没想到他说:“我妈妈告诉我西红柿生的不能吃。”听到他话的人都笑了起来,因为这太幼儿园了。而他却毫不在乎我们的笑,依然很认真地说:“我妈妈是医生。”可以说当时听到他的话的人,都把他当做自己的小弟弟,就说:“你多摘一点,再摘点豆角。”他说:“够了,我要不了那么多。”‘自然河’走后,有时我会一个人站在河的大堤上,看那个歪斜的草棚,在夕阳下孤零零的,抽水机也不再响,电线像死蛇似的,扭曲着一动不动。再也没有了那个英俊的少年,一种莫名的伤感涌上心头。我不好意思把这种感受告诉别人,怕别人误会,但我确实直到如今,还会静静地一个人想念那位连名字都不知道的“自然河”,愿他在天堂安宁。
十六、父亲来队
我到农场以后,就给家里写信报了平安,还把我第一次领到的工资寄了一百元,其实当时我们的工资是四十二元五角,因为是三个月集中发,才有了这么多的钱。后来听我的父母讲,我的钱寄到家的那天晚上,我家门庭若市,到我家借钱的乡亲扯成了串。借的最多的是我父亲的发小饶叔,借了二十五元,借的最少的是根发爷,只借了二元。因为一向在村里都是平头,家里无论是在哪个朝代都没有出过一个有头有脸的人,偶然被乡亲们这么看重,我的父母感到很是光彩。等到借钱的人都陆续走光后,父母坐在自家的小院里,又幸福了半天,月亮偏西才去睡觉。可我的父亲硬是睡不着,他就和我妈妈说:“怎么分到农场里去了呢?不是读的师范,出来就当先生的吗?不行,我得到农场去看看,她在家都没有干过活,去农场怎么受得了?”我的父亲是一个说一不二的人,说要到农场看我,就要到农场看我,他跟生产队里打了声招呼,就出发了。谁知道他在路上历尽了艰难。
我的父亲不识字,也没有出过远门,他除了年轻时帮助刘邓大军抬担架到过襄阳以外,再就是和乡亲们一起到“小顶山”烧过香,其它时间都是在我的家乡,偶尔走一下亲戚,也都是很近的地方。这次出门看我,对于他来说无异于去异国他乡冒险。他拿着我的信封,不懂坐车,见人就问,全靠别人指路。但他当时只知道我在天门马湾,坐火车在辛安渡下,至于到辛安渡以后如何再到马湾,则茫然无知。
在别人的指引下,父亲在辛安渡下了车,天已黑了,他只得在车站旁找个旅店住下,因为没有出过远门,父亲根本听不懂辛安渡人的话,而他讲的是一口纯粹的襄阳土话,辛安渡人也听不懂。语言不通,自己又不认识字,父亲住在小旅店里,愁肠百结。但父亲有个很大的优点,就是爱和人叙家常,他住在店里,和店里的服务员讲自己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去干什么,慢慢地,服务员能听懂一点父亲的话了。服务员是辛安渡本地人,也是父亲的热情的义务宣传员。他告诉别人,这个老乡是要到天门马湾看望自己的女儿,他的女儿大学毕了业,在马湾部队农场劳动锻炼,老人不放心,特地去看望,但却不知道在哪里坐船。父亲已经在旅店住了三天,他除了不厌其烦的和别人讲他此次出门的目的,就是到河边坐着。望着河水和眼前的过往船只,茫然无助。几天之后,辛安渡车站旁种地的人很多都认识了父亲,一天傍晚,父亲正失望的坐在河边,一个人告诉父亲,到天门马湾的船来了。父亲喜出望外,拿上他简单的行李就上了船,在船上,他依然是靠着不停地问人,才在天门马湾的小板下了船。写到这里我得衷心感谢一位天门老乡,因为我父亲到达小板时天已经黑了,那位和我父亲同船的老乡(也是我父亲问路认识的)看天色已晚,就留我父亲在他家住下,还招待我父亲吃了饭。那时候的一顿饭,可不比现在的一顿饭,那时的粮食多金贵啊。