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奶 奶 粽
文/王玉权
中年以后,奶奶眼不照,仅有点走路光。因了长年积累养成的习惯,家务事仍做得滑滑滴滴的。她裹的粽子也是滑滑滴滴的。
我们那里的人,只有裹粽子一说。外衣是粽箬,裹着糯米,扎以棉线,大都呈三角形。说包粽子,会让人哂笑的。
细较起来,裹,缠也。形声字,很形象。包则是象形字,汤圆、饺子、各种包子,是包的,不能说成裹。高邮人语言的精准性,令人肃然起敬。
午后,奶奶先淘好糯米。端午时节气温高,有个把时辰,糯米即可酥透,淘早了不好。中间,要不时把淘好的米颠几下,让上下层的米,倒个个儿,使干湿均匀。
过会儿,操底抓把米,米从指缝间漏下,而手上不沾一粒,算酥透,可以裹粽子了。若觉得过干,则稍洒点水,颠均匀。这头道工序很重要,酥不透,过干或过湿,均不宜。
酥米的个把时辰,用来打理粽箬。把买来的鲜粽叶,放开水锅里焯一下,然后捞放在清水中。熟粽叶会更青翠、平滑、柔软。粗糙生硬的生叶子,经一焯,脱胎换骨,华丽转身。
接着,剪去半弧形的黑褐色的粽叶头,熟叶子才平顺,才成材。
奶奶指挥我们几个围观的小鬼头,取三五片,捉齐了,给她剪。一剪一沓,一剪一沓地放在澡盆的清水中养着。小丫头小雨子,则专门负责剔出其中的窄叶,放一边备用。
七手八脚的,一会儿便弄完了。奶奶嫌我们男娃张手舞脚的碍事,叽里呱啦的吵人,只许小雨子给她当下手,其余都请身二斗五。(高邮方言,意为滚开去) 我们几个鼻涕虫舍不得走,赖着乖乖地当观众,好奇地看着好吃的粽子是如何诞生的。

