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父亲留下难忘的记忆
一一纪念父亲逝世四十周年
胡忠泉
父亲逝世于一九八零年六月七日,今年是他逝世四十周年,本来清明节准备将父母的墓地好好修缮一下,因突发百年未遇的大疫。弟弟说: "今年的清明节就不回高桥扫墓了”。我说:“那就待到父亲的忌日回去吧”。弟弟答应了。
父亲逝世时才五十九岁,是患胃癌去世的。他去世时,眼睛还睁着,是表姐夫将他的眼睛撫闭的。他是带着不舍和冤屈离开人世的。
从我记事时起,觉得父亲是世上最善良的人。他从来没有发过脾气,谁吼他,他都不知声,在家里,母亲吼他,在单位里,同事欺负他,他都默默地忍着,从不与人争吵。人善被人欺,所以父亲一生总是被人欺负着。
父亲体型瘦小,眼睛高度近视,戴着七百多度的近视眼镜。他读了几年的私塾,喜欢看书,只要有书,他饭都可不吃,爱不释手。《三国演义》《水浒传》《封神榜》《聊斋志异》,他都读得滚瓜烂熟。讲起故事,尾尾道来。街上的人都爱听他讲故事。父亲还会做手工,他捏的泥人栩栩如生。可惜父亲只是一个小职员,一个被人欺负的小职员。
解放初期公私合营后,父亲一直是在供销社下面的分社工作,我小时侯他总把我带在身边。我也很喜欢和他在一起,他疼我,爱我,胜过爱他自己。他教我认字,教我打算盘。还给我做了一块小黑板,教我写字。他经常给我买小人书,给我讲故事,我也是听着他的故事长大的。
小时侯,我很顽皮,常常不服母亲的管教,有一次,我与別人打架,母亲打我,我一气之下,跑到几十里外父親上班的供销社去了。母亲找不到我,吓死了,找人问卜算卦。父亲这次批评了我,第二天一早就送我回家了。这是父亲第一次批评我,很严厉,没有吼,还是轻言细语地教育我,我望着他慈善的面孔,深深感到自己任性的错误。
父亲命运的转折是他调回高桥镇开始的。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调回镇上,可能是长期一人在外,感到孤独;或是牵挂我和弟妹及老祖母,才回镇上的。回来后,他就没有一个固定的工作,在歺馆客栈当过服务员,职工食堂做过勤杂工,最后把他安排在先锋豆腐厂打豆腐。
打豆腐这个工作很辛苦,每天早上二点多钟就起床,磨豆浆、烧浆、做豆腐。父亲很不愿意做这工作。因熬夜,加之眼睛近视,白天又不能睡。对他来说,干这工作就是折磨,受罪。但又没有什么事适合他做,只能这样苦苦地挣扎着,煎熬着。
每天夜里上班时,总是母亲叫他起床,他起不了床,也不愿意起床去上班,特别是冬天。那种无奈,那种痛苦,我看到都心疼。但有什么办法呢?只能忍着,撑着。
一九六六年,文化革命初期,全国批判吳晗、邓拓、廖沫沙所谓的《三家村》。这股风吹到了下面,小小的高桥镇也掀起了揪黑帮的运动,将经常去雷子高老人店铺玩的人,说成是高桥镇的黑帮份子,污陷他们借聊天,讲故事,攻击共产党,污篾社会主义制度。满街都是大字报,批判他们这群人。
雷子高是一个无儿无女的孤寡老人,夫妇二人以熬膏药为生,是外地迁来的,待人和蔼,客气。一个窄小的店铺,下面是“雷子高膏药”的店面,二位老人在二楼睡觉,店面很干净利落,镇上的人都喜欢在他舖上闲坐聊天。工作组无人可抓,就将他打成黑帮老大,他的店铺,说成是三家村黑店。只要经常出入他家的人,全部定为黑帮份子,批判斗争。

父亲会讲故事,别人也爱听他讲故事,他经常在那里谈天说地,自然而然也成了黑帮份子,并诬陷为黑帮集团的骨干。在黄阙铺林业站集中起来开学习班。在学习班里,几只跳蚤在父亲的床上跳来跳去,闹得父亲睡不着,他守不住自已的嘴,顺口吟了几句顺口溜:"黄嘴黑壳,东绰西绰,搞得不好,连我都绰"。被人揭发,告之工作组了。这下不得了,闯下大祸了。工作组说他,抵抗运动,态度不好,不老实,是黑帮中的急先锋,小会批,大会斗。最后将他下放老籍劳动改造。雷子高老人也被害致死。
父亲下放了,全家没有了经济收入,日子怎么过呀,弟妹还小,还有一个七十多岁的瞎子祖母,父亲的头发一下子全白了。
那时我读初三,还没有毕业,学校也有工作组,记得工作组有位姓甘的人,叫我批判我父亲,和他划清界限。天啊,父亲整得这样惨,还要我去批判他,这怎么行呢,这不是再往父亲心口捅刀子吗?我不说话,没有按工作组的话去做。那时是推荐上高中,或上职高,技挍,我是黑帮的儿子,又没有划清界限,故而就没有推荐上高中。
我不怨恨父亲,我心痛他,同情他。他下放了,我懂事了。毕业后,我当过学徒,打过铁,修过铁路,当过邮差。同学们在学校闹革命,我替父亲挑起家庭的担子。