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可我始终未能报答他。甚至连他长得是什么样,叫什么都不知道。如果他现在还健在,我祝他长寿,平安健康,如果他已经作了古,我愿他在天之灵安宁。也是靠那位老乡指路,我父亲在第二天一大早就找到了我们连队,当时正该我值班,正在吹出工的哨子的我,突然听到了我父亲讲话的声音,我赶快跑回大伯的家,果然是我的父亲来了!看到我父亲的那一刻,我真不敢相信我的眼睛,我真不敢想象我的父亲会找到马湾这个地方。我笑着喊了一声:“大叔!”因为我出生时父母已经夭折了两个孩子,所以在我出生后,父母就不让我喊他们“爸爸妈妈”,而是让我喊他们“大叔大婶”,还给我拜了干爹干妈,而我的干爹干妈又穷又丑,他们认为这样的丑人能镇得住祟,孩子好养一些。父亲看到我,也笑着,说:“可找到你了。”听父亲讲寻我的经历后,我非常感动,也真真切切的体会到了父爱。
由于路上心焦着急,又缺少保养,父亲找到我后就生病了。他眼睛发红,口舌溃烂,还有点低烧。我心疼得不得了,要带他到卫生所看一看,他说没事,是路上心焦惹出的火,过两天就会好的。父亲到连队的那一天我没有出工,专门在家陪他一天。父女二人尽情的说话,叙家常。又过了一天,赶上是星期天,李维成还到干邑镇上去买菜,在大伯家招待我的父亲。我们请大伯作陪,和我父亲一起叙谈,喝点小酒。可惜他们相互之间语言不通,没有翻译谁也听不懂谁的话。我还把父亲带到我们围垦的已经长满稻子的田间,看到齐刷刷的稻子,父亲说,你们的庄稼长得不错。
田里的活很多,我也不能多陪父亲,第二天就让父亲一个人在连队呆着。等我们收工回来的时候,我看见我的爸爸正在连队的菜地里锄菜。炊事班长说:“老九,大伯真是一个勤劳的人,你们刚走,大伯就来帮忙干活。”我说:“怎么样?这就是贫下中农的本色!”看到我的父亲正在菜地锄菜,连长指导员都很客气地喊道:“大伯,你怎么不休息一下,就到地里干活来了?”我们班的姐妹也都亲热地喊我的父亲:“大伯!累不累?”父亲笑着说:“不累,你们在地里干一天都不累,我哪里累了?”秋天的夕阳把金色的光辉毫不吝啬地洒向宽阔的原野,小河的水清幽幽的,静静地流着,柳树的倒影在水里摇曳着,一片欢声笑语,在小河里漾开。这一切都成了我脑海里永不退色的最美的图画。看到我回来,父亲也收了工。我感到父亲是抓紧一切时间和我在一起,吃过晚饭,我就陪父亲聊天,父亲就和我讲我们村里一些事。父亲是个本分人,在我们周李庄口碑极好,村里哪家有困难,只要请父亲帮忙,可以说是有求必应。我到现在还记得隔壁三爷家麦叔和群叔要分家,没有房子,而盖房需要宅基地,他们家又没有宅基地。刚好我家祖上还有一块宅基地正闲置没用,三爷家事先既没有和我父亲打招呼,也没有和我的祖父打招呼,更没有和我的母亲打招呼,就突然请我父亲去他们家吃饭,在饭桌上提出要宅基地,要父亲成全他们,父亲二话没说竟然答应了。尽管我当时还小,也觉得三爷他们这顿饭请得有些卑鄙,名义上是请我父亲去吃饭,实际上就是要谋我们的家产。但父亲和母亲好像都没有理会这些,我还就这件事问了我的父亲:“三爷凭什么要了我们的宅基地?”父亲说:“三爷是没有办法,都快四世同堂了,还人老几代挤在一起,你看他们家十几口人,还有猪鸡牛驴,挤在一起,闹哄哄的,再不分家,屋都挤爆了。再说他们也确实没有宅基地,困难得很,我们暂时还用不着,你的弟弟都还小,以后的事谁也不知是什么样子,给他们先用。”有了宅基地,麦叔群叔顺利的分了家,后来他们的儿子们又再次的分家,从麦叔群叔一直到他们的儿女,对我父亲都很尊敬,我觉得这大概就是他们的感激吧。想到有的亲兄弟为了争家产打得头破血流,而我的父亲毫无怨言的出让自己的宅基地给别人,这种品格,无论如何都算得上是伟大,我为自己的父亲而骄傲。我们姐弟四人都很尊敬父亲,虽然他不认得字,但他明理,而且他从不骂人,也很少发脾气,也不像其他的农村人爱说粗口,他是我们的榜样,是我们心中的丰碑。