裹粽子了。奶奶从水中取出两三片宽些的粽叶,排列开,水如粘合剂使它们纹丝合缝成一个整体。奶奶的手像玩魔术,翻翻转转的,一个漂亮的粽壳便成型了。下面尖尖的两个角,圆溜溜的,好可爱。用小茶盅灌米,满了,用筷子捣捣,米陷下去了,再填满,压实。叫小雨子递张窄叶收口,棉线三划两绕,奶奶没牙,小雨子眼尖,一剪,拍一拍,抖去粽身沾着的米,一个生粽坯就做好了。滑滴滴的,饱鼓鼓的,翠生生的,俏铮铮的,真恨不得咬一口解馋。
离开米淘箩,又重复着做第二个粽壳,......
关于奶奶裹粽子的本事,曾听老前辈们不止一次地津津有味地说过。
我太太是个很有情趣的老祖宗。七个儿子,七房媳妇,大官中过日子。端午比赛裹粽子,两个出阁的姑奶奶当裁判。一炷香了,看谁裹得又多又好,胜者奖励三朵栀子花。三炷香了,算总帐。结果炷炷香了,都是奶奶胜。太太笑吟吟地说,六娘子夺头彩!(我家属六房)
赏九朵栀子花。加赏一支红绒花。太太从自己头上拔下,亲手簪在奶奶头上。
奶奶则笑着把九朵栀子花,分给妯娌们及两个姑子。剩一朵,栽在太太鬓边。有人说,大娘子裹得呲牙咧嘴的,不像个猴子耳朵。有人说,五娘子裹了个歪桃子,要罚!一个个笑得前仰后合,一大家子其乐融融。
老前辈们津津乐道,我们小辈听得津津有味。心想,七房十几家,几十口子,怎么管啊?没有红楼里贾母的权威,怕不成吧?真令我们像听说古书那样心旌摇荡,浮想联翩。
待下晚妈妈收工回来,奶奶已裹好几十枚。妈妈可是个神手。不用人当下手,线也不用剪,牙一咬即成,速度飞快。做姑娘时,妈妈师承外婆的绝活;当媳妇后,又得奶奶的真传。加上自己心灵手巧,所以动作麻利,技艺娴熟,好生了得。若放到今日,小区里搞裹粽子比赛,一点不吹,妈妈笃定第一。有了妈妈加盟,余下的她包了。不到一个时辰,十来斤米,百十个粽子全成了。
麦子黄,秧苗青,大麦菜籽巳上场。端午是忙节,秧池里,稻草人戴顶破帽子也算个人。太忙了,所以裹白粽子多,家有闲人的,会裹赤豆、蜜枣、咸肉丁等花式粽子。
烀粽子是奶奶的事。一尺六锅烀不下,匀一匀,尺六尺四两大锅。
那时单干。开春后,每家每户把积了一冬的牛粪做成饼,贴在砖墙上晒。直到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仍会看到处处砖墙上牛粪饼圆圆的印迹。里下河农村一景。
牛粪饼易燃,熬火。架几片在锅膛里,不时撒把粗糠或稻秕,火苗会直蹿上来,旺旺的舔着锅脐,不一会儿,锅里水便咕噜咕噜地翻滚了。水汽蒸腾,香气弥漫,满街通衢氤氲着粽香。
受热后,糯米发身,上层粽子沉下不再浮滂了。要保持锅里有足够的水漫过粽子,需不时把膛罐里的热水添到大锅里。中途还要把上层的翻到下层去,以保证每个粽子受热均匀,紧紧实实的不夹生。
火功到家的粽子,抽开收口的粽叶,一双筷子醮点水戳进去,白里透青的光粽子,胖胖的显着油光,一股香气直攻鼻孔。轻咬一口粽尖,柔韧、绵糯、紧实。喝口清亮的粽子汤茶,醮点甜甜的白绵糖,你会觉得一直香甜到心里,犹电击一般传遍全身,顿觉满满的人生之趣。直吃到最后一口,粽体不作兴裂开,掉下来的。
筷子头上戳粽子,是我和小伙伴们常玩的把戏。一个个嘻嘻哈哈,高兴得手舞足蹈,嘚瑟得很。舞一圈,咬一口。他们中,总有一二个人的光粽子不争气,裂开掉到地上醮泥土了。我便故意再咬一口,扮着鬼脸,划个更大的圈子气他们。
他们便气呼呼的回去抱怨大人,粽子没烀到家,让他当场出丑。
裹得再好的粽子,仅是半成品;烀到家,不开裂,才是合格的成品。
百十个粽子,要送人三四十个,奶奶年年如此。其中有三家是必送的。
一是送给得了摇头抖手病的孤老头子呆陆三。他破衣烂衫,口水沙沙的,可怜靠讨饭为生。那时刚解放,政府尚顾及不到这类人。他接过奶奶的一束粽子(五个),嘴里呜噜噜噜地,头摇得更狠,手抖得更凶了。
二是送给本家大房的瞎小印子。夫妻俩带一癞痢头儿子,日子过得恓惶。
三是送给奶奶娘家的近亲万财太太。他儿子秦士林是烈士,淮海战役中血洒疆场。婆媳俩守着几亩薄田,没精打彩地过着落寞的日子。奶奶知道她们没心思裹粽子,年年都给带一份。
我们家也不富裕。奶奶心好,惜老怜贫,虔诚的佛门信女。
我老伴裹的粽子也不赖。每临端午,应时应节,从没空过。儿女们上班忙,他都烀得好好的,送到他们门上。

奶奶走了六十多年,妈妈走了十三年,老伴走了六年。从此,没人会裹粽子了,端午也便寂寂如平日。没了那套仪式,不免情绪低落,觉得心中空空,无味无趣。
到超市买点应应节吧。不论是什么轩还是什么斋的名牌产品,冻得硬梆梆的看不出来,下锅一煮,筷子一戳,出洋相了,会软塌塌地掉到碗里。这也罢了,咬一口,没劲。
唉!不由得想起奶奶裹的粽子。奶奶粽,妈妈粽啊,眼中盈出了泪水。
家常粽和商品粽有什么不同?还用说,最大的不同是紧实与否。家常粽子裹时捣紧实了,又烀得到家,米粒胀开,我挤你,你挤我,胶合成一体,粽子有咬劲,有嚼头,更香糯。商品粽软里巴叽的,卖相倒不丑,徒有其表而已。
小小粽子寄寓了人们太多的情感。节日的仪式就是情感的载体。
春节,端午,中秋等节,正如一代文学大师汪曾祺所言,是中华民族的集体抒情诗!抒发了人文精神的大美之歌!大爱之歌!欢乐之歌!

【作者简介】
王玉权,江苏高邮人,中学高级语文教师,已退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