一九六八年,我响应毛主席的号召,上山下乡,接受贪下中农的再教育,也下放到了农村,母亲和妹妹都进了菜队出工。祖母也去世了。父亲一直在农村,一个人孤独地生活着。
一九七零年夏天,我所在生产队队长的祖母去世,我当丧夫,分得一块猪肉,可能有一斤多重,天气炎热,肉都快臭了,我送到父亲那里。这是父亲下放后,我第一次去胡家街看他。
父亲住在生产队仓库旁的空房里,一张用门板块搭成的床,一口耳锅,炉子是二块砖头搭的,不像一个家,像一个乞丐一样。我忘记了他是怎样把肉弄熟的。
我陪父亲睡了一晚上,蚊子很多,父亲扎了一个大稻草烟包驱蚊子,可他一晚上都没有睡,不停地给我赶蚊子,扇风。
早上,我离开父亲,要回生产队出工,父亲送我出村口,我看见他眼镜边下流下了眼泪,我的眼泪也流出来了。我叫父亲回去,我便含着眼泪,大步离开了父亲,走了很远,我回头,看见父亲还站在那里,望着我。
我的眼泪不停地流,我心痛父亲,但又不能帮助他。这次会见,深深印在我的记忆里。一辈子都忘不掉。
一九七一年,我招工进了鄂钢。父亲经常去县城要求平反,最后将户口转回来,能吃商品粮了,但没有工作。这期间他拉过板车,炸过爆米花,在工地做小工,饥一餐,饿一顿的,很可怜。
由于生活无规律,加上精神压力大,父亲患上胃病,我探亲假回家,和父亲睡在一起,他胃痛,睡不着,吃苏打片去痛。我有时在厂里开一点胃痛的药带过回,但远水解不了近渴。于是胃痛发展成了胃癌。

我在鄂州工作,父亲从未来过鄂州。一九七九年,弟弟带着父亲突然出现在我上班的地方,我惊呆了。问弟弟: "怎么父亲来鄂州也不告诉我一下,我好去接你们”。弟弟说:“父亲想趁着他还能动,想来鄂州看看"。这是父亲第一次来鄂州,也是他最后一次来鄂州。我和弟弟带着他游玩了鄂州西山,还带他过江,游玩了黄州赤壁。这也是我第一次陪父亲游玩,也是仅有的一次。由于那时我一人在鄂州,住宿条件不好,父亲住了二天,就回家了。
父亲回家后,不久就躺床了,是母亲和妹妹服侍他。父亲弥留之际,我才请假回家,他见我回来了,欲起身坐着,但坐不起来了,他紧紧拉着我的手,断断续续地说: "不要任性,好好生活”。这是父亲留给我的遗言,我深深地藏在心里。
父亲是一九八零年六月七日深夜二点钟逝世的,妹妹在身边。
我和妹夫哭得很伤心,哭父亲一生太可怜,太悲惨。哭他太善良,太老实,受人欺负一辈子。
父亲出殡的那天,送葬的人很多,连八十多岁的耀南叔爷爷。八十多岁黄阙铺竹爷爷都来了,而且一直把父亲送到墓地,还指导安葬。他们都说,父亲是一个好人,太善了,受人欺负一辈子。
父亲安葬在舅舅家的坟山上。这不是父亲的本意,他还是想上胡家街祖坟山的,但母亲不同意,原因是父亲下放时,老家为什么要答应收留他,不答应收留,工作组就不会下放父亲。明知道他不会做农活,收留他,就是一个负担,还同意,去了以后又不管他。母亲对老家的成见太深,这是其一。其二是高桥镇的老邻居去世后都埋在高桥镇傍边的荒山上。再就是母親也不想百年之后去胡家街。
多少年之后,宋家的表兄们都相继过世了,我想将父母亲的坟迁回胡家的祖坟山,胡家的族人都同意,但姐姐弟弟不同意迁,我也只能作罢。
父亲离开我们四十年了,没有留下什么东西。但给我留下的,是我儿时他陪我玩,教我打算盘,给我讲故事时,那慈善的面容; 留下的是我在年轻时,送我到村边眼镜片内的眼泪,和久久佇立在村旁那瘦小的身影; 留下的是他在弥留之际时,紧握着我的手,叮嘱: “不要任性,好好生活”的临终遗言……
几十年一直愧疚于心的是,没有及时孝敬他,当想孝敬他时,他却离开了我们。但他那慈善的面容,瘦小的身影,经常在我面前出现。几十年里默默地陪伴着我。
他临终断断续续的嘱咐: "不要任性,好好生活",我一直牢记于心。每当生活中遇到不平的事,烦心事,我就想起父亲的话,抑制住自己的脾气和怒火,没有任性,避免了很多烦恼。
我以父亲失业痛苦为鉴,把工作看得很重,并积极,踏实地工作着。
我像父亲那样,与人为善,不害人,不骗人,不坑人,自始至终,初心不改。
我记着父亲的话,好好生活着,不颓废,不自弃,顽强的生活着。
父亲你虽然渺小,在世时,别人瞧不起你,你默默地忍受着别人对你的欺负。但在我心里,你就是一座山,一座耸立不倒的山。
父亲,我怀念着你!永远怀念你!
二零二零年五月十六日于咸宁温泉
作者简介:
胡忠泉,一九五零年生,咸安高桥镇人,知识青年。一九七一年招工于湖北鄂城钢铁厂。二零零二年内退。二零二一年进咸宁市老年大学诗词楹联班学习。系湖北省及咸宁市诗词学会会员。