父亲有个特点,他无论到哪里走亲戚,一走到先告诉你他什么时候回家。这次到我这里也一样,他费尽千辛万苦才找到我,一走到就说:“我在你这里住一个星期就回家。”我说:“您好不容易才找到我,为什么不多住两天呢?”父亲说:“看见就行了,我还得赶快回去跟你妈说说你在这里的情况。”在我们家里,妈妈总是占主动,她能说会道,手勤脚勤,能干,持家有道,父亲在很大限度上都是听妈妈的。他说要赶快回家,向妈妈汇报我在这里的情况,可见妈妈也是十分挂念我,就这样,父亲来队只住了一个星期就回去了。真是相见不易,分别同样难受。回去的时候,我送父亲到小板,时值深秋,又是傍晚,暝色渐合,看着父亲背着一个小包上了船,瘦削的身影渐渐远去,我的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流。我不知道父亲今晚会在哪里过夜,是在船上,还是在车站?有没有被子盖?他不认识字,会不会坐错车?会不会坐过了码头?我给他的几十元钱,会不会被小偷偷去?带着重重的忧虑,我一个人走在回连队的路上,眼泪一直往下流,怎么也擦不干。
我是一个从不会在父母面前撒娇的孩子。尽管我的父母把我看得很宝贵,对我寄以很大的希望,但我只会尽责,不会撒娇。在父母面前我从来表现都是很坚强,让他们放心,这次父亲来队探亲也一样。我没有对父亲讲我们下湖的艰辛,没有讲冬天的冰有多厚,没有讲夏天的雷有多么的响,雨有多么的大。我要让父亲放心,他们的女儿在农场过得很好,农场是一个美丽的地方。
后来听我妈妈讲,我父亲回家之后,一个生产队的人都知道他路上所受的艰辛,也很羡慕他能走这么远的路,父亲说天门人讲话他根本听不懂,讲到我在农场的生活,他也只说我们出工都穿黄色的旧衣服,哨子一吹,都赶快出走。每天都很忙。曾经一度,父亲成了周李庄的新闻人物,也是人人都羡慕的人物。因为他有一个可以在外边拿工资吃饭的女儿,这女儿还给他买了鞋,给他带了钱。
十七、收获
父亲走后没多久,我们就开镰收割,那真是一段十分幸福的日子。稻田里的稻子金灿灿的,每一个稻穗都低垂着头,稻叶黄了,风一吹就沙沙的响。看到自己亲手种的庄稼能获得大丰收,真是一件快乐的事。我们一人一把镰刀,在我们的稻田排开了队,开始了收割。在割谷的队伍后边,跟着一个机板仓,两人站在机板仓上,手里拿着刚割下的稻子,把稻穗放到机板仓里,用脚踏,板仓里的轮子就转动,稻粒就打下来了。通常一个机板仓要用四个人,两人站在上面操作,两人负责把稻子递到她们手里,剩下的人就负责割。机板仓声音很大,像有人在大声的唱歌,谷粒在轮子上跳舞,纷纷落下,金灿灿的。操作的人会被障得满头满脸的灰,但依旧毫不在乎,大家轮流操作。谷子装满了,就用麻袋装起来,扛到田头,再用车把它们运走。经过一年的劳动锻炼。我们都变得身手敏捷,扛起麻袋毫不费力,甚至可以一个胳膊下夹一袋,一次拿两袋,走起来健步如飞。我们与小伙子已没有区别,成了真正的“假小子”,“巾帼不让须眉”。
割谷和去冬的挖渠比起来,有着天壤之别,挖渠的苦,让人终身难忘,割谷的快乐也同样值得记忆终身。我们九班永远是一个快乐的集体,我们一边割谷,一边唱歌,不唱歌就说笑话,笑声总是伴随着我们,如影随形。正割着忽然一只乌龟慢慢地爬出来了,马上有人说:“乌龟!我这里有乌龟!”大家立即停下手中的镰刀,在那里嘻哈一阵子。有人说:“千年的王八,万年的龟。”有人说:“神龟虽寿,犹有竟时。”郭大娘则站在乌龟的背上,看它是不是真能把她驮起来。乌龟很有耐心的让我们玩够了,又慢慢地爬向别处。还有秧鸡,多的不得了。它们的腿都是又细又长,有的是黄色的,有的是灰色的,还有的是青色的。羽毛也各具特色,有黄的,有麻点的,小眼睛圆溜溜的,机灵极了。有些长大了的,看见人来了就飞跑,钻进还没有割的稻田,有些还没长大的,浑身毛茸茸的,就做了俘虏。四分队一个男生,捉了几十个秧鸡,放在家里,每天下工后就喂它们,以致喂熟了,他走到哪里,秧鸡就跟到哪里,他成了鸡司令。后来连队不让他喂,要他把秧鸡都放了,他把秧鸡放到稻田里,秧鸡轰都轰不走,跟着他,他感动得哭了。我也捉到一只秧鸡,不过它在我的手里只呆了几分钟,就逃跑了,它逃跑的过程充满了智慧。它先是在我的手里,乖乖地呆着,像一个很听话的小孩,等到我走近还未割的稻田,它慢慢地从我的手里抽出一只脚,在我稍不留心的一刹那,它飞快地抽出另一只脚,钻进稻田,跑掉了。有一天正在割谷,我的镰刀下出现了一条大蛇,黑色,盘着一盘,好大一盘。它的身上还有黄色的斑纹,看见蛇,我先是吓了一跳,大喊了一声:“蛇!”接着竟然学起毛川龙抓蛇的样子,伸手就去抓,说时迟那时快,蛇反过来就咬了我一口。我赶快丢掉蛇,左手的食指上已出现了四个冒血的牙印。而蛇乘这混乱的当儿,早已溜得无影无踪。我的这个莽撞的举动可把连长吓坏了,他连忙跑过来,问我怎么样,我说没什么,他还说要不要去医院,我说没事,不要去医院。我当时不太理解连长的举动,认为他是小题大做,咋咋呼呼,实际上,连长他们肩上担负的有我们安全的责任,如果真是被毒蛇咬了,那就有性命之虑,难怪他那么紧张。现在想起来,那应该是条乌梢蛇,如果是五步蛇那后果就真的不堪设想。那我的小命就交代了。
机板仓隆隆的响着,镰刀飞快地割着,割完一块又一块。一连几天都不能休息,虽说有丰收的快乐,但腰也确实累得直不起来了。“指导员,我实在累得干不动了,休息一天吧。”每当累得不行时,我就会向指导员直接提出请求,指导员也已累得不行,瘦瘦的脸上眼睛都抠下去了,他看看天,又看看庄稼,估摸着明天不会下雨,就说:“好吧,休息一天。”在休息的时候,我们才知道其他班的都是割谷和捡乌龟两不误,有两个班的已经生起炉子,在那里煲乌龟汤,我们班没有一个人捡乌龟,自然也就不会费这个力。其实我们在农场吃的还是很好的,我们没有眼馋,相反,倒觉得她们婆婆妈妈,把好不容易得来的休息天用在这些琐事上,多可惜呀。那时的沉湖也有养鸭子的,那鸭子下的蛋就地做成皮蛋,盐蛋,我和邱冬生一逢休息就在一起瞎逛,像两个孩子一样,看见鸭棚,就去买皮蛋。那皮蛋一层松花,松松软软,蛋白颤巍巍的,吃进嘴里,满口生香。我俩只买皮蛋,剥开就可以吃,我还为李维成也买了几个,可惜他们连没有休息,我也没有去送,就拿回去大家分吃了。那时炊事班里有个像大姐姐一样的人,就是李传玉,她对我很好。吃晚饭的时候,她说:“老九,你过来,这里还有多的菜,你把它都吃了。”我说:“我又不是潲水缸,哪里吃那么多?”炊事班长说:“你还不是潲水缸?哪天不是你和邱冬生吃到最后?”我说:“我们两个吃饭都慢,所以就晚一点。”边说李传玉边把菜往我和邱冬生碗里拨,还说:“今天吃的是我们自己生产的大米,香得很,不用菜都能吃两碗。”我说:“真的很香。”邱冬生说我:“你真是会顺着别人的话,难怪她们都喜欢你。”我说:“难道你不喜欢我?”我俩因为吃饭慢,成了好朋友。经常在一起嘻嘻哈哈,开心得不得了。
休息过后,我们恢复了体力,割谷也割得快了。那时我们用的都是弯月形的有锯齿的镰刀,不用磨就很锋利。不过男生连还是在我们前面把谷割完了,他们就来帮助我们。我还记得一分队来我们连帮忙,李维成割谷割得飞快,我们连的女生就开我的玩笑:“老九,李维成割谷可以和收割机比赛了,将来你们就是在农村也不用怕,李维成可是个好劳力。”“今天让你见识到了吧,我的男人就是能干,做事快。”“说你胖,你还喘起来了,居然‘我的男人’起来,真不知羞。”“就要说‘我的男人,我的男人’怎么样?谁能抢去?”西边的天上云霞灿烂,放眼沉湖,到处都是正在收割的人,太阳的余晖洒在他们身上,一片喜气洋洋。我们连也盛情款待来帮忙的一分队的同学,我们农场一共有六个分队,一二三分队先来,四五六分队后来,一二三分队都是武汉地区的大学生,有的在学校都相互认识,并且是朋友,这次来帮忙的就有我原来的大学同班同学,他们边吃边编顺口溜:“二分队招待真不赖,有鱼有肉有蔬菜,西红柿汤香喷喷,一人还送个腌蛋来。下次要是再帮忙,打声招呼我就来。”他们边吃边编顺口溜,嘻嘻哈哈,快活极了。
那时,农场对我们谈恋爱已经习以为常,连长指导员已经不怎么干涉了,因为他们知道,你干涉也干涉不了,只能顺应潮流。因此,有些暂时还没有男女朋友的人,就开始寻觅自己的爱人,我们中文系的男生就托中文系最会说媒的金平如帮助他们,金平如帮助杜克绳找到了外语系的一位女生刘延坤,两人一见如故,相互恩爱。沈大牛心仪的姑娘是杨再凤,但杨再凤已经嫁给了吴先毅,沈大牛就找了一位长得很美丽的农村姑娘,并把她带给我们看,我们都认为这姑娘和大牛很相配,就共同祝福他们。其实大牛人很好,很踏实,真像一头牛,那个姑娘跟他结了婚,一辈子不会受苦。杨云峰最想的姑娘是小李,是艺术学校的学生,我们都认为不可能,因为杨云峰太朴实,而小李又太华丽,二者不是一路人,就劝杨云峰不要痴心妄想。事实果然就像我们预料的那样,两人最后分手了。杨云峰在婚姻问题上,总有些想入非非,不考虑两人的实际,他为人太善良,没上当受骗就是万幸。沈进回家和她的爱人结了婚,再返回连队的时候,带了很多糖,每个班都送到。沈进本来就长得很好看,做了新娘之后,越发出脱的水灵。齐眉的刘海,弯弯的双眉,月牙般的大眼睛,挺直的鼻梁,使她显得美丽极了。不光是沈进,我们整个九班都喜气洋洋,郭大娘已经怀了孕,每天被我们保护的好好的,秦慧兰的男朋友也要来看她了,秦慧兰是一个很有心的人,在她的男友到来之前就买好了板栗,但板栗爱长虫,她就每天把板栗拿出来使劲地上下簸,她说那样可以让虫子长不出来。但我怀疑,这办法是不是真的有效。唐海珍的男朋友也要来了,并且说着说着就真的来了。唐海珍的男朋友姓李,和她是一个系的,湖北枣阳人,长得很帅。他大学毕业分到了湖北房县,属于山区。我想他来的目的,肯定是希望唐海珍和他一起到房县。这个小李很会说,把房县的银耳,黑木耳,房县的风景说得美丽无比,唐海珍听了以后笑得合不拢嘴,幸福的酒窝里装满了美酒。就只小李一人,把我们整个九班说得热哄哄的。
秋收完毕,就进入总结评比阶段,要选出出席师的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评比的办法是大家投票,民主选举,最后居然把我选上了。说实在话,我除了“憨”以外没有任何优点,无论干什么都不怕吃亏就是我最大的优点。我还记得在大学建校劳动时,我劳动就最好,挑起土来,不仅箢子上的满,而且是健步如飞,因为我是农村长大的,参加劳动是家常便饭。农村的孩子谁不劳动谁就会受批评。当然农村的劳动和军垦农场比起来,是小巫见大巫。能被评为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我首先得感谢我的爸爸妈妈,是他们给了我好的体魄,才能使我经受得起军垦农场地狱一般的磨练。我还要感谢我们班——九班,是这个集体让我有发挥的空间,是我们九班的人共同的努力,让我获得如此殊荣。当然我还得感谢部队的干部,是他们让我学有榜样,我们常觉得军垦农场苦,好像下了一场地狱似的,难道连长指导员排长他们就不苦吗?他们比我们更苦,因为他们除了劳动外,还要心系一个连的劳动进度和安全。我们劳动累了还可以发牢骚,而他们是绝对不能发牢骚的。其实他们也不比我们大多少,有的就是同龄人。怀着感激,我到郑州去开了半个月的会,至于开会的内容我已忘得一干二净了。
二八、洒泪分别
又是一年冬季来临,我们还是天天下湖,和去年不同的是,今年我们都比去年有经验,我们已不再被泥巴糊得像个泥菩萨,而是摸索出了沉湖的规律,按规律办事,比去年挖得快多了。沉湖每年涨水落水都会有淤泥,每年的淤泥都以水草为界,一层一层的,这淤泥刚好有一铁锨高,掌握这个特点,一层一层的往下挖,我们就可以穿着鞋,站在铺有干水草的淤泥上,不至于弄得浑身上下都是泥。不过这水草并不是很厚,需要自己仔细地挖找。这时去冬我们苦战挖的排水渠,也起了作用。湖里再不是去年那样水深路滑,步履维艰了。这个时候,沉湖又来了一批解放军,都是一些年轻的小孩,他们没经验,还未有掌握沉湖淤泥的规律,和我们去年一样,常常把自己糊得浑身是泥。他们把水草自然隔断的地方挖穿了,就站在乱泥里,挖的很吃力,进度很慢。我们完成任务后来帮助他们。我们把经验传授给了他们,他们说:“大学生就是聪明,干什么都会想办法。”
六九年的冬天没有六八年的冬天苦寒,风刮在脸上,不再像刀在割,而是带着春的气息,悄悄地,一丝一缕的轻抚着,突然,有人像当年搞地下工作一样悄悄地说:“我们要分配了。”初次听到,像海浪撞击海岸,我的心砰砰地直跳,我真有点不相信,但我绝对相信我的脸兴奋得红了,眼睛也可能格外的亮。在那漫漫的长夜中,我是多麽希望能早一点离开这里啊,可是一年过去了,没有一点消息;两年过去了,还是没有一点消息。在劳累辛苦之中,我迷惘了,我以为我会在沉湖挖一辈子泥,一辈子在这里让蚂蝗叮咬,我再不会在书中和李白携手,和苏东坡遨游,我可能就会变成一个农民,和李维成更是永远不能在一起生活。可我是多么希望过正常的生活啊。但传言归传言,部队没有传达,我的心总是悬着的。我不知道哪一天我才能离开这里,我不知道我以后的路在哪里。很快指导员给我们开会了,他正式的告诉我们,我们要离开农场了。我还记得那一天,指导员很动感情,在讲话时几次都有些哽咽。他说,这两年在一起劳动,和同学们建立了很深的感情,有时看到同学们累得不行,我也很难受,尤其是看到有的同学身体不好,在上工的路上,边走边吐,我也很不好过,但也没有办法,任务在身,各司其职。指导员在说这些话的时候,眼圈是红的。下面有人在流眼泪,我也想起了有一次上工路上,我看见我的大学同学胡莉,站在路边,迎风呕吐,样子十分难受。但那个时候,困难只能靠自己克服,别人是没有任何办法的,我当时也只能报以同情,问候一下而已。其实对于我们女生连而言,连长指导员排长是吃了很多苦的,可以想象,一个连队没有男生,虽说有几个“假小子”,但那毕竟是“假”的,很多累活重活他们都得走在前面。指导员是他们中间年纪最大的,人又瘦,经常是细长的脖子上顶着个小脑袋,军帽都显得大。他有时故作严肃,板着脸,今天听他讲话,才知道原来他的内心也是柔软的。指导员的讲话,给我们吃了定心丸,像冬天吹起了春风,阴霾散去,寒冷不再,天空出现了曙光,我觉得浑身都轻松,我要离开这里了,我要学有所用了。这是一个多麽让人高兴事儿啊,大家都喜得不得了,进门出门都笑嘻嘻的,大声地唱着。
世上有些事真是奇妙,在最忙最累最苦的时候,巴不得赶快离开这里,离开这个累死人,磨死人的地方。但一旦说我们要离开,对沉湖反而产生了一种依依不舍的情感,对一起劳动锻炼的同伴,也同样难舍难分。但部队从来都是雷厉风行,说分配就分配,连长指导员天天都到团部开会,讨论我们的去向。而我们则在家讨论总结,总结自己在农场的收获。沈进的话留给我的印象最深,她说:“经历了沉湖的劳动锻炼,以后的生活再也没有困难,以后的生活再苦再难我都不怕,我学会了面对困难。”这句话已经刻在我的脑海里,因为我也是这样想的。再大的苦,还有比没有路在泥水里淌苦吗?还有比大冬天站在冰河里苦吗?在泥水里跋涉过的人,还会惧怕走山路吗?在冰水里站过的人,还会惧怕其他的困难吗?我,不,我们九班所有的人,都不再怕困难,都学会了昂扬做人,这就是我们在沉湖军垦最大的收获。
分别的时刻终于来到,军车就停在门口,喊一声:“分到黄冈的上车!”大家就哭做一团,拉着手不忍松开。“分到襄阳的上车!”又是一阵哇哇的哭声。郭大娘上车的时候,我帮着她提箱子,沈进帮她递杂物,大家一边哭一边嘱咐:“要小心孩子!”大娘哽咽着,说:“你们也要各自保重!”人一批一批的走,等到我们上车的时候,来送行的已经不多。我站在军车上,手扶着车栏,思绪万千,我们曾经互不认识,为了开垦沉湖,一起来到这没有路的千年荒湖,挥汗如雨,热练三伏,冷练三九,患难与共,生死相依。现在又分开到各自的岗位,有的人永远也不会再见面。想想人与人之间,真有许多奇妙:大海里的鱼,不会永远在一个地方游,更不会永远只和那几条一起游,我们人也一样,命运把我们结合在一起,命运又把我们分开,今后我会和谁在一起共事呢?他们会给我带来欢乐还是带来苦难呢?这一切都是未知,不过有了军垦的磨练,我还会怕困难还会怕邪恶吗?我想我是不会的。我虽然头脑简单,没有过多的心机,但我有的是一身正气,和不怕苦不怕难的精神,这才是战胜困难和邪恶的真功夫,而这功夫正是军垦农场教给我的。
军车在土公路上颠簸,广阔的江汉平原上,麦苗青青的,油菜花刚刚打苞,显出嫩嫩的黄。我牢牢记住了这个日子——一九七零年三月八日。

【作者简介】
周葵,1943年生于湖北省襄阳市。1963年考入华中师范大学中文系。1968年分配至沉湖8250军垦农场,1970年二次分配到湖北省广水市一中执教至退休。中学语文高级教师,广水市人大代表,人大常委,湖北省教师代表大会代表。热爱教育工作,喜欢舞文弄墨,所写作品,多次发表在《孝感日报》,《湖北省人大